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之潛流 第1卷 第八章 開端(上)
    學生時代從此結束,我們終於畢業了。我們將走出校門,走上了社會,成為一名國家幹部。分配方案一宣佈,我們便各奔前程,汪雲珠分在市婦幼保健站,如願以償地留在縣城,她很高興。周靜分在縣防疫站,雖然常年下鄉,工作很辛苦,她也非常滿意。我被分配到最接近山區的一個醫院,這符合我想當鄉村醫生的願望。英國哲學家羅素說過:「希望是堅韌的枴杖,忍耐是旅行袋,攜著它們,人可以登上永恆的旅途。」我像一隻拍著翅膀飛出巢的小鳥,滿懷喜悅,我拿著介紹信,連家都沒有回,就提前到工作單位報到去了。

    炎炎夏日,我趕上了下午僅有的一班汽車,經過一個多小時的顛簸,到達了望仙鎮的車站。我下車後看到的茅山是如此雄偉高大,山巒起伏,而在家門前極目遠眺,茅山在落日餘輝中,只超過地平線一人高的樣子。下車還要走一里多路才到集鎮,我用小扁擔挑起自己的行李,跟隨著人群,趕往鎮上。路邊是綠油油的稻禾,行人好像在綠洲之中游動。

    醫院位於集鎮西邊,是幾間破舊平房。如果不掛著「望仙醫院」的牌子,還以為是民房呢!我在門前環顧四周,大門兩側沿牆壁各放著一條長凳子,正中央面對面並放著兩張舊辦公桌,有位年輕的男醫生正在給病人診治,左邊一間門上角掛著中醫科的牌子,右牆的窗口上用紅油漆寫著「掛號處」和「配藥處」,裡面還有幾個門,我也看不清。走進診室,發現那位男醫生似曾相識,仔細想了想,原來是縣醫院外科的高強毅大夫。沒想到在這陌生地方,竟然見到了熟人,便高興地走上前叫喊:「高醫生!你什麼時候調到這裡的?」他把處方遞給病人後,抬頭一看是我,俊秀的臉上立刻堆滿笑容。驚喜地說:「是你?原來分配來的是你!歡迎!歡迎!」急忙走過來接過我肩上的擔子,還熱情地大聲叫喊:「各位同志,我們又增加新生力量啦!這是縣醫士學校的優秀生,以後要和諸位並肩戰鬥了!」他這一叫喚,真使我有點不好意思。這時,中醫科有個人探頭看了一眼,又縮回去了,一聲冷笑後說:「是個嬌小姐!又是個當護士的料子!」我不管別人怎麼議論,跟著高醫生走進了一個房間,才發現這房間一隔兩,後半間是宿舍,前半間是藥房兼掛號處。有個女同志正微笑著向我點頭,並且說:「東西先放在我房間裡面。」高醫生介紹:「這是吳秀娟同志,既配藥又掛號,還做做化驗,同時,也是會計,所以,大家叫她多面手。」「什麼多面手?我只是藥裡的甘草,牌裡的百搭,湊合一下,起不了多大作用!」她見我滿頭是汗,又說:「高醫生!房裡有水,給人家洗洗臉吧!」「遵命!」我一邊用小手帕擦汗,一邊說:「我自己來,謝謝你!」「那,我先去看病人了!」隨即回到了門診室。吳秀娟邊配藥,邊說:「我這裡走不開,面盆裡面是乾淨水,你先洗洗臉吧!」我點點頭說:「好!你忙吧!」

    我頂著烈日,把行李從車站挑到醫院,確實出了很多汗,真想立刻洗個澡才舒服,可是,這不現實。我關上那扇用報紙糊在蘆席上做成的小門,轉身一看:這房間小得很,兩張小床沿牆頂頭面對面擱著,中間的小課桌上堆放了一些日用品。整個房間比我實習時住的房間還小,又沒有窗戶。幸好屋頂有塊大玻璃明瓦,室內光線還可以,就是悶熱得厲害。

