我參加一連討論,他們鬥爭對象是一個五十多歲的高個子男人,叫他彎腰九十度站在中間。主持會議的男知青問話:「你到金牛洞去發過幾次電報?」「我沒有呀!」他一副委屈的樣子。主持人說:「不老實。你在國民黨軍隊是干電台的,你是偽裝投降,潛伏下來的。那敵台電波和信號彈,全與你有關,快老實交待。」他哭喪著臉說:「我確實沒有,下班後,我從來不到哪裡去。」「你不要自作聰明,你的行動,我們早就注意了。」「你以為我們基幹民兵是吃乾飯的嗎?我們讓你自己交待是在給你出路,不要執迷不悟。」「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還不快快交待?」「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是黨的政策。」你一句,他一句,在場的解放軍表示很滿意,「對。大家一定要捉住線索,一追到底。」得到鼓勵後,發言更熱烈「你有時躲到山洞去發電報,晚上在家聽回音,對嗎?」「沒有。」「我問你,你天天晚上耳朵上掛一個東西,幹什麼的?」這位老工人的揭發,使所有的人大為震驚,「快講。」「快交待。」「不老實,砸爛你的狗頭。」「那,那是耳機!」高個子聲音在顫抖,一個知青說:「收發報當然要用耳機。」「不,不是發報機,是收音的,我自己裝的三級管。」他認真而膽怯地解釋道。「啊?你收聽敵台?」「快把敵台交出來。」「快把電台交出來。」憤怒的吼聲,嚇的他雙腿直打抖擻,仍然哭喪著臉:「壞了,早壞了。」「不老實。」一個小青年,衝上去,一把抓住他的頭髮,順手按跪在地。批鬥氣氛越來越激烈。
林志遠被分到三連,並擔任記錄,地點在解放軍做倉庫的舊營房裡,這次借用作為男宿舍,土牆上蘆桿子門窗已破爛不堪,人走進去感到八面來風。這寒冬臘月,雪花從每一個縫隙往裡鑽,帶進了逼煞人的寒氣。一個個凍得坐在床沿邊直跺腳,誰也不發言,主持會議的是新來的知青陸颶,由於他在校是造反派頭頭,而被軍、工宣隊重用。他讓不承認自己是叛徒的徐衛國站在門角落的糞桶旁,這人個子不高,穿著一件舊棉大衣,一根粗草繩緊緊繫在腰部,陣發性咳嗽,使他彎腰駝背捲曲在那裡。咳嗽剛剛停止,又立正站好,可是,男人小便衝進糞桶的尿臭,又熏的他劇烈咳喘。此時此刻,陸颶有點不耐煩了,高吼:「徐衛國,過來,阿莫尼亞氣對你大腦皮層夠刺激的吧?」他佝僂著腰,慢吞吞地往人群走近。「想清楚了嗎?那次茅山新四軍被圍困,是不是你出賣的?」他用右手手掌抹去掛在鼻唇溝旁的鼻涕,回答說:「我確實沒有,那時我隨部隊北上了,根本就不在家。」說完,又是一陣劇咳,屁都掙出來了,陸颶說:「看你這副狼狽相,像什麼樣子?」徐衛國感到莫大的委屈,提高了嗓門:「你這是什麼話?我這氣管炎,還不是打游擊時衣衫單薄,野外宿營,飽一餐,餓一屯的,硬是苦出來的唄!」陸颶嚴肅地說:「不是憶苦思甜的時候,現在問你,出賣了幾個革命同志?」徐衛國回答:「沒有。」陸颶又說:「講不講?給你一分鐘時間,再不講,別怪我不客氣。」此間,一個綽號「風向表」的林場幹部說:「老徐,你身體又不好,形勢擺在這裡,有什麼問題,趕快交待清楚。」徐衛國用力把頭一低,像是下了最大的決心,「我說,我出賣過。」陸颶為此振奮,忙問:「幾個?」「三個。」「不止。」「五個。」陸颶發怒了說:「不老實,你以為少說點就沒罪啦?我告訴你,出賣一個,也是叛徒。」徐衛國說:「好,我講,十六個。」「何止十六個?」