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遠近期在林場檢查、驗收植樹造林。李旭斌要來這一情況,我沒有隱瞞事實,也沒叫他趕回來。可是,黃老師還未到,他卻風塵僕僕回家了,還買了一條羊腿子,進門就嚷嚷;「趕快燒!晚上還來得及吃!」我說:「晚飯的菜我已經準備好了。」他說:「那怎麼辦?先掛起來,明天再搞。」我懶得理他,花這麼多錢買來了,捨得扔掉嗎?本來房子就小,煤氣味、油煙味、再來個羊臊氣,不是在客人面前出洋相嗎?我用報紙包了一層又一層,暫時收好。這時李旭斌已經起床,他衣服尚未穿好,林志遠就非常熱情地到他面前作自我介紹:「我是林志遠,你是李旭斌同志吧?歡迎你到我們家來作客!」說著便伸出手,李旭斌握手時說:「你好!給你添麻煩了!」他說:「沒有!沒有!一家人,別說兩家話。這個黃老師很好的,希望你們能一見鍾情!」林志遠的快言快語,李旭斌沒有回答。女兒睡醒了,媽媽在忙著燒飯、炒菜,我換上尿布交給林志遠,說:「你抱著她到走廊上去轉轉!」終於把他支走了。俗話說:話不投機半句多,兩個性格差異顯著、身份特殊的男人,不會有共同語言的。這時,黃老師終於姍姍來遲,她羞答答地問我:「我來遲了,是不是很不禮貌?」我說:「沒關係!你不是為了工作嗎?來!不用介紹了吧?」他們都會意的搖頭。我接著說:「坐!都坐下!先隨便談談,馬上菜燒好,就可以開飯了。」
為了創造他倆的接觸機會,晚飯後,我就把李旭斌和黃彬送到我預定的旅館去,林志遠也要跟著去。這樣一來,我只得帶著林志遠盡快離開旅館,返回家中。夜裡,母親還沒有鼾聲,林志遠竟然和我糾纏不清,我哪裡有心情來應付他?特別是今晚,略微懂點心理學的人,都不會無所顧忌,我拒絕他,他還不依不饒,我惱羞成怒,一豎就起,說出了壓抑在心中的一句話:「你的文化和修養不成正比。」他知道我是真生氣了,只好偃旗息鼓。第二天,我就忙著招待李旭斌和黃彬吃飯,上下午時間讓他倆外出自由活動,自己盡量避免和李旭斌單獨接觸,也盡量不當電燈泡,竭盡全力,促進他倆感情發展。林志遠去上班前,自己說晚上不能回來,結果又匆匆忙忙趕回來了。第三天清晨,他還堅持要送李旭斌上車,這讓他們二人很不自在。因此,剛走了四分之一路程,我就不得不對李旭斌說:「就讓黃老師送你吧,我們就不遠送了。」他說:「那,就請回吧!打擾了,謝謝!」我說:「一路平安!」我們不約而同深情互看了一眼,他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事,說:「那毛線是送給你的。」我說:「送給黃老師吧!」他說:「原本就是買給你的。以後我會給小黃買的。」「謝謝你。」說完後,我強忍住淚水,轉身就走。我知道林志遠這樣緊緊跟著我,其目的是不給我單獨和李旭斌接觸的機會。回來路上,我忍不住問他:「你什麼意思?熱情過頭了吧?」他嬉皮笑臉地說:「熱情不好嗎?怎麼能說成熱情過頭了呢?做人真難!」「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狠狠罵了他一句。
我自我陶醉,以為給李旭斌辦了件大好事。可是,「人生是各種不同的變故、循環不已的痛苦和歡樂組成的。那種永遠不變的藍天只存在於心靈中間,向現實的人生去要求未免是奢望。」事實真如巴爾扎克所說,意料之外的事情又發生了。我收到了李旭斌給我寫來的這樣一封信。
親愛的星妹:
