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之潛流 第1卷 第四章 學醫
    大躍進的產物,就像母雞生蛋,一個接著一個,各行各業全面躍進。教育事業更是蓬勃發展,原有學校都擴大招生之外,還新辦了很多專業學校。我被列為優秀回鄉青年,保送入學,當時,有南京財經學校、蘇州蠶桑學校等,我選擇了我們金沙縣辦的醫士學校。我終於能實現當醫生的理想了,入學就是邁出堅實的第一步。托爾斯泰說過:」理想是指路明燈。沒有理想就沒有堅定的方向;而沒有方向就沒有生活。是大躍進這股強勁的東風,恢復了我的學生時代,我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趕到學校去報到。可是,開學後,所有學校都不上課,全去參加大煉鋼鐵了。

    金沙縣鋼鐵廠也是大躍進的產物,規模不大,剛剛籌建投產。幾個大煙囪高高矗立在這古老的小城裡,顯得那樣威武、驕傲。這給縣城增添了時代的特色,增強了雄厚的氣魄。還有那一群排列在露天工棚的小高爐,這就是土法上馬、土洋並舉兩條腿走路的群眾性大煉鋼鐵運動。無論是土爐、洋爐,成天成夜地燃燒著熊熊烈火,吐出長長的火舌,映紅了半邊天。在沒有任何防護設備和勞動保護條件下,工人們灼傷了皮膚,熬紅了眼,仍然堅持在幾百度高溫的煉鐵爐旁。秋夜的涼風吹不到他們,汗水順著紅彤彤的臉頰往下淌,鹹的發苦的汗水流進了嘴角,舌頭舔一下,吐出去,抬起頭來,仍然是一張樂呵呵的臉。失敗怕什麼?失敗是成功之母,總結教訓再干,苦幹了半個月,啊!終於見到了滾滾鐵水像一條火龍游出來了,大家忘我的拍手歡呼。千百萬年來,一代代勤勞的農民,辛辛苦苦為土地而耕耘。誰又會想到今天能成為鋼鐵戰士?誰能不被這戰鬥場面激發出無窮無盡的革命熱情?大干社會主義光榮,大干社會主義有功!人民群眾就是一個「干」字,黨指向哪裡就奔向哪裡。我內心在默默祝願祖國有朝一日成為一個鋼鐵巨人,屹立在世界東方!

    大煉鋼鐵和深耕深翻的支農,我們沒有參加幾天,就被調回去縣防疫站幫助普查血絲蟲病了。經過一天培訓,我們懂得了血絲蟲病是一種地方性傳染病,俗稱橡皮腿,嚴重影響人們的身體健康。怪就怪在這個微絲幼蟲平時寄生在淋巴管裡,到了夜深人靜人們熟睡的時刻,它才到血液裡來活動。因此,我們采血必須在晚上九點鐘以後才能進行。我們分成很多組,由居民小組長帶路,挨家挨戶的敲門,工作的艱難是可想而知的。我第一次在人耳垂上采血有點緊張,戳淺了擠不出血,只好狠狠心再戳一針,一下子鮮血直滴。我連聲向被扎的高大的男青年賠禮道歉,他搖頭說:「沒有事。」所有的人都很配合,聽不到一句怨言。很快就檢查完了縣城的幹部、工人、居民和學生。

    任務完成後,放假兩天,之後便要正式上課了。我決定回家看看。快到家時,聽到屋裡傳出兒童的喧鬧聲,感到奇怪。走到家門口不覺驚訝起來:怎麼燒飯的灶頭都沒有了?四五十個小孩吵吵嚷嚷,母親用哨子一吹,都靜下來了,「小朋友!大家來唱歌吧!戴花要戴三唱!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里馬,唱歌要唱躍進歌,聽話要聽黨的話。」清脆響亮的童聲合唱,愉快地飛向天空。原來媽媽重操舊業,當上了幼兒園老師。我高喊媽媽和坐在一旁做襪底的奶奶,母親喜悅地說:「星兒,你看,一個多月不回來,家裡變化大啦!」「是呀!連灶頭都扒掉了,飯都不吃啦?」我故意試探奶奶,「丫頭,勿要愁沒飯吃,到食堂去打,放開肚皮吃飽飯!」奶奶爽朗地回答我,沒有停下手中的活,精神很飽滿。「奶奶,你是第一次吧?」「是呀!國民黨的時候,總聽人講:共產主義就是吃大鍋飯,還真的吃起大鍋飯來了。」「你吃得習慣嗎?」「什麼習慣不習慣?吃不慣也要吃!一窩風,大家都這樣,只好跟著走。我又沒有牙齒,那麼硬的飯,只好在嘴裡打個滾就嚥下去。」我想著奶奶的話,覺得很有意思。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絕大多數歲月都是在舊社會煎熬過來的,現在能跟上時代的潮流,躍進的步閥,正說明人民嚮往美好的未來,嚮往社會主義生活。只要是干社會主義,這種扒掉灶頭的事情都心甘情願。