徐衛國反問:「是,是不是三十六個?」陸颶暴跳如雷,「問我?你個老東西,給我放老實點,不要像擠牙膏似的,擠一下,出來一點。」「你究竟要我講多少?你講多少,我就承認多少,總好了吧?」這時,陸颶才領悟到徐衛國的招供,實質上是一種強烈的反抗,他從剛才的占占自喜中清醒過來,好像受了侮辱似的,驀地站立起來,走到徐衛國面前,啪!啪!狠狠地打了兩個耳光。「你耍花招,欺騙革命群眾,罪不可恕。」鮮血從徐衛國的嘴角向下滴,老職工大都低下了頭,林志遠告訴我說:「實在看不下去,我的心在顫抖。」
住在隔壁的姑娘們一回到宿舍,就爭先恐後講述自己組裡的新聞。一個說:「我們組裡斗的是個幹部,還是黨員,又是革委會成員。他當過國民黨兵,現在懷疑他是潛伏特務,混進革委會的壞人。而他自己說是被抓壯丁抓去的,只當了三個月的國民黨兵,是利用站崗的機會,偷偷逃跑回來的。可是,有誰相信呢?」另一個說:「我們組裡才有意思呢!斗的也是個幹部,就是那個下巴上有一顆痣的,說他有一天,對著毛主席的畫像深深鞠一躬,然後說:痣呀痣呀快快移,移到中間當主席。現在批判他是想當國家主席的陰謀家、野心家。說他散佈反動言論,否定毛主席的豐功偉績。有人質問他,難道毛主席就憑這顆痣,當上國家主席的嗎?」「還有這種事情,真有意思。」「是開玩笑吧!」「這種政治性玩笑能開嗎?」又有一個尖聲喊叫道:「你們揪的是開玩笑的,我們組裡是揪的是個吹牛的生產隊長,檔案裡記載了在解放前參加過新四軍,還上交過一支槍,也派他去過上海。現在問他:到上海去幹什麼?後來又怎麼會和部隊失去聯繫的?你們猜想他怎麼說?他說,我又不識字,那表格是別人幫我寫的,他問我去過什麼遠的地方,我說去過上海。又問去上海幹什麼?實話說,我是去向堂姐借錢的,她看我穿得破衣破衫的,罵我像癟三樣的,借錢這事情還敢說出口嗎?我就回答是跑出去的,給她罵的一文不值,我氣的就跑回來了。我聽說填表是要定工資,心想,解放前參加過革命工作,總能多定點工資吧,就編了幾句瞎話,不曉得這東西到今天還在!」她那模仿的語氣和神態,逗得大家哈!哈!哈!哈!捧腹大笑,笑得氣都喘不上來了。
就這樣,一天天的排查,這個連,排其它連隊的事,其它連,也在排別的連隊;你揭發他,他揭發你; 事件越排越多,情況越來越複雜,牽涉的面越來越廣;涉及的人越來越多,一批又一批的被關進牛棚。田主任操著一腔山東口音,在大會上說:「運動正向縱深發展,這次清隊工作,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你就是吹牛,也要把牛牽出來,決不讓牛跑掉!」就這樣,搞的人人畏首畏尾,個個疑神疑鬼。工人之間相遇,頭一低擦肩而過,甚至碰破鼻子不講話;有些人走路時,都偷偷回頭看看,深怕有人跟蹤。
數九寒冬,天上飄起鵝毛大雪,給大地換上了新裝。舉頭四望,到處是雪塏塏、白茫茫,樹枝被折斷,竹林被壓倒,白的刺眼,白的荒涼,白色恐怖籠罩著林場。晚飯前,我冒雪去小商店寄信,看到王文國買了一瓶白酒,塞進右臀部的褲子口袋。出門後,一個小知青全神貫注盯住他屁股上鼓鼓的東西,一個匆匆走,一個緊緊跟。王國文,一個自稱是二十五公歲的樂天派,曾經跨過鴨綠江,成為最可愛的人,轉業後,當過公社書記,是個能說會寫的人。接到通知:再過兩天,就要在全場職工面前「亮相」。他想:什麼「亮相」?就是檢討唄,可這檢討書,思前想後沒法寫。點我「三類班子」,我包庇重用了什麼階級敵人?