你好嗎?上次和黃彬見面後,對她個人我還是滿意的,她也願意和我深交,繼續發展友誼。因此,我向組織作了匯報,請求領導幫助調查她的家庭情況,上海她父母所在的居委會已經回函。主要是她母親的問題,解放初期,曾經幫人販賣過鴉片,受到交居委會監督改造的處分。思前想後,我決定快刀斬亂麻,了斷這段感情,免得越陷越深。她也是個好姑娘,我並不想傷害她,又只能無可奈何花落去。星兒!我是不是人家講的那種和尚命?注定這輩子就沒有娶妻生子的福氣?小黃也是個單純、可愛、心地善良的姑娘,你要幫助我安慰她,只能拜託你了!……
我淚流滿面、心在絞痛,又是陳年老賬,又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翻出來記到兒女頭上,叫人永世不得安寧。我有多少傾心囑托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對她說,兩個同命運的女人就抱頭痛哭。天哪!我們戴著紅領巾,跳跳蹦蹦長大,和同齡人有什麼不同?誰來為我們說句公道話?我真想爬上山巔用盡全身力氣,拚命吶喊:「究竟是誰的過錯?」我給李旭斌回了這樣一封信。
旭斌哥:
做夢也想不到黃彬的命運竟會和我如出一轍。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我以為她出身於工人家庭,總是萬無一失的事,希望你們能相見恨晚、情投意合。希望她能替代我,好好照顧你一輩子。唉!我這個人,真是歪嘴和尚念不出好經,做了件郭呆子幫忙,越幫越忙的事,又耽誤了你寶貴的青春歲月。我想不起來用什麼恰當的言詞來形容我內心的懺悔之意,只能說聲對不起!你信上提到和尚命,旭斌!你怎麼也相信那些迷信呢?不可以的。馬克思說過,燧石受到的敲打越厲害,發出的光就越燦爛。我想,人生的意義也許就是體現在遭到挫折後,能隨著外界環境的變遷,內心不斷總結經驗、教訓,充分利用生命去迎接新挑戰,並取得新進展。有這樣的名言:「理想是人生的太陽。」你已經實現了人生的理想,你就擁有太陽,擁有太陽的人肯定前途廣闊。隨著你地位的高昇,會有更多、更好的姑娘愛上你的。黃彬那裡你放心,我會開導她、鼓勵她。你自己要注意身體,我瞭解到你在我這裡的兩夜,輾轉反側、唉聲歎氣、徹夜未眠,我更覺自己罪孽深重。旭斌!我們的南柯一夢,已經一去不復返。你一定要保重身體,經常失眠不好,也不能常吃安眠藥,躺在床上要免於思考,實在不行,就數阿拉伯數字,數到一百再從一數到一百,三遍準能睡著。……
李旭斌的回信比較及時,我理解他,和黃彬不談後,我是他唯一的傾訴對象。我還理解他這次要快刀斬亂麻,採取了對待我截然不同的態度,也是表達我在他心目中與眾不同的位置。我懷著複雜的心情,折信看下文。
親愛的星妹:
你不要說對不起,該懺悔的是我,是我自己罪孽深重。我向黃彬瞭解到,你的一切變化都發生在盼不到我的信以後,你是一日不見我的信,如隔三秋。我卻給你帶去了負面影響,造成很多流言蜚語。你是為了我,才草率行事的。可是,當你接到我的信後,應該把情況告訴我呀!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不會計較的,我決不會放棄我倆好不容易爭取得來的、組織上決定成全我們的機會。也許,我會親自去處理好這個問題。領結婚證你沒有到場,本身就不合法,那個秘書回函之前一切都能挽回的。即使回函了,我也可以把真情向領導說清楚的。星兒!你不知道領導和我見面時的情況,你是不知道啊!我興高采烈走進辦公室,聽說你已經結婚了,我蒙了,不相信這是事實。回函給我看過以後,我癡呆呆地坐著,沉默不語足足有半個小時。我想不通,我深愛了六年的姑娘,怎麼會一下就成了別人的妻子?你一直是穩重、矜持,辦事深思熟慮的,這違背你往常風格呀!太不可思議了。這次我終於找到答案了,你是無辜的。星兒!你說隨著我地位的升高,會有更多、更好的姑娘愛我,衝著我的金錢和地位來的那不是真愛,只有在我還是平頭百姓、前程暗似漆的情況下,對我的愛才是真摯可貴的愛。我曾經擁有過,可又失去了,這種痛不欲生的感受無法訴說,這是我人生最大的失敗,我將會遺恨終生。……