    幼兒園放學後,母親從房裡拿出兩個大山芋來,「星兒,嘗嘗你自己種的山芋!」「是我那塊試驗田里挖的?一次有多少?」「足有三斤,那天聽人透露:說是自留地上的東西都要歸公了,趁天未黑,我冒著雨,去挖出幾個。好給你看看有多大,嘗嘗有多甜。」我感激媽媽這顆慈母之心。忽然聽到當!當!當的鈴聲響,妹妹高興地叫喊:「食堂開飯囉!食堂開飯囉!」拿了個缽子,拖著我就跑。

    食堂設在村中心的三大間瓦房裡,遠遠聽到廣播裡傳來優美的旋律:公社是棵常青籐,社員都是籐上的瓜,瓜兒連著籐,籐兒牽著瓜,籐兒越壯瓜越大……一眼看到屋裡面砌了一個有四口大鍋的灶頭,室內霧氣騰騰,幾個炊事員忙的不亦樂乎。我排在長長的隊伍裡面,向長輩們打招呼,他們也揍過來和我講話:「星兒,人民公社了,我們農民也像你們一樣吃食堂啦!」「本來麼,農民只要能放開肚子吃飽飯,就不怕田里輕一擔重一擔。」「唉!就是不曉得這個飽飯吃得長不?」「我講呀!照我們這種產量是吃不長,要真像他們說的那樣,『稻子一棵棵站在田里,把雞蛋放在稻穗上都不滾下來』,這種產量才好呢!」「說胡話!開天闢地頭一回聽到這種事,要麼,把稻把子一捆一捆豎在田里差不多!」「是呀!唉,現在吹牛又不犯法!」人們表情各異,議論紛紛。七十三歲的三爺爺瞇著眼,盯住掛在牆上的廣播喇叭端詳一會兒後,眉開眼笑地說:「這個怪物能唱歌、能說話,哈哈!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還有高音喇叭!真沒想到,社會主義來的這麼快。我們這些老頭子,還要享幾年清福才去見閻王囉!」

    誰知好夢不長有,好景不長在。令人興奮的時刻像閃電般地過去了,放開肚子吃飽飯的日子不到幾個月,就進入了糧食計劃供應時期。所供應的計劃也在不斷減少,從每人每天一斤糧,減少到半斤。到了六零年,又從半斤減到三兩六錢,最後減少到二兩八錢。群眾說:「就是這二兩八錢糧,還要過兩道關卡:大隊幹部和食堂炊事員。真正到社員嘴裡的是一盆望人湯。」我那個小學畢業的堂哥,一邊吃,一邊想,編出了一個順口溜:「早飯大麥粥,中飯粥麥大,晚飯還是它。一吹三重浪,一喝三條溝。」他還說:「感謝黨的關懷,號召大家勞逸結合,農閒季節保證十二小時睡眠,這真是沒錢買肉吃,睡覺養精神。可是,餓著肚子,覺也睡不著!」剛滿週歲的弟弟骨瘦如柴,妹妹有本事把喝到嘴裡的幾粒米逼出來,吐給弟弟吃。我呢,就盼望星期六,中午分到的那碗飯我可以帶回去給弟弟吃了。

    六零年春節剛過,學校接到緊急通知:暫停上課,參加醫療隊,奔赴農村,治療浮腫病。我們已經學習了部分臨床課,所以知道浮腫病實質上就是營養不良性水腫。衛生局把我們這支後備隊伍調出來是打算分到各醫院去配合工作的,誰知我和一個男生到了公社醫院後,李院長竟然交給我們一個治療點,並語重心長地說:「人命關天,責任重大,農村缺醫少藥呀!你們雖然還沒畢業,而你們經過了系統的理論學習,比那些走江湖郎中強多啦!經過這兩天的觀察,我相信你們。」我和於建國背負使命,拿著公社醫院的摸底名單,打起背包出發了。