全場幾百號職工的政治面貌、思想情況、工作表現,哪一個不是瞭如指掌?現在牛棚裡關上四十多號人,絕對沒有一個叛徒、特務、反革命。天天關起門來開會,春季造林怎麼辦?面對目前的一切,作為一個黨員,真是老革命碰到了新問題,不能再失眠了。於是,他想一醉仿休,正當他回到那暗黑朧朧的小房間裡,掏出那瓶二鍋頭,斜躺在被子上,咕嘟咕嘟喝得來勁的時候,突然,幾支電筒亮光齊齊射來,「站起來。」是田主任的聲音,見他親自出面,知道事情非同小可。王文國在部隊是個偵察員,能應付各種複雜場面。可是,面對今天的突然襲擊,確實使他措手不及,躍起一個立正,酒瓶還提在手上。「好呀,想酗酒行兇?對不起,先委屈你一下。」田興華說完又呶呶嘴,說:「搜!」兩個小青年翻箱倒櫃,一無所獲。「老實交待,你有什麼凶器?」「我窩藏凶器?」王文國驚異地問。「手榴彈藏哪去了?」王文國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一刻鐘前有人發現的。」「哈!哈!」王文國的冷笑是極大的諷刺,也是鬱悶的發洩,灰諧地說:「一刻鐘前,我把手榴彈塞在褲兜裡。」「對,對。快交出來。」他指著酒瓶說:「就在你們眼皮底下。」難道是它?小知青把酒瓶重新塞進王文國的口袋,然後,從後面,又從側面端詳了好大功夫,才向田興華點點頭,「走。」田興華一聲令下,全跟在屁股後面走了。執騰了一番,小屋裡形單影隻的王文國,真正體檢到:人在矮沿下,誰敢不低頭?他憤然而起,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王文國的亮相,群眾認為檢查深刻、觸及靈魂、並在靈魂深處暴發革命。而田興華他們,卻說他的檢查沒有觸及問題的實質,必須重新檢討。然而,又說他的檢查一次比一次更不像樣。牛棚的人,輪番揪出來批鬥,會議日以繼夜的開不完。臘月二十七日,田興華宣佈:過一個革命化春節。職工私下議論紛紛:「天天開會,天天斗人,就是革命化?」「小兩口天天見面,就是不能一床睡覺,就是革命化?」「這文化大革命哪一天結束?」「文化大革命萬歲!你沒聽到?哪裡會結束?」……正當大家不抱希望的時刻,突然通知:放假兩天。關進牛棚的人,一律不准回家。其它工區、護林站的同志都不怕路隘林深苔滑,連夜趕回家。我也把妹妹送來的魚肉燒好,準備苦中作樂過個年,可是,年夜飯還未吃到嘴,集合的哨聲又響了。我倆都不敢缺席,沒辦法,大女兒先吃飯,小女兒先睡覺,小小半導體放在耳邊,讓她聽聽音樂,也就不哭了。
大會堂的主席台上放著兩盞煤油燈,燈光被四面來風吹得忽閃忽閃的,凳子上稀疏坐著四五十個人,有點陰森森的感覺。陸颶主持會議,批判對象就是那個下巴上長痣的幹部老穆。他宣佈:「毛主席教導我們: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今天這個緊急會的內容是抓住階級鬥爭新動向。哪裡發生,就要在哪裡把它打下去。因為事情就發生在剛才,所以立即召開這麼個會議,進行批叛,肅清流毒。老穆,你自己坦白交待吧。」老穆中等身材,絡腮鬍子,四十來歲,穿了一套四口袋的退色軍裝,鎮定自若地站在主席台旁。他說:「毛主席教導我們:大風大浪並不可怕,人類社會就是從大風大浪中發展起來的。今天的事情是這樣的,俗話說,人逢佳節倍思親。這放假,我們待查隊的不放,老徐家老婆等不到丈夫回家,就送年糕、園子來了,我觸景生情,就隨口啍了一句歌:可憐我這孤兒,飄流四方。