    我解開網兜,拿出新毛巾在水中泡一泡,擰乾後先送給吳秀娟,並說:「吳醫生,你先擦擦汗吧!」「哎喲!我沒有接待你,你反而……」「沒關係,你忙吧!」當我從藥房回到房間時,聽到另一個女同志用常州口音說:「哎呀!老吳,我熱死了!消毒剛剛忙好,渾身是汗!」我轉身一看:門口站了個身材勻稱、穿著花裙子的姑娘,她突然發現有人在房間裡,很生氣地說:「哪能隨便到人家房裡來?」吳秀娟忙說:「我來介紹一下,她是剛分配來的。這位是護士李淑芳,又是我院的麻醉師!」李淑芳高興地說:「那麼,我能輕鬆點兒囉!」吳秀娟補充說:「人家是醫生!」她聽完頓時收起了笑容。我遞上毛巾,說:「李醫生擦擦汗,我剛出校門,以後還請你們多多指教。」她故意提高嗓門說:「不客氣,不客氣!我是護士,沒啥了不起!」俗話說:聽話聽音,鑼鼓聽聲。這是個難遇的戶頭,我轉移個話題說:「李醫生,手術室在什麼地方?」見我口口聲聲稱呼她「李醫生」,她可能覺得我這個新來的姑娘態度比較謙虛,又很尊敬她,有點自鳴得意,爽快地說:「在後面,我帶你去看看?」我高興地說:「好呀!」我正想熟悉一下環境,跟隨她從右邊門往後走,後面是個小院子,有幾間平房,就是手室、病房和一間集體宿舍,連接手術室和門診室的土坯草屋是注射室。李淑芳指著病房說:「病房裡幾張空床,一個病人也沒有,手術動得很少。要院長在家,高醫生才能開個闌尾什麼的。這算啥醫院?把我分到這個死人地方來,倒了八輩子的霉!你是……」我很乾脆地回答:「我是鄉下人,你們城市人到這麼條件差的地方是很不習慣,我們無所謂。聽你第一句話,我就知道你是常州人。如果沒猜錯的話,你是常州護校畢業的。」她得意地說:「喔!還有點眼力,我們學校跟你縣裡辦的學校是沒法比的唷!」這時,傳來高醫生的叫喊聲:「小李,來打個針!」她眉宇間即刻閃過煩躁的神色,我想起賈思勰的一句格言:「人生在勤,勤則不匱。」便低聲說:「我去打,行嗎?」「你?算了算了!你新來報到,摸不著鍋灶,還是我去吧!」

    注射室既小又陰暗潮濕,僅僅用土牆的一個小窗洞采光通氣。李淑芳操作熟練,動作迅速。我觀察著病人的臉部表情。肌肉注射,屁股上一針下去,見病人嘴巴一歪,沒有太大的痛苦表現,說明李淑芳的注射技術還不錯。回到診室,高醫生的對面坐著一位沒見過的年齡偏大的男醫生,我還不知怎樣向他打招呼。只見他一個立正,向我鞠了個九十度的躬,口裡還說:「這位新來的醫師,您好!」這個兀突的舉動,嚇呆了過慣學生生活的我,一時不知所措,只好僵硬地點頭回話:「您好,您好!」說完後,立刻紅著臉躲進了藥房,過了好一陣子才平靜下來。

    吳秀娟不停地忙碌著,我想幫忙又插不上手,只好在藥架子前熟悉熟悉各種藥物,小鬧鐘在六點正準時響鈴,中醫科的兩位和那位老醫生都回家了,高醫生在處理最後一個掛過號的病人,我凝視屋頂,晚上怎麼過?吳秀娟看到我憂鬱的神態,領會我的心思,溫和地說:「下班以後我們一同到米廠食堂去吃飯,順便帶幾瓶開水回來洗澡用,晚上,我們兩人睡一床擠擠吧!明天,沈院長會議結束就回來,他一到家,什麼事不都解決啦!」我十分感激地說:「太麻煩你了,真不好意思!」她卻說:「應該的,新同志剛來,應該的。」我再次向她點頭致謝。

