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是農民最空閒的季節,我帶領大家又搞起了業餘文藝演出。春節期間接受到很多邀請,我們每天晚上都敲鑼打鼓去附近村莊演出。我父親也不怕冷,天天跟著我們行動。演出時總是躲在幕布後面提醒台詞,有時凍得清水鼻涕都滴下來了。這時我會調皮地拖別人來看,然後再遞給他一塊手帕。我們所到之處,群眾都像接待親戚一樣招待我們。農村呈現出一派五穀豐登、欣欣向榮的景象。正月十五的綵燈、走高嶢、搭台架,更是形式多樣、精彩紛呈,台架搭得越高越好,少則三五個人,多則十幾個人。一個個化裝成古代名人,以各種造形站立在推車上,真是威風凜凜!吸引了很多人跟隨其後,他們有說有笑,談得熱火朝天。
春節剛過,人們還沉浸於節日的歡樂之中, 我突然接到鄉里的通知:到縣裡參加半個月的財會培訓,回來當我們「東方一社」的主辦會計。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使我進退兩難。心想自己小小年紀,怎麼能擔任一個掌管三、五百戶人家的農業高級合作社的財務大權的人呢?我連算盤都不大會打,怎麼能當會計?再說,我還想繼續讀書。可是,鄉里的決定誰又敢反對呢?父親說:「這是鄉政府對你的信任和培養。堂房大叔叔當黨委書記,也許是他的建議。你一定要去的,不會可以學習,再大的困難也要克服。」第二天,我就稀里糊塗地背上行李去縣裡報了到。學習結束後,就回來交接有關賬目,成了高級社主辦會計。現在沒有我的印鑒,銀行就不給提款,我深深感到自己責任重大。
高級社的辦公室就設在我們泗莊村,這是土地改革時期沒收地主的一幢房子。如今,兩間做小學;一間是倉庫,堆放著社裡的餘糧;另一間是辦公室,有三張破舊的辦公桌,書記(兼任社長)一張,我和出納會計各一張。我要感謝我的好搭擋,感謝他耐心而細緻的幫助,我們在清理完以前的混亂賬目後,建立起完整的財務制度和記錄清晰的帳冊。可是,會計何止是算帳?會計就是社裡的當家人,什麼都得管。
鄉長來檢查,說:「星兒,這麼多糧食,晚上安全嗎?」我二話沒說,就馬上住到閣樓上來看倉庫。有人說:「這屋裡死過人,你不害怕嗎?」說真的,我也怕,但再一想:為人不做虧心事,就是有鬼也不會來找你的麻煩。這是奶奶說的話,給了我很大的鼓勵和安慰。面對孤燈,我常常想到他。李旭斌!你真的不給我來信了嗎?你可知道,現在你的信,郵遞員會直接交給我了。可是,卻盼不來你的信了。我心酸,暗自落淚。
春耕生產的大忙季節到了,綠油油的麥苗已經抽穗,長勢很好。農民忙著把冬天罱出來的河泥肥和秋天埋的草塘肥挑到麥壟裡,以便麥子一割,就可以抓緊時間,耕田插秧。丁書記說:「在這青黃不接的時刻,把倉庫的糧分給缺糧、少糧戶吧!」我一聽,非常高興,心想:我可以回家睡覺了。他接著說:「張會計,恐怕你要辛苦一點。有些上場飽的戶頭,還不能一個月都稱給他們。你得三天一稱,大概有三、四十戶人家吧!怎麼樣?」「沒有問題。」我搖著頭,信心十足地回答。誰知道,從此就沒有吃過一頓安穩飯。媽媽說了一句很幽默的話:「你是剛學會剃頭,就碰到一個毛鬍子。」
夏收夏種後,鄉里召開了萬人大會,會場佈置得壯嚴隆重,紅旗招展,鑼鼓喧天。人們像潮水般湧進會場。從來沒有看到人民群眾像現在這樣精神振奮,鬥志昂揚。這是一場奪豐收的誓師大會。主席台改名為「擂台」,多麼新鮮的名詞!我心情激動,特別激動!因為鄉長叫我代表全鄉婦女上去擺擂台。他教我說:「口號是:一天等於二十年,婦女能頂半邊天!決心是:大干苦幹加巧干,誓奪畝產萬斤糧!」在準備發言稿時,我默默思考這些提法,一天等於二十年的口號是符合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這條總路線的,當真一天能做二十年的事情?這是誇張的手法,是一個比喻。婦女能頂半邊天,是高度評價婦女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的地位和作用,我感到自豪,並且很受鼓舞。大干、苦幹、加巧干也提得很好。特別要巧干,不開動腦筋,搞技術革新,搞農業機械化,中國農民何日才能從笨重的體力勞動下解放出來啊!對於最後誓奪畝產萬斤糧,我感到空虛、膽寒。因為我這個會計,從各隊的報表上清清楚楚看到:去年最高畝產水稻是六百來斤,小麥一百零幾斤,兩熟加起來也不上一千斤,有的生產隊總產量只有一萬多斤,怎麼能一下子畝產提高到一萬斤呢?再說:陳永康是全國勞動模範、水稻專家,他的最高產量也只有一千零十四斤,不是我自己用石灰水寫在牆上的嗎?