管制我們的民兵排長說我不該唱這歌,我自己也不知錯在那裡,就被拖來批鬥了」啪!陸颶把桌子一拍,十分氣憤地站了起來,「你老穆真是毛屎坑裡的石頭,又硬又臭。你真不知道錯在哪裡嗎?你在裝傻,你唱形容舊社會妻離子散的歌詞來應徵目前的處境,是變本加厲的發洩對現實的不滿,對新生革委會的不滿,也就是對毛主席的無產階級司令部不滿,你這種情緒由來已久,是非常反動的,是極其危險的。希望大家結合他平時的反動言論,狠批猛揭。」冷場片刻,還是那個民兵排長打開了僵局,他說:「老穆,今天,不是我和你過不去,你說,你唱什麼歌不好,偏唱這首歌。我不是也賠著你們,沒有回家嗎?你是烏鴉嘴,開口便是禍。你是怎麼關起來的?還有,那天,我叫你好好表現,爭取早點解放出去。你回我說:我四九年就被黨解放了,還要誰來解放我?反正,我們是說不過你,希望你嘴上留個把門的,不要再惹是生非了。」接著幾位老工人的發言,也都是勸說老穆:「俗話說,遇事不開口,神仙難下手,而你就會禍從口出。你還不吸取教訓?」「你是當過解放軍的人,政治上沒問題,要正確對待群眾運動,相信群眾,相信黨,以後好好勞動。」沒有一個上綱上線的令陸颶滿意的發言,由於知青們都回家了,他感到孤立無援,只好草草收場。
回到家中,林志遠翁聲翁氣地說:「這樣搞法,簡直是白色恐怖。」我也有一種剛離狼窩,又入虎穴的危險感,深深吸了口氣,「看來,這個單位情況很複雜,需要有個清醒的頭腦,我們千萬不能犯錯誤。」他說:「犯什麼錯誤?無官一身輕,勞動養身心。」我說:「有空還是要多看看毛主席的著作和業務書籍,我想:總不會永遠這樣吧!」「看書?」他直搖頭,「知識越多越反動。我聽夠了,也批臭了,檢查寫了一份又一份,好像學了文化,就是為了寫檢查的。可惜那些老專家,研究了一輩子的課題,即將要出成果了,這一揪,全部付諸東流。」「誰和你吵架啦?聲音低一點好不好?」見他越說越氣憤,聲音越來越大,連忙搖搖手,阻止他,「不談了,睡覺吧!哪裡像過年的樣子!?」嘰咕時,把眼鏡往桌上一放,腳也不洗,就上床睡覺了。剩下的一切,都交給我忙了,俗話說:新老大,舊老二,補補撘撘給老三。過年了,給老二換上一條圍嘴的新毛巾吧!也算是沾了點新氣。
春節以後,學習班繼續辦,批鬥會天天開,叛徒、特務,一個也沒揪出來。群眾一致要求解放王文國,並且結合、重用。可是,縣革委會不批准,把他調到縣《五七干校》勞動,種菜、餵豬去了。軍宣隊一夜間也神秘地走了,田興華這個新革委會主任,主宰著林場的一切。真是一朝君主一朝臣,他把領導班子自下而上來個大換血,新來的知青當上連長、指導員、革委會委員。老工人憤憤不平地說:「毛主席要知識青年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們這裡是貧下中農接受知識青年的再教育。」為了把那待查隊的幾十個人一個個解放出來,便組成了一個十幾個人的材料組,搞內查外調。材料組成員勿用置疑由他決定,漂亮的女知青自然而然成為他的首選。他在宣告學習班結束時還說:「新生革委會,一定會按照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走下去,對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要學習不過夜、宣傳不過夜、落實不過夜。」