    晚上,滿天的星斗在閃爍,給人們送來些微弱的光亮,照明用的是美孚燈,與縣醫院的電燈光,確實無法比較。洗澡更是可憐,在兩張床之間斜閣上一個長木盆,一個人一瓶開水自己加加涼水,洗好後把髒水倒在洗腳盆裡,端出去倒掉,第二個人接著洗。李淑芳洗好澡就到街上朋友家玩去了,我們倆輪流洗好澡後,吳秀娟領著我把洗好的衣服到河邊去漂洗乾淨,涼曬到後面園子裡,已經是晚上九點鐘。吳秀娟扛了一張長凳子,對我說:「後面園子裡雖然沒有風,還比較涼爽,蚊子也少,我們去乘乘涼吧!」「好呀!」我愉快地接受了。

    高強毅獨自坐在園中,仰望星光閃閃的夜空,像在思考什麼,我喊:「高醫生!」他從沉思中醒來,問:「你們也來乘涼?」我回答:「嗯。」他又問:「怎麼樣?有什麼感想?」我慢言慢語地說:「我剛到,情況還不瞭解,能有什麼感想?」吳秀娟說:「是呀!高醫生,給人家介紹介紹情況!」他直爽地說:「我來介紹?兩個字,簡陋。你也看到了,全縣東、南、西、北四個地區醫院,就我們西邊這個最差勁,當時調我來是要我把外科業務開展起來的,這個樣子,怎麼開展?我自己的業務都荒掉了。」一口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語氣,今人同情,他好像也意識到不該在一個新同事面前發洩自己的不滿情緒,接著說:「不談這些,好在院長正在努力,也許,不久的將來,一座新醫院就會在我們面前拔地而起,那時候,門診是門診,病房歸病房,門診起碼分為內科、外科、小兒科、婦產科、中醫科五個科室,還需要化驗和透視兩個附屬科室。病房要有八十到一百張床位,手術室的設備應該比較齊全,確保能做下腹部手術的前提下,必要時也能做好胃切除、脾切除等上腹部手術,這樣才不虧待地區醫院的稱號,我們幹起來才來勁,你說是不是?」我讚揚他說:「你很有想像力,把未來的醫院都設計好了,說的我心花怒放,心潮澎湃。」他突然哈哈大笑,說:「我這是在畫餅充飢,你還當真呢?」我滿懷信心地說:「我想會有的,國家經濟好轉了,衛生事業肯定要發展!這話是張科長在我們的分配會議上講的。」高醫生感歎地說:「但願如此吧!最好是院長回來就給我們帶來好消息。」「你也太心急了吧!建一個像你講的這麼大規模的醫院,要化多少錢?沈院長本事再大,也不是說到嘴上就拿在手上的事情。」吳秀娟象大姐般的開導他,說心裡話,我看到現狀也頗為失望,他所想的正是我的希望,可希望必竟不是現實,還很遙遠,我只能轉過話題說:「高醫生,介紹一下你們院長吧!」講到院長,他神采飛揚,興奮地說:「院長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當過粟裕司令的警衛員,解放後,上過軍醫大學,由於身體有傷病,不適應部隊生活了,才轉業到地方,組織部原來是安排他在縣衛生科工作,正好這個醫院需要配備領導,是他主動要求下來的。他的名字叫沈光磊,聽說是部隊首長給取的名,人如其名呀!他一身正氣,光明磊落。」我為有一位好領導而慶幸,同時,又想起那深深的一個鞠躬,便問:「那位年齡大的醫生姓什麼?」「他叫楊步忠,當過國民黨軍醫,對人總是唯唯諾諾的,中醫科兩個都是學徒出身,老的是姚雲祥,年輕的是錢萬富,他們三人都是聯合診所的,是這個醫院的前身!成立地區醫院時,把他們也吸收進來了。他們鎮上都有家,婦產科的於老太也在外面租了房子。這就是我們的全班人馬。」吳秀娟說:「就這麼幾個人,業務很忙,出診特別多。」高強毅突然發問:「小張,你膽子大嗎?」我很詫異,看病與膽大膽小有什麼關係?他也許覺察出自己問話有些沒頭沒腦,補充說:「這裡有山區,交通很不方便,出診時可能會碰到狼,你害怕嗎?」我想起搞血防時,深夜狼嚎叫的聲音,仍然使人毛骨悚然,難道還會跑到附近來?我脫口而出:「狼真的會吃人嗎?」