我又何嘗不是遺恨終生?就這樣相互傾訴、相互理解也很好。然而,我們的分手必竟不同尋常,不是感情破裂,而是客觀原因引出的陰差陽錯。所以,仍舊情深意長、藕斷絲連,彼此深愛著對方。他信中寫道:「星兒!你說實話,你生活的好嗎?你幸福嗎?你不要總是說好好好!上次我看在眼裡,你在我面前是強顏歡笑。吃飯時,孩子哭鬧不休,我問嬸嬸了,她一語道破:你心中煩悶,奶水很少。你不能這樣硬撐住,你生活的腳步剛剛邁出,跌倒了爬起來,有我扶著你再前進!」他表達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還有,他給黃彬的信中說:有人給他做介紹,也是個教師。而在給我的信中隻字未提,我知道,她對黃彬撒了個善意的謊言。我漸漸意識到:他對我,大有舊情復燃之跡象。我能這樣做嗎?我不能,萬萬不能。所以,便回了這樣內容的信:
旭斌哥:
你好!謝謝你對我的關心和愛護,你問我幸福不幸福。我坦率直言,生活在社會主義大家庭,我拿著國家發的工資,在國家醫院工作,應該是幸福生活。從感情生活上看,我說過,離開你,我不會有幸福的。我是棄明投暗,其目的很明確,不想連累你,便獨自縱馬懸崖。我想:只有我快速找個對象、成個家,你才會心安理得地離開我,去成家立業。馬克思說過,生活就像海洋,只有意志堅強的人,才能到達彼岸。而我屬於意志薄弱的人,我錯誤估計形勢、錯失良機,所以不能到達幸福的彼岸。你說過,相信黨組織會給我們幸福的。你做到了,而我沒有做到,我沒有堅定不移相信黨組織,我理應得到懲罰。我對不起你,更對不起黨。如今我已是孩子的媽,更加不值錢了,還會讓你為我犧牲更多嗎?我絕對不會的。你我之間的情感早已匯成一股潛流,永遠在我心間流淌。這輩子注定我倆只能過著「同床共枕異夢鄉,人隔千里心連心」的不平常日子。你要面對現實,不要再浮想聯翩,像個孩子似的。其實,生活沒有那麼多浪漫情調。旭斌!我一定使你很失望吧?可是,我只能這樣。我媽說過,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倆已經修來在玄武湖上的同船渡,可是我們還沒有緣份共枕眠。不然的話,我們怎麼會同時都鬼迷心竅呢?如果真有來世,我們這輩子修來的緣份,等到下輩子了結吧!他在回信中寫著:「反正我這輩子已經過慣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生活。我希望有來世,來世一定娶你為妻。」後來他又來信說:「我這輩子是名符其實的一切交給黨安排,這不,領導和同志們的關心,又給我介紹對象了,正準備去相親呢!」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回過他的信,我不想打擾他的生活。直到六五年年底,我突然又收到他的來信,信上告訴我:「星兒!我出差到武漢,想不到會遇上小偷,一不留神,讓他把我的皮夾子偷走了,錢不多,損失不大,一些證件也可以重新補辦,最疼惜的是裡面有你兩張照片……」天呀!都什麼時候了?還把我的照片帶在身上,我揪心般疼痛,頓時像淚人兒似的。此時他是否成家,我不得而知,而我理解他是想我再寄一張照片給他。我狠狠心腸,又沒有回信,我要他從內心深處徹底把我忘卻,開始自己的新生活。