三月十四日晚上十點半鐘,洗漱完畢,正準備上床睡覺時,突然,又響起了緊急集合的哨聲,陸颶一面吹,一面叫:「快!快!快到解放軍營房集合,傳達毛主席最新指示。」常規處理:姐妹倆睡覺,半導體開著,煤油燈亮著,我倆匆匆忙忙去參加會議。最新指示的內容是:「要認真總結經驗。到一個單位去瞭解情況,要瞭解運動的全過程......」這對當前的運動,又一次指明了方向,大家無不為此歡欣鼓舞,鑼鼓喧天,口號聲如洪鐘,響徹雲霄。遊行隊伍走出場區,宣傳到周圍農村,我們完全融入這歡樂的海洋,彷彿此刻不再是黑夜。解散後回到家中,大女兒蹬光被子睡著了;小女兒屎尿搞在床上,也睡著了,小臉上還掛著淚痕。見此狀況,林志遠的無名之火又平地而升。「這樣裡裡外外的折騰,不死也要少活十年。」「你才煩了幾天?小群都這麼大了,按照你的計算公式,我早該死了。」敲門聲打斷了我們的爭論,原來是材料組的知青,想來燒夜點心,儘管我十分疲勞,也不能拒絕。等她搞好時,已是凌晨兩點多鐘,疲憊不堪的我哪有多少奶水,而此時的小女兒卻啼哭不休,怎麼哄都不行,林志遠生氣地說:「讓她哭吧,哭哭又哭不死!」我說:「要不,把燈點著,讓她看看亮光,我們睡吧!」「點燈?上月煤油計劃就超支了,我和小店老劉協商,多買了半斤。」說完便下床,把桌上的燈吹滅了。就在女兒的哭聲中,我也睡著了。
當我一覺醒來,已經天亮,可憐的小忠忠,圍在頸上的小毛巾,在哭鬧爭扎時蓋住了臉,已經窒息而死。永遠的不哭不鬧,不再煩難我們了。我失聲痛哭,驚動了林場職工,紛紛前來關心,把我拖到隔壁招待所,好言寬慰。片刻後,我忽然想起:剛才沒有針灸百會穴,應該作最後的努力,我奔回家找孩子,卻不見了,一個老工人說:「這是個討債鬼,早點丟掉好。」我驚愕萬分,還沒有出現屍冷、屍班、屍僵,就不能宣佈死亡,怎麼可以扔掉呢?我像發了瘋似的,不顧一切地往山上奔跑。滿山遍野,何處是我女兒的藏身之地?為什麼人間悲劇都要發生在我身上?一年之內,我失去了上下兩個最親的人,一個是生我、養我、培養我的父親;一個是我十月懷胎、用乳汁養育了五個月的女兒,三者之間是骨肉相連、一脈相承,這也許是世上絕無僅有的慘劇吧!更何況我已經做了絕育手術,我全身無力,灘倒在山坡上。林志遠懊喪地說:「是我不好,我不該把燈吹息滅,都是我的錯。」現在檢討還有用嗎?我撕心裂肺的難受,我號啕大哭,這哭聲在山谷間迴盪。
我的不幸遭遇,得到了善良的林場職工的同情;我的辛勤勞動,贏得了大家一致好評。可是,喪女之痛,時刻如同萬箭穿心,折磨著我,林志遠的埋怨情緒,無意中也會流露出來:「當時結紮,我叫你慎重,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還說,這輩子,不能帶著兒子到浴室去洗澡,也是個遺憾。而你,一句話都聽不進去,義無反顧動了手術。」喪女之痛使我暗下決心:一定要做輸卵管吻合術。通過合法手續,我再一次的義無反顧躺在手術台上。由我的老師、縣醫院外科沈主任親自主刀,他已經做過兩例,成功率百分之五十。助手付醫師說:「張晶星,我看世界上沒有幾個女人會像你這樣勇於犧牲!」她這個高幹子女怎麼會知道我心中的苦痛呢?也許,我來到這世界注定就是個犧牲品!住院其間,我看到了自己的老師、以前的院長成了為我送飯、倒馬桶的勤雜工,很是心酸,他是縣醫院獨一無二的高級知識分子,一個醫德高尚、醫術超群、性格內向、多麼自尊的人,我尋找機會安慰了他幾句:「周院長!你永遠是我的老師,你要想得開,要相信群眾相信黨!」「謝謝!」我聽到了他顫抖的回音。