「當然吃人!」吳秀娟急忙安慰我:「不聽他的,他嚇唬你呢!」高醫生有點不服氣,嗓音提高八度:「我嚇唬她?你沒有聽說過?真是不識好人心,狗咬呂洞賓。不過,小張,我告訴你:有句俗話叫狗怕蹲,狼怕站。當你碰到狼時,千萬不要慌裡慌張,要非常鎮靜,從容不迫地站在那裡,狼就會畏懼而走開。」我問:「如果狼不走怎麼辦?」他回答說:「狼最怕一種突然的變化出現在它眼前,你得隨機應變,假如手裡拿著雨傘,就迅速把傘撐開;假如你帶有電筒,就一亮一熄地對它照射,狼對光亮特別敏感,劃幾根火柴也能把它嚇跑!」我又問:「高醫生!你碰到過狼沒有?」他略加思索,說:「碰到兩次,一次是下雨天,我把傘一撐一收三、四次,就嚇跑了。還有一次是傍晚,幸虧我出診時估計回來不會早,便帶上電筒,幫我度過了難關。」我關切地問:「當時,你緊張嗎?」他得意洋洋地說:「我?不緊張!」「是不緊張!就是回到醫院,臉色都蒼白的。」聽了吳秀娟的話他不甘示弱,進行辯解:「那也許是走路速度太快,肚子又餓了,低血糖,對,是低血糖造成的。」覺得吳秀娟沒再為難他,又滔滔不絕,有聲有色地說:「聽人家說,最可怕的情況是:狼從你後面來,你沒有發現,狼一縱身,兩條前腿搭在你肩膀上,」他做的那個動作,使我倆心驚肉跳,就像站在我們面前的不是高醫生,而是一條狼;又好像後面真有狼爪搭在自己肩上,竟情不自禁地回頭看看,這個動作,在繁星閃爍的夜空裡,被注視著我們的高醫生看見了,他哈哈一笑,說:「你們這樣就中了狼的奸計,你頭向後一轉,正好被狼一口咬住你的頸項,血管、氣管一斷,不就一命烏呼了?」我倆異口同聲說:「哪怎麼辦呢?」他接著說:「有經驗的人是不會回頭的,兩隻手緊緊拉住狼的腿,自己的頭向後用勁抵住狼的下頜,背著狼往有人的地方去求援,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搏鬥。」我膽怯地問:「如果碰不到幫忙的人呢?」高醫生又說:「曾經有這樣一個人,背著一隻狼走了十幾里路,背到了家裡,朝地上一甩,在場的人都驚呆了,他卻哈哈大笑,說:活狼都沒有嚇住我,死狼卻把你們嚇成這個樣子?」吳秀娟說:「哎喲!我腿都嚇軟了,哪有勁背狼?要我碰到狼,終究是死路一條了。」「你別怕,你又不需要出診。」我在壯膽安慰她,這時,前面傳來腳步聲,高醫生站起身,說:「恐怕有病人來了。」我們一齊來到診室,見年輕人滿頭是汗,他說:「隔壁人家的那個女人,肚子疼的厲害,男人又不在家,請醫生跑一趟吧!」高醫生二話沒說,背起出診箱就走,我忙說:「高醫生!我陪你去吧!」「不要,當真會碰到狼?那只是偶然,你們早點休息吧!」他愉快地走出大門,我問:「今天是高醫生值班?」吳秀娟介紹說:「這個醫院談不上值班不值班,有些人不住在醫院,一般都是他去,沈院長在家也會去的。那個楊醫生,白天出診搶著去,成天在外面轉悠,晚上還有誰會到他家裡找他?中醫科兩個人根本就不能出診。」我問:「高醫生來院工作時間不長吧?」她回答:「還不到一年,他工作勤勤懇懇,業務水平也比較高,他來後,外科才正式開展起來。他和我愛人是同學,南京醫士學校畢業的,我們的兒子都三歲了,他還是個單身漢。」我說:「在縣醫院就他長的帥氣,大概是要求太高了吧!」她熱情地說:「是呀!看中他的人倒是不少,可他從來沒去相過親,還真不真假不假的說:和我處對象的姑娘,首先要德才兼備、內外皆美,其次是不要嫌棄我家庭出生。其實,他爸媽都是中學教師,爺爺家庭成份是地主。」我直爽地說:「這能算什麼?周總理講過: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都像你這樣想法就好囉!」這話說的我怪不好意思,便換了個話題說話:「李醫生還沒有回來?」「她哪一天都玩到很晚才回來!不管她,我們先睡覺吧!」