    清明已過,可是,一路上看到麥苗仍然呈黃綠色稀稀疏疏站在田里,有氣無力地搖曳著;油菜花開了,矮矮的這裡幾叢,那裡幾棵,連不成一片金黃;紫雲英暗淡地睡在地上,幾隻蜜蜂嗡嗡地飛來飛去,聲調也有點悲涼;天空中積著厚厚的雲層。有些社員肩挑著河泥,步履艱難地在田埂上行走,號子聲雖然低沉,卻流露出堅毅。步行十幾里土路後,到了一個偏僻的村莊,眼前一排亂七八糟的房屋,將成為臨時病房。

    走進室內一看:有幾個人在收拾打掃,一個年輕人說:「把垃圾抬出去後,再去拿稻草來打地鋪,大家抓緊時間。」我心想:這個可能是負責人。便去問話:「同志,這裡是西華大隊吧?」那青年轉過黃黃的臉說:「你們是……」「我們是醫院派來的。」他很高興地說:「好!醫生來了,幾個人?」「就我們兩個,同志,您貴姓?」「免貴姓蔣,是會計。書記叫我來幫助安排生活的。兩位醫生貴姓?」我心想:哪裡是醫生,還是學生哩!指著高個子男同學說:「他姓于,叫小於吧!我姓張,就叫我小張好了!」我倆放下行李和帶來的一部分必要的藥品及消毒器械,就動手打掃衛生。我問:「二十幾個病人能住下來嗎?」蔣會計說:「打地鋪,能住下,男女各兩間,頂頭那兩間是你們的辦公室和宿舍。」「病人吃飯問題怎麼解決?」「已經安排好了,就在後麵食堂裡吃飯。」「病人的伙食要單獨燒,要選一個好炊事員,每人每天一斤糧,一定要真正吃到病人肚子裡。」會計點頭說:「我再去找書記商量商量有關事情,還要派人通知病人明天就來報到。」外面忙好後,群眾也走了,我倆還要收拾我們的宿舍和辦公室,忙的滿頭是汗。小於從裡屋扛出一張竹床,說:「女士優先,你睡裡面,我睡辦公室吧!」我回答說:「先人後己,高風亮節,深表感謝!」

    第二天一大早,病人便陸陸續續前來報到。看著那些面黃肌瘦、眼瞼浮腫、拖著浮腫的雙腿、慢吞吞走來的農民,憐憫之心油然而生。經過詳細詢問病史和病人體征的檢查,我發現,幾乎每個病人都患有嚴重的腸寄生蟲病、肺結核、消化性潰瘍等各種各樣加雜症,不根治原發病,光用些食母生、亞鐵丸、利尿劑等,怎麼可能在短期內治好這些病人?小於也焦急地問:「治不好怎麼辦?」「是呀!治不好怎麼辦?半個月一療程,只能緩解一些症狀,我想只要我們真誠的體貼關愛每一個病人,他們是不會埋怨我們的。」

    我倆經常送藥、送水到鋪前,行動不便的也把飯送到鋪前。上午查過病房,我會唱幾首歌,調節一下氣氛。夜間,聽到咳嗽聲或者哼哼聲,我們都要去詢問、對症處理。有一次,病人說夢話,我倆也不約而同,起床去看望。就這樣耐心細心地照顧每一個病人,十多天後,憑直觀覺得有些病人臉色是好看一點了,說話聲音似乎也高一些了。我問一個四十多歲的男病人:「同志,你實事求是的講,感覺現在身體好一點嗎?」他高興地回答:「好多了。唉!當真有多大的病?硬是那二兩八錢糧食吃的,你想想看,一餐飯一兩米都劃不到,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現在生產忙了,增加到半斤糧一天,挑擔子時,兩腿直打漂。在這裡,一斤糧一天,吃吃睡睡,還吃點補藥,身體怎麼會不好?群眾說:毛主席樣樣好,就是農民肚子吃不飽。」一個種糧食的農民,寧可自己吃不飽,卻把親手種出的糧食按規定交給國家。縱觀全球,絕對沒有第二個國家能辦到,有點怨言也在所難免。我便解釋說:「這麼大一個國家,這麼多人口,要大家有飯吃,有衣穿,毛主席當這個家不容易呵!」「是呀!以前一家一戶,有的人家算計不好,青黃不接的時候還斷炊呢!現在吃的少歸少,從來沒有斷過頓。」他憨厚地笑著走了。