做母親是女人新的里程碑。自從女兒誕生,我好像從廢墟上掙扎著站立起來,向著新希望邁進。在我思想上,工作始終是第一,這是對社會應盡的責任,也是自己的立足之本;父母親和孩子是同等地位。百善孝為先,養育之恩不能忘;孩子是我生命的延續,是我未來的希望;李旭斌僅次於前者,他是我這輩子魂牽夢縈的人、心中隱匿了他的潛流、腦海裡烙下了他揮之不去的影子;林志遠是我丈夫,家庭成員,僅此而已。其實,他也有很多優點:工作認真負責、勤儉節約、做事勤快、帶孩子、忙家務都能勝任。不過,無論他怎麼做都不能打動我的心。他做每件事,我都會跳出個影子來,李旭斌肯定會那樣做。比如說:晚上出門照電筒,林志遠只顧自己向前走,我自然而然的想到李旭斌在那個雨夜是如何呵護我的。小孩子病了,他會說:「你自己是個醫生,口口聲聲預防為主。怎麼小孩子又生病了,為什麼不搞預防為主呢?」這種指責會使我想到李旭斌肯定是安慰我。他會說:「不要著急,小孩子有點傷風、感冒、頭痛、發燒是常有的事。你是醫生,天天能看好那麼多大人、小孩的病,自己孩子,還不是藥到病除、立竿見影的事?」可是,這種聲音再也聽不到了。還有,出生地域的不同,生活習慣也有很多差異,雖然沒有公要餛飩婆要面的事情發生,那是由於我總是順應他的習慣生活,從而避免了很多矛盾。然而,林志遠的暴躁脾氣,和李旭斌的性格溫順,這兩個人的反差太大,我只能忍耐,暗自落淚。我做夢也未曾想到:我竟過起了人前滿面笑容,人後淚流滿面的日子。因此,我們的生活中經常跳動著不和諧音符。有時我會在夜晚拒絕他的要求,甚至冷冷地說:「你不要強迫我,我在一本有關法律的書上看到一個解釋,違背女性意願進行的性行為就是強姦。那是犯罪!你懂嗎?」他先是暴跳如雷,「你!」片刻,還是壓低了嗓音說:「跟老婆睡覺還強姦呢!還不笑掉大牙?」我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沒有括號,夫婦除外!」話到這裡,完全可以用風趣和幽默來解決問題,他卻惡狠狠地說:「我找老婆幹什麼的?」這話嚴重傷害我的自尊,引發我生氣,我說:「老婆是玩物嗎?那你找錯人了。如果你把我當玩物的話,你愛到哪裡玩,就往哪裡去吧!我不干涉你。」話雖這麼說,有時我還是會盡一個妻子的義務,滿足他的生理需求,即使是在這種時刻,我心想的還是李旭斌。這就是我靈與肉完全分開的情感生活,能有幸福嗎?事情到了這份上,我才認識到為什麼舊社會有的女子為了愛情,以死相爭。我自歎不如,我只是從心底呼喚:不尊重女性的愛,就談不上婦女的徹底解放!
經濟上雖然我們兩個人的工資抵不上李旭斌一個人,好在國家經濟形勢扭轉了,現在是物資豐富、物價便宜,今年夏天豬肉從七角三分降到四角錢一斤,供銷社還送肉進村,鼓勵大家吃「愛國肉」,那個老顧有聲有色地告訴我們:「過去蘇聯老大哥逼債,不是硬卡我們嗎?給他們蘋果,小的不要,大的也不要。中國人民有志氣,一咬牙、一跺腳、三年自然災害熬過來了。現在他們不行了,來向我們要肉吃。周總理說:這幾年人民艱苦了,讓人民改善改善生活吧!你們實在要的話,還有幾車皮的豬尾巴!他點頭哈腰地說『沃欽哈大束!沃欽哈大束!』」說的大家捧腹大笑,我說:「你什麼時候調到北京當上總理的秘書啦?」他哈哈大笑說:「反正這是周總理給大家吃的『愛國肉』!這麼便宜,不吃是傻子!」樂呵呵地離開了醫院。此時此刻,我想到了克雷洛夫的名言,現實是此岸,理想是彼岸,中間隔著湍急的河流,行動則是架在河流上的橋樑。中國人民經過幾年的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終於到達了理想的彼岸,在社會主義的金光大道上闊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