    一張狹窄的床,兩個高個頭睡在上面,當然很擠,況且是個炎熱的夏天,為了不碰到吳秀娟,我將身體緊貼著牆壁,因此,肌肉處於緊張狀態,哪能有睡意?帳子裡熱烘烘的,吳秀娟不停地搖動著芭蕉扇,搖呀搖,她太辛苦了,終於睡著了。為了不驚醒她,我保持原來的姿態,不敢翻身。想到這幾個小時的所見所聞,覺得很有意思。今天是我走上社會的第一天;是我做人民醫生邁出的第一步。生活在向我招手,職業在向我提要求,困難在等待我去克服,想著,想著,李淑芳哼唱著歌謠回來了。又過了一段時間,高醫生出診也回來了,他動作很輕,開門、關門、一舉一動都那末輕的幾乎聽不出聲音,這大概是他經常夜間出診養成的良好習慣,真要好好學著才是。

    當黎明的晨曦剛剛降臨到大地時,街道上傳來一陣陣腳步聲和扁擔兩頭懸掛著沉重竹籃子的吱吱嘎嘎聲音,我知道是農民上街趕早市來了,見她倆還沒醒,便輕手輕腳爬下床,不料還是驚動了吳秀娟,她睡眼矇矓地說:「還早呢!」我很抱歉地說:「是的,我就是想起來後給你睡舒服些,誰知……真對不起!」「說什麼呢?反正也要起來了,早晨外面空氣好,我帶你出去轉轉。」

    我倆梳洗完畢,又把室內衛生搞好,發現水缸的水快用完了,吳秀娟帶著我去碼頭抬水。我們穿過了半條街,踏著磨光的石階,一級一級走下去,可見這是個古老的碼頭。觀看這條河,河面不寬,河水很深,清涼透澈,靜靜流淌,匯入古運河。魚肚色的霧氣從水面上冉冉升騰,河堤是磚牆石壁,上面長著厚厚的青苔和爬山虎類蔓籐植物,街面上很多房子的後牆都是沿著河堤而砌,給人以古老質樸的感覺。對岸稻田的綠野,連接著遠處朦朧的山巒,一派迷人景色。兩個婦女在臨水面的石階上捶洗衣服,水波蕩漾,倒影破碎,水珠四濺,格外清涼 。我們抬了一桶又一桶,水缸盛滿了,李淑芳還在睡。吳秀娟說:「上班還早,食堂也沒有開飯,帶你到街上去看看!」於是,我們向街東方走去。

    東街上最熱鬧,有供銷社、商店、飯店、理髮店和旅館。飯店正忙於做燒餅,憑糧票購買。供銷社還未開門,店門板前擠著一排蹲在那裡賣蔬菜的農民。吳秀娟不停和熟人打招呼,有位老農民一把拖住她,說:「拿幾個小山芋去吃吃,熟的!時鮮貨!」「不,不能要,這是糧食!」「糧食不愁啦!如今允許種自留地、拾邊地,山窪子裡荒地多的是,只要出點力氣,用釘耙多翻一小塊地,什麼菜呀!豆子呀!山芋呀!南瓜就都有了。」說著,老人家臉上略過一絲苦澀的表情,接著說:「早兩年,偷偷多開一點點自留地都是搞資本主義,有什麼辦法,只好挨餓!現在好啦!上面允許了,我這個就是新開荒地上的山芋,特別甜!快拿點去嘗一嘗!」一面說,一面揭開水桶上的舊棉襖,把熱氣騰騰的山芋一個個住吳秀娟和我手裡塞,我覺得自己和他素不相識,不該接受他的贈予,便認真地說:「大伯!你不是來賣山芋嗎?你算一算多少錢,我們給你。」誰知老人把臉一沉,生氣地說:「我長到鬍子白,沒見到過錢?錢有磨盤大呢!」我知道他誤解了,忙解釋道:「大伯!你不要生氣,我是實在過意不去!」老人微笑著說:「快拿回去乘熱吃,等大量挖山芋時,我送些到你們醫院去!」看著老人滿額皺紋的笑臉,真誠的目光,我倆不約而同地說:「謝謝大伯!」便像孩子般稚氣,捧著山芋往醫院奔走。