    又到中午開飯時間了,我去幫那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打飯,我伸手到他竹籃裡拿碗時,老人慌忙把竹籃往後移,「我自己去!」「還是我去吧!」由於彆扭,我拿碗時把籃裡的一塊布掀開了,原來是發給他的消浮糕完好無缺的藏在裡面。我問:「發給你的糕,為什麼不吃?」老人連連點頭,「吃呢!吃呢!」「按規定,你應該快吃完了,可你還沒有動呢!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他那核桃殼似的黃臉上,流露出難以用筆墨描寫的淒楚表情,「不瞞你醫生說,我,我想帶給家裡的老太婆吃,她,她也是這個病!」「哪為什麼不叫奶奶一起來治療呢?」「你名單上沒有她,醫院去調查時,她還好,就沒有查,後來她也不好了。我在這裡吃的多,還有藥治病,感覺好多了,就想把這糕帶給她吃吃,總是要好點吧!」我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多麼樸實的感情!作為醫生,我怎麼忍心批評他不執行醫囑?而應該設法去給老奶奶治病。正巧,第二天李院長來檢查工作,聽到此事也感慨萬端,「你們工作做的很好,同意你們上門去給她檢查,如果是浮腫病,就給她治療,照樣發給補助糧和消浮糕。」「是!」我倆異口同聲,像戰士在接受新的戰鬥任務。

    接到回校通知後,我利用星期日順路回家看看。夕陽映得晚霞絢麗多彩,一路上我既為這次能得到李院長和病人的高度評價而興奮,又為記憶中的一個個浮腫病人而擔憂,他們的身體什麼時候能正真恢復健康?我奶奶其實也是浮腫病,不知這次是否得到了治療?多麼想向李院長開口買一塊消浮糕帶給她吃,然而,這個濫用職權的想法最終還是打消了。

    進村時路過食堂,裡面傳來哈哈笑聲和說話聲:「這種糰子好吃嗎?」「好吃!」「這叫躍進糰子。」「什麼躍進糰子?不就是菜多米粉少唄!」「過去是用米粉包菜,現在是用菜滾米粉,哈哈!糧食緊張的情況下,這個辦法好。」我也不想去看個究竟就直奔自己家。父親已經回到家中,抱著哭鬧不休的兒子,在門口踱來踱去,兩手不停地抖動著、拍打著,嘴裡還不停地哄孩子:「噢!不哭!朝陽肚子餓了,媽媽收工回來就有飯吃了!」妹妹皓月哭喪著臉,小嘴巴翹得比鼻子高,看著河水正發呆。「爸爸!」父親聽到喊聲,轉身見到多日不見的我,很是高興,「咦?星兒回來了。」妹妹這時才撲上來叫:「姐姐!姐姐!」百般討好地說:「姐姐快把被子放下來。」此時此刻,我只要和往常那樣,掏出一塊糖果來,對於飢餓的她就心滿意足了。可是,今天我讓她失望了。「月兒,姐姐今天不是從城裡回來的,沒買吃的。」「那……」妹妹的熱情像個洩了氣的皮球,又撅起了小嘴,淚汪汪地坐在那裡。

    幼兒園早已停辦,媽媽的教師之夢又破滅了。還是扛起釘耙、鋤頭下田勞動。今天收工回來看到全家團聚,很是高興。放下釘耙和挑箕,從父親懷裡抱過弟弟,哄著他說:「朝陽餓了,媽媽帶你到食堂領好吃的,聽說柱孝叔叔他們蒸了不少糰子。月兒,快拿兩個缽子,跟我走。」妹妹愉快的拎著籃子走了,我目送母親瘦小的背影,轉身問父親:「奶奶到姑媽家去了嗎?」「沒有,她沒有精神,十多天不下床了!想送她到公社醫院去看看,她又說自己沒有病,睡睡就好了。」我急忙走進奶奶的房間,「奶奶!」「嗯……」「快告訴我,你哪裡不舒服?」「我沒有病!又不咳嗽,又不拉肚子,就是沒精神!起不了床。」回話幾乎聽不清楚,奶奶的脈搏微弱而緩慢。要不是兩腿嚴重浮腫,幾乎成為一副骨架子。我心裡很難受,再這樣耗下去,會導致循環系統、呼吸系統衰竭而死亡的。我結論性的說:「明天一定要送你到醫院去看看。」她聽力很好,急忙說:「不,我沒病!不要把錢瞎糟蹋掉!」幾乎在呻吟。