出院後,正是秋收秋種大忙季節。凌晨四點,廣播裡就響起了宏亮的聲音:「社員同志們,抓革命,促生產是毛主席的偉大指示,我們一定要落到實處,目前工作的重點是搶收搶種……」這是文革前的縣委王付書記的聲音,剛被解放並結合,現擔任該公社的革委會主任,我在住院期間就聽說了,真為他高興。也許有點私心雜念,因為他愛人是我父親的學生,也是我的同學。文化大革命初期,我們在思古街相遇,熱情交談後,才知道她丈夫被打倒後,自己做教師的資格也被取消了,被貶回老家勞動,我倆談吐很投緣,真有同是天涯冷落人的感覺。如今,她丈夫雖然沒有官復原職,但是,經過這幾年大浪淘金般的審查,總算是過關了,她的工作也能跟隨其後得到解決。王主任不僅天天此時此刻在廣播裡講話,還帶頭干,更是去各大隊檢查。他要把這幾年積鬱在胸中的滿腔革命熱情釋放出來。林場的廣播線是從這個公社接過來的,所以,能聽到他的每一次講話。在這種熱情的激勵下,我很快就上班了,參加搶收苕子的工作,這東西只能一大早收割,太陽一曬,種子就灑落掉了。算是輕活,按排給婦女,可是,露水打濕了半截身子,月經期也得干,而且,小便急了只好隨地解決。這種情況,怎麼不患婦女病?然而,明知如此,我也只能落鄉隨俗了。不幸的是我患上了腎盂腎炎,好在自己警覺的早,病情不重,很快就治好了。過了一個階段,連續半個月都聽不到哪位王主任熟悉的聲音,我疑惑不解,勞動時便問:「怎麼廣播裡又聽不到王主任的聲音啦?」一個下放幹部悄悄地對我說:「那個王主任又被打倒了,被貶到鋼鐵廠勞動去了。」「怎麼回事?不是剛解放出來嗎?」「有人羅列了他十大罪名。」我驚訝地問:「十大罪名?」他點著頭,低聲說:「嗯,這個世道,反手雲,覆手雨,沒有什麼好奇怪的。」我用力歎出一口鬱積在胸中的悶氣,說:「農業學大寨是毛主席的號召,他身先士卒,帶領農民學大寨,何罪之有?」他又說:「你說話小聲點,別惹火燒身!」
幼兒園好心的阿姨想幫助我,把小群的腳又燙傷了,真是褔無雙降,禍不單行。而林志遠自從上次被批判後,脾氣越來越暴躁。有一天,晚霞映得西邊天上一片玫瑰色,我捧著一捆休息時採的藥草,收工回家,一路上心中計劃著:先燒水洗澡,再燒晚飯。到家門口一看,小群領了五、六個孩子在家搞得一塌糊塗,糖瓶打碎了,鹽罐翻倒了,油壺也落地了。我一面收拾,一面說:「你們這些小造反派,快回去吧!」孩子們也知道犯錯了,一個個瑟瑟縮縮地蹓走了。小群也跟著外出,一頭撞在父親身上,林志遠惡狠狠地問:「往哪兒去?」他一看還未打掃好的殘局,更是火冒三丈,啪啪兩個耳光,打的小姑娘好大一會才喘過氣來,隨著哇地一聲,鼻孔裡的鮮血直滴,我急忙找來消毒棉球,填塞鼻腔,又在前額敷上冷毛巾,眼看棉球浸透後又要滴血,慈母的心也在滴血。便埋怨道:「這麼狠心幹什麼?」「我狠心?比我心狠的人多著呢!」我知道他話中有話,便提醒他:「你胡址些什麼?」他毫不在意地說:「怎麼?難道我一切權利都被剝奪了嗎?連自己女兒都無權管教了嗎?」我耐性地說:「管教就應該好好教育,講道理給她聽,以打罵孩子來出氣,是父母最無能的表現。」他卻變本加厲地說:「**思想加皮鞭,是目前最有效的教育方法,對誰都行得通。」我嚴肅地說:「你哪裡學來的謬論?」他還自圓其說:「謬論?這是事實。」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又耐心地說:「毛主席早就教導我們: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他卻說:「勇氣?