想著想著會議已經開始了。第一個發言表示決心爭取畝產五千斤,還未走下台,第二個人就迫不及待地跳上了台,用畝產一萬斤向其他社挑戰。上台應戰的一個接著一個,指標一個高於一個,已經飆升到了二萬斤。鄉長焦急地朝我呶呶嘴,催我快上台。我終於鼓足勇氣,走上擂台,看到台下真是人山人海,一張張黝黑的臉,頂著烈日,掛著汗珠,我不知道這些勤勞又善良的農民此時此刻在想什麼,我像背台詞那樣,說著思想裡準備好的話,講的非常流利,可是,到了最後一句:誓奪畝產……我心裡一陣緊張,警惕自己:這個數字可不能講錯,誰知越著急,概念就越模糊,究竟是千還是萬,覺得萬字太驚人了,說千吧!誰知千字一出口,驀地想到不對,應該是萬字,連忙又吐出個萬字,變成了「誓奪畝產千…萬…斤糧!」的口號。如此軟弱無力,聲調都在發抖,引起下面哄然大笑。我面紅耳赤跑下台,回到原來的位置以後,心裡忐忑不安。只覺得生平第一次吹牛,而且吹得這麼大,以後怎麼收場?
過了幾天,供銷社派了個營業員到高級社來收購廢銅爛鐵,書記叫我配合工作。我說:「這廢銅爛鐵哪家不知道到供銷社去賣?」書記說:「這件事鄉政府有佈置,要支持大煉鋼鐵。這是一個政治任務,要挨家挨戶收,凡是不大派用場的東西,都要貢獻出來。」他看看我,又補充說:「我們幹部要起帶頭作用。」聽說要帶頭,我首先把營業員領到自己家中,對母親和奶奶宣傳起來:「我們國家解放以後,實行了土地改革,農業合作化運動,農業是搞上去了。可是,工業還很落後,特別是重工業,鋼鐵工業。沒有鋼鐵,飛機大炮、汽車、機器都造不出來。所以,現在要大煉鋼鐵。毛主席說了,十五年趕超英國。全國人民都在努力,我們一些廢舊物品放在家裡也用不到,又佔地方。把它們賣掉換回錢,還能支援國家建設,何樂而不為呢?……」
一篇大道理說的她倆心悅誠服。把能找出來的廢銅爛鐵都找出來了,奶奶把大櫥角落裡的幾個小銅錢也拿出來了,可是,營業員還不想走開,並且說:「凡是金銀銅鐵鍚都要。」兩眼盯住灶台上的銅臉盆,母親意識到了,一把抓住,「我這個臉盆是好的,不要看它癟裡癟氣的,不漏!」她挖空心思再想想,「唉!我家還有一個銅的水煙筒,現在抽香煙了,也給你,總好了吧?」母親應該算是大力支援了,營業員還不滿足,皺著眉頭說:「那些破腳爐什麼都要呢!」家裡的銅腳爐是奶奶的心愛之物,冬天的伴侶,白天提在手上,晚上放在被窩裡,全靠它暖和身體。一聽到腳爐二字,她發火了「星兒,你這個死丫頭,人家當幹部的家裡沾到不少光,你當幹部,拿家裡開頭刀,你要我的腳爐,我就和你拚命!」我連忙解釋:「奶奶!你聽錯啦!沒有哪個要你的腳爐!」「喔!要腳爐,就是天王老子來拿,我都不給。」
就這樣,我領著營業員挨家挨戶的收,還真收到不少東西。其實,有些還有利用價值,是硬著頭頭皮動員得來的。誰知供銷社派出的收購員一批又一批,態度越來越生硬,方法也一次次不同。收了東西就記一筆賬,說是以後統一付錢,由民兵營長親自配合。媽媽的臉盆沒留住,奶奶的腳爐也拎走了。還好,奶奶沒有拚命,用她自己的話說:「那個人,凶神惡煞的,我還是識相點好。」
是呀!這十二級颱風誰不被刮的昏頭轉向,何況她這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住了一輩子的房子給別人住了一間,大門讓給人家了,我們自己只好從後門進出,這也不在乎,她說:「會上不是說要共產主義了嗎?小村並大村,建立什麼點。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年紀大的都要送進老人院,大家在一起也很熱鬧。那個人還說腳爐容易引起火災,用什麼橡皮的熱水袋好。究竟是什麼樣子,也好開開洋葷了。」不過她還是不忍心眼看著自己辛勞一生,創建起來的家業被共產掉,悄悄對母親說:「星兒她娘,村前頭人家都怕共產,把樓板都敲下來賣了,我們這個閣樓……」媽媽必竟當過婦女幹部,態度堅決地回答說:「星兒和她爹都說,不要聽信人家的謠言,我們不敲。」老人憂心忡忡地說:「再怎麼共產,總不會把我的壽材抬走吧!?唉!早點睡進去也就丟掉這個心思了。」媽媽安慰道:「放心吧!大躍進是讓我們快快奔向共產主義,早點過好日子!」「好日子?只怕我是過不到了,留給你們過吧,今年冬天,恐怕凍死在床上都沒人曉得呵!」媽媽知道奶奶又捨不得她那個腳爐了,眼淚汪汪的,很同情。
媽媽也不止一次的對我說:「星兒,明明可以用的東西,怎麼能當廢銅爛鐵拿走呢?」其實,我也想不通,可是,一個春雷天下響,到處都這樣,有什麼辦法?我說:「托爾斯泰曾經寫下這樣的話:幻想裡有優於現實的一面,現實裡也有優於幻想的一面。完滿的幸福將是前者和後者的統一。我相信一個能領導中國人民推翻三座大山的黨,一定能夠奉獻給人民完滿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