    媽媽從食堂回來了,她說:「大家都高高興興去分糰子,炊事員說:『早上吃飽挑擔忙,晚上吃飽壓壓床。』一人分一個嘗嘗,明天早飯再吃。」「對呀!這就是炊事員的好算計!」父親讚賞地說。母親又說:「我說我們家情況特殊,你們父女都回來了,就多給了我好幾個呢!快,快乘熱吃吧!」弟弟激動的吃呀吃的直叫。妹妹卻不聲不響的一個已經下肚了,伸手再拿時,母親白了她一眼,我心中有一種酸楚的感覺。而妹妹根本不理會,拿起第二個還叫著:「好吃呢,姐姐快來吃!」我一面答應她,一面端著半碗粥去餵奶奶。奶奶實在無力坐起,我只好讓她躺著,用湯匙一口一口地喂。我低頭問:「你想吃糰子嗎?」老人輕輕搖頭,嚥了幾口就不吃了。看著剩下的小半碗稀得很的粥,我憂慮了幾秒鐘,便屏住氣喝下肚了。盛粥時,父親拿給我一個糰子,「你嘗嘗,還不錯呢!」我咬了一口,感覺全是菜,只有薄薄的一層米粉裹在外面。媽媽笑著說:「你猜他們是怎麼做的?這一點點米粉包這麼多菜,再大的本事也包不起來。他們是把菜捏成團,放在米粉上滾來滾去就滾出一個糰子來,再放到蒸籠裡蒸熟。」心想:難怪聽他們講什麼「躍進糰子」。我吃了兩口,發現妹妹貪婪的目光正盯著看我手裡的糰子呢。我快速喝完粥,偷偷地把妹妹領到房裡,避開父母把糰子塞給妹妹。

    晚飯後,叔叔也來看望奶奶。他們很重視我的建議,決定明天上午就送奶奶到公社醫院去住院。遵從中央勞逸結合的指示,家家戶戶睡覺都很早。可我不想睡,我要看書,我要尋求使奶奶康復的最佳方案。記得前年我放寒假回來,見她咳嗽嚴重,我診斷她是患了氣管炎,便到公社醫院去配了幾支青黴素給她抗菌消炎。奶奶說:「丫頭!我長這麼大還沒有打過針,我怕呢!一根刺戳到肉裡還疼呢,不要說這麼長一根針。」我勸說道:「奶奶,你不要怕,痛總是有一點,不厲害。」結果針拔出來後,奶奶問:「還不打?」我說:「打好了!」「啊?好了?就像蚊子叮一下,就好了?」春節拜年時,她逢人就說:「我家星兒手藝真不錯,打針一點都不疼,這下有的活了,孫女丫頭都會看病了,還不活到一百二十歲?」可是,僅僅一年多,奶奶身體變成這樣,真叫人難以置信,我又拿起燈,想給奶奶再檢查檢查,誰知剛走到床前,奶奶就說:「丫頭,還不睡覺?不比城裡,這火油……」我明白她是捨不得我點燈,因為火油是計劃供應的,每戶每月只有半斤。那麼,就明天白天再仔細檢查吧!

    清晨,我被上工的哨聲驚醒。這此回家見到奶奶,總有一個不祥之兆在腦海中忽隱忽現。所以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老人家。奶奶緊閉著雙眼平躺在床上,連呼幾聲都不答應我。我有些緊張,摸了一下,發現她的前額冰涼,手也冰涼,再按脈搏已經停止了跳動,奶奶走了。

    我的心在吶喊:她沒有病,她好像一盞油燈,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終於熄滅了。如果在營養條件良好的情況下,絕不會是這種結局。而奶奶卻在這國家的困難時期,不聲不響、毫無怨言地結束了她勤勞的一生。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丫頭!還不睡覺?不比城裡,這火油……」小時候聽媽媽講過一個故事。有個老人,在臨終時豎起二個手指又曲起一個手指,意在告訴後代:不需要用兩根燈草,用一根燈草的光亮也就夠了。奶奶和他真是一模一樣。節儉是中國人民的美德,奶奶要我們節省著度過這困難時期,我將銘記不忘。