    走進房門,吳秀娟低聲喊道:「小李!小李!快起來!」「大清老早,喊點啥?」語氣裡流露出惱怒,我伸了伸舌頭,聳聳肩,做了個鬼臉。吳秀娟繼續說:「好東西,你吃不吃?不吃拉倒!」「嘿嘿!有啥好東西?」隨著話音,她一骨碌坐起,我急忙把手伸到她面前,說:「喏!山芋!」她一面穿衣服,眼睛盯住山芋,說道:「我頂歡喜吃山芋了!傢伙子!噱頭大得很!」吳秀娟故意逗她,說:「你再不來,我們就不給你吃了!」順手把放山芋的碗揣到藥房,對我說:「我們先吃!」我拿了一個最小的,真是又香又甜。

    七點半鐘,醫生們陸續來院上班,吳秀娟介紹我和婦產科的於醫生認識,她矮胖身材、花白頭髮、外地口音、滿腔熱情。愛人在中心小學任教,所以,租了一間私房安家。楊醫生見同事都是深深一躬。高醫生按時上班,我問:「你昨天出診那末長時間,不多休息休息嗎?」「人員太少,不能休息!一個人坐門診,根本就來不及。」果然,病人越來越多,楊醫生又被叫出診了,見此情景,心想:雖然院長沒有回來,介紹信還在自己口袋裡,而我就分配到這個醫院來工作是毫無疑問的,既然如此,就不能袖手旁觀,應該以主人翁的姿態投入工作。於是,我拿出聽診器往頸上一掛,在高醫生對面坐下,拿起一張病歷單叫號:「張長髮!張長髮!」叫了三遍,無人答應,我拿起病歷單走到門口長凳前,親切地說:「哪位是張長髮同志?請坐到裡面看病!」長凳上有位五十多歲的男病人,粗聲粗氣的一口蘇北腔:「在這塊呢!」我以為他聽力欠佳,提高嗓門說:「同志!請你坐到辦公桌前,我給你看病!」當我回到位置上時,他仍然泰然自若坐著不動,並且說:「不急!我等等再看。」我恍然大悟,他是不願意接受我給他看病。頓時,臉上泛起羞愧的紅暈。見此狀,高醫生忙介紹說:「這位女醫生是剛從縣裡調來的,她是看病的醫生,不是護士,給她看一樣的。」可是,老人仍然固執地坐在那裡給我難堪,我伸手去拿下一張病歷時,一個婦女直截了當地說:「我也要等高醫生看。」實在叫人下不了台,自己滿腔熱忱為缺醫少藥的農民服務,卻遭到拒絕,人家不要你看病,還當什麼醫生?鼻子一酸,淚水盛滿眼眶。這時,有個男病人主動走過來,說:「給我看吧!我叫蔡林生。」感謝他把我從尷尬得要哭的地步中解救出來,便熱情地說:「你好!請坐!」我抽出他的病歷,認真傾聽他的主訴,仔細詢問病史,檢查後考慮是慢性胃炎,開過處方又囑咐一些注意事項,他配藥後很滿意地離開了醫院。而後,我再也不去強求病人,凡自願坐過來的病人,我認認真真診治,力求取得最好的療效。