我是一肚子,一褲子的怨氣。像你這樣的人,」他用鄙視的目光掃了我一眼,「真是個阿Q,還研究什麼醫學,不如早點睡覺。」說著,將門旁的那捆藥草,朝外一扔。正坐在灶窩裡燒火的我,烤紅的臉,刷地變白,強忍住怒火,把藥草拾回來,緩和地說:「我不願意讓自己的生命在鼾聲中度過,我也不承認自己是阿Q,我勸你要加強涵養!」誰知丈夫竟然暴跳如雷,「什麼涵養?涵養就是修養,批到今天,你還在宣揚劉少奇的黑修養,你念念不忘黑修養。」如此無線上綱,這難道還是家庭生活中的談話?我忍無可忍,說:「好,你去揭發我吧,你快去!現在就去。」我顫抖的雙唇,又說了些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懵懵懂懂發現灶堂裡的火已熄滅,抖動的雙手拿起火柴,擦了幾根,不是火柴棒斷了,就是擦皮破了。正在這時,不知哪位「好心人」,請來了革委會主任田興華,他雙手撐腰,大發雷霆,「你們這是幹什麼?啊?對下放不滿嗎?你們是想用夫妻爭吵的形式,對革委會施加壓力,對嗎?這又是階級鬥爭新動向。明天把檢查交來,不深刻,再交給群眾批判,提高認識。」說完,大搖大擺地走了。兩個隨從跟在後面嘰咕道:「這對臭老九,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破糞箕配上豬鋤頭唄!」這種污辱,只能忍。忍字就是心上有把刀在挖心,再疼也得忍住。現在的夫妻之間、兄弟姐妹之間、父子之間、親戚朋友之間,由於立場、觀點、派別的不同,互相爭辯、揭發、檢舉所製造的政治事件,已經習以為常。然而,面對今天發生的一切,我的心在滴血,我知道,我理想中的家庭生活,早就被我拋到九霄雲外,可也不能在吵鬧聲中度日。人們常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覺得江山不是輕易可改變的,本性也是會有變化的。由於生活的多災多難,我已經性情急躁,不再溫文爾雅了。而對於這個家庭,總有一層新的陰影籠罩著我的心頭,林志遠變了。過去他不大關心政治,對工作還是認真負責的,肯專研業務。可現在,從來不看業務書籍,還多次提議:「把書賣掉買酒喝。」已經成了煙酒全能好手。我的衷言相勸,他只當耳邊風,他大口大口地喝的醺醺爛醉,躺倒在床上,第二天醒來,竟不承認喝酒這一鐵打事實。這種喝法,可以看出他的精神面貌,那陣陣酒香,飄浮著頹唐,他脾氣越來越暴躁,感情越來越粗魯,我的遷就,他得寸進尺。我想逆水行舟,他卻願意隨波逐流。生活,真是一場捉摸不透的夢,我該如何是好?不,我一定要有信心,要堅持,不能動搖。我要牢記毛主席的教導:為人民利益堅持好的,為人民利益改正錯的。我要相信群眾相信黨。很快就要召開黨的第九次代表大會了,毛主席肯定有新的戰略部署,文化大革命不會總是這樣的。再說,很多勝利往往都是產生在再堅持、再努力之後,自己的教訓難道還不深刻嗎?自己付出的慘痛代價難道能忘記嗎?記得有個作家寫過這樣的話,人的一生中總是難免有浮沉,不會永遠如旭日東昇,也不會永遠痛苦潦倒。反覆一浮一沉,對於一個人來說,正是磨煉。因此,浮在上面的不必驕傲;沉在底下的更用不著悲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