    死訊傳開後,整個家族忙忙碌碌。哭天抹淚,村裡來弔唁的人特別多。我守在靈堂裡哭泣,奶奶的音容笑貌在我腦海中一幕又一幕的呈現出來:奶奶高高瘦瘦的身軀由兩隻三寸多的小腳支撐著。然而,無論是田間粗話,還是紡織刺繡,樣樣都是一把好手。爺爺的四個兄弟分家後,全靠夫婦二人辛勞耕作、勤儉持家,不但繼承了家業,還買田砌房。奶奶告訴我:「上代說過,一個兒子十畝田。我生了三個兒子,不置到三十畝田,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子孫,不苦怎麼辦?我最怕的事是挺著個大肚子在田里推烏頭,小腳女人在爛泥裡,真是站都站不穩。我生五個孩子,哪一個不是肚子疼得忍不住才進房!生下來後,自己咬斷臍帶,包包紮扎,再上床睡覺。所以取名字上家譜時,我說,就用咬字排名吧!生你叔叔正好過稻場,我在場上摜稻(手工脫稻粒),你爺爺和一個幫工從田里往場上挑稻把子,他們送兩擔,我摜好兩擔,就這樣忙著,幾個來回以後,你爺爺發現場上稻子沒有摜完,他叫喊道:『人到哪裡去了?』聽到小孩的哭聲,進房看看才知道我又生了個大胖兒子。」

    我穿過奶奶親手從田里採回來的棉花紡紗織布做成的衣服。我親眼看到奶奶不僅會植桑養蠶,還會用蠶繭在家裡抽絲織布。這種生絲布是給男人做衣服的,夏天穿在身上很涼快;沒有抽完的繭子煮熟曬乾後,她用一個錐子把它拉成細線再織成布,是自己穿的,稱之為棉綢。粗粗粒粒的,我感覺穿上身會癢癢的,可她說也很涼快。奶奶做飯,一鍋要做出三樣糰子,糯米粉糰子是給客人和小孩吃的、粳米粉糰子是給幫工吃的、三和麵粉糰子是媳婦和她自己吃的,她常說:「給人家吃了傳四方,給自己吃了爛茅坑。」別人向她借點要點什麼有求必應,對待自己是:媽媽把粥煮厚些都要挨批評,我親眼所見她走在路上,經常彎腰拾起幾根稻草或是一根樹枝,帶回灶間。我也曾經伴隨她點著燈籠,在老屋與新屋的路上來回尋找一角錢。她習慣起早,「三早抵一個工!」這是她的口頭禪。有時還風趣地說:「天上有好吃的掉下來也要起早呀!晚了不都給人家撿走了嗎?」她還說:「世上有兩樣事情不要人教,就是吃和懶,越吃越饞,越歇越懶!」奶奶的一言一行都體現出中國婦女勤勞、樸實、善良、節儉的優秀品質。

    「星兒!星兒!聽說星兒在家呢!」叫聲把我從沉思中喚醒,我擦拭著眼淚從靈堂裡走出去,見村前的一個婦女抱著孩子站在門口,我忙問:「什麼事?」「這孩子早上神氣活現的,現在臉上發紫,得了什麼病?我來問問你。」我一看:患兒臉上、手膀子上、腿部和軀幹部都呈紫色,便問:「早飯吃了幾個糰子?」「啊呀!都想不起哪天吃過糰子了,今天還不隨便他吃?好像吃了六、七個。」我說:「可能是菜吃得太多了,得了青紫病,趕快到醫院去,打一種叫美蘭的藥水就會好的。」孩子他媽哭著問:「還有救嗎?上醫院?我沒有錢,怎麼辦?」「別著急,我陪你去!」我向父親拿了五元錢便匆匆上路。由於及時就診,患兒很快就脫離了危險,內心特別欣慰,更加體驗到醫生職業是多麼崇高!暗暗下決心:我一定要努力學習,做一個救死扶傷的好醫生。可是,最近的所見所聞,都是由於糧食緊張而造成的,中國人民有志氣,「自力更生,艱苦奮鬥」齊心合力,戰勝災荒,默默忍受痛苦。我不知不覺想起有位偉人講過的話:「受苦雖然有時痛徹心扉,卻能刺激我們神志清明,性靈覺醒,在「痛定思痛」之後,教養我們的內涵,修正我們的行為,調適自己與天與人之間的和諧,這便是一種進步,一種成長,我們受苦有時候是因為違反自然規律。」仔細思量,真正的受益匪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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