    下午,院長回來了,見我正伏案寫病歷,他主動打招呼說:「張醫生!想不到你在我散會前就來報到了。」我慌忙站起,說:「你是沈院長?」他點頭微笑,我從日記本裡取出介紹信交給院長,他大概一看,說:「你的情況張科長特地向我介紹了,歡迎你!」我嫣然一笑,又坐下給病人看病。院長把手提包送到宿舍後,很快又出來了,見沒有病人,若有所思地問我:「來了一天,看看這地方怎麼樣?」我未加思索就回答:「很好!」他笑著說:「好?今天打一盆漿糊,把你貼在牆上!」我疑惑不解睜大眼睛看著這個笑容可掬的院長,他也知道我這個純樸的姑娘不懂他的用意,便問:「你昨晚睡在哪裡?」「我和吳醫生合鋪睡的。」「是呀!聽說分來個女醫生,我就為你的宿舍犯愁。」我感激地看著這位院領導,他身材勻稱,衣著樸素,國字臉型上有雙不大不小的眼睛,目光是深邃而睿智的,額上的皺紋刻劃著剛毅,爽朗的笑聲,留給人精神飽滿的印象。細看他的臉色是黃黃的,嘴唇是蒼白的,寬寬的肩膀,扁平的胸脯,身體狀況並不好。他以商議的口吻對高強毅說:「高醫生!把洗衣間裡面的半間庫房,理出來給張醫生做宿舍吧!」「裡面有很多藥品和器械,往哪兒放?」「往藥房和注射室裡塞塞吧!」「我發動大家,馬上就去搬一下。」耳聽為了自己,要把備用器械放到陰暗潮濕的注射室去,感到不得不插嘴:「沈院長!我就住在注射室吧!」他說:「不行!這裡面怎麼能住人。」我說:「眼下藥品和醫療器材都很匱乏,那是國家財產,也是我們醫生的武器。」院長又說:「人和物相比,人是最可寶貴的財富,應該服從人。」「一些電影裡常說:戰士要像保護眼睛一樣保護好武器。」我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對剛剛認識的新領導講話,乘著院長表態之前,高強毅著急地說:「不行,長期住這裡對身體不利,再說,要想看看書也不方便。」我說:「到診室的辦公桌上寫字、看書都可以!再說:也不會住十年八載吧!」院長看我這樣顧全大局,下決心似的說:「好吧!把注射室的藥櫃等都搬到門診這個角落裡,先克服困難住進去,再把窗子開大些,正如你所說:不會長久的,國家經濟一有好轉,肯定會給我們建造新醫院,那時就不是半間草屋做新房,起碼給你一間瓦屋做新房。」最後一句玩笑話說的我臉紅耳赤。

    組織關係、糧油關係上交後,我就正式上班了,真是每天都有新體檢。今天早晨,沈院長對我說:「你來了,我可以多抽出時間到這個片去走一走,看一看,這也是上級的意圖!今天我到河口醫院去看看。」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我和高醫生都在,你放心去吧!」誰知中午來了一個急性闌尾炎病人,這可急壞了高醫生,他自言自語地說:「怎麼辦呢?沈院長不在,我這獨角戲沒法唱呀!」「唱什麼獨角戲?有我呢!我給你當助手。」他看我胸有成竹的樣子,恍然大悟,說:「對呀!我怎麼把你給忘了?」我們和李淑芳三個人密切配合,手術很順利完成,最後是我縫合皮膚。高醫生興奮地說:「很好!工底不差,以後我們就好多安排些手術了!沈院長不在也百無禁忌了!」李淑芳也說:「這樣一來,外科就可以正常開展業務了,雖然人要辛苦些,可是活得開心呀!」話語不多,說出了她的工作熱情,我很受感動。我意識到人生真不是享受,很多很多沉重的工作在等待你,從而體現出自己的人生價值。「工作就是人生的價值,人生的歡樂,也是幸福的所在。」這是法國思想家羅蘭的格言。而「良好的開端,等於成功的一半。」是柏拉圖的格言。總之,人生價值靠自己創造。晚上,醫院的人都已經上床睡覺了。我得抓緊時間給那位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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