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之潛流 第1卷 第二章 初戀
    那個年代,有個初中生回鄉務農,很快就會引起地方政府的重視,我莫名其妙的接到通知,去參加鄉里的三級幹部擴大會議。會場是借用中心小學的一個教室,到會人員除我之外僅有一名女同志,我急忙招手示意坐到我身旁來,可人家不撘理我,直奔熟人而去,嘻嘻哈哈打得火熱。自己覺得很沒有面子,就在此刻,一個寬肩細腰的小伙子,圓圓的臉蛋上那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尋找空位子,我一眼就認出是被迫失學的初中同學李旭斌。我居然有你也來了的感覺,又害怕他會坐到我身旁。而他果然從容不迫地走到我身旁坐下了,我倆像素不相識一樣,認真聽著鄉長的報告,認真記錄著,整整一個上午,拘謹地坐在一條長凳上,屁股一點也沒有移動。我從小受到祖母的教誨:「姑娘們無論在那裡,站要有個站相,坐要有個坐樣,站著像棵松,坐著像個鐘,睡下像把弓。」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平時我就是討厭有些人坐下後,屁股動來動去,大腿擱在二腿上晃呀晃的姿態。李旭斌給我留下了良好印象。我們也會相互瞄瞄對方的記錄本,他雖然初二就休學了,字寫得很好,記錄速度也很快。散會後,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高級社吃飯。中午休息時間,人們都歡迎我唱歌、唱錫劇,李旭斌沒有參加喝彩,只是站在窗外,投來飽含熱情又充滿鼓勵的眼神。正如富蘭克林的名言:「傻瓜的心在嘴裡,聰明人的嘴在心裡。」

    黑夜時分下起了密密細雨,總結大會散場後,各自冒雨往家奔。夜,伸手不見五指,我跟隨著人群小心翼翼地走著,突然,一束雪亮的電筒光柱驅散了黑暗,照在我身前路面上,緊接著,雨傘撐在我的頭上擋住了風吹雨淋。是誰?我扭頭一看,是李旭斌。在風雨滂沱的情況下,意外地得到一個異性青年的關心和幫助,生平還是第一次。少女的心抨抨亂跳,而此時無聲勝有聲,我們默默地走著。雨越下越大,走到一個叉路口,他對我說:「我就要到家了,傘和電筒你拿去吧。」「雨這麼大,你……」「不要緊,我走幾步路就到了。」「那麼,謝謝你,我明天把東西還給你。」「還是我去拿吧,明天上午。」說完轉身朝岔路奔走而去,我手中的電筒急忙向他照去。然而,一條狹窄的田埂,亮光早被二尺多高的水稻擋住了。偏偏此刻的雨點更大了,我內心很不安地看著他消失在雨夜之中,還呆呆地站在那裡,跟隨其後的生產隊長往雨傘下一鑽,風趣地說:「我也來佔個光!」這句話使我非常難為情,只能裝作什麼都聽不懂,一聲不響地和他們一起往家走。

    回到家裡時,夜已經很深了。聽到我回來是時的關門聲。媽媽關切地問:「下大雨了,怎麼回來的?衣服淋濕了吧?」「沒有!有人把傘和電筒都借給我了。」「那他自己怎麼辦?」「他到家了唄!」媽媽放心地嗯了一聲就酣然入夢了。我卻翻來覆去睡不著,耳朵裡一直響著塌塌塌的腳步聲和沙沙沙的雨聲。心想:那麼大的雨,可能衣服全淋濕了,如果他受涼生病了怎麼辦?天那麼黑,如果跌倒跌傷了又怎麼辦?他沒有母親照顧,明天上午我把東西送還人家就知道了,可我不認識他的家,反正就那個方向,嘴就是路,難不倒我。就這樣想著想著就睡著了。美美的一覺醒來,已是大天白亮了。

    今天隊裡不上工,我暗自高興。可是,早飯還未吃好,媽媽就吩咐我:「星兒,大伯母家石臼今天不用,你趕快去舂點米回來。」「好。」我順從地答應後,扛起一簸箕稻子就去了。舂米是個力氣活,你必需把重重的石臼坨高高舉起,穩穩丟下,一定要掉在石臼中央的稻穀上。這樣,稻穀與稻穀之間、稻穀與石臼之間發生摩擦,成千上萬次的摩擦後,稻穀的殼子破碎了,米也就出來了。家家吃的米都是這樣舂出來的。還有一種是利用槓桿作用,用腳踩踏石臼坨的另一端,高高抬起後,人站到旁邊,反作用力致使石臼坨重重的落下,這種方法,人比較省力。今天的我,有點心神不定,猛勁兒舂米,想趕快完成任務後把東西送還給人。又擔心來不及,便偷偷蹓到村口張望。當我第三次來到村口時,一眼就看見李旭斌在遠處的田埂上徘徊。我不由得心慌意亂,他已經在那裡等我了。可我的米還沒有舂好,怎麼辦?不能讓人在路上久等,那潮濕的爛泥地上是不好坐的。我必須趕快把東西送還給人家。

    我匆匆跑回家去,偷偷地把傘和手電筒拿出來了,急忙往大路上奔走。咦?怎麼看不見人呢!莫非久等後以為我不去便回家了?這樣的話,我得送到他家去,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我一面想,一面走,轉彎上了小路。突然,見李旭斌就蹲在小路上。我激動地說:「你,你在這裡呀!」他站起來,溫情地一笑。不知怎麼的我仍然抓住手電挾著傘,他也沒有接東西的意思。兩個人就這樣低頭站在路上,我見他換了衣服,便關切地問:「昨晚你淋雨了吧?」「沒有呀!」他感到自己的回答並不確切,又改口說:「喔,很快就到家了,不要緊的。」我默默一笑,他有點難為情,不自在地提起腳步往回走,我只好慢慢跟隨其後。

    沒走幾步,轉身問我:「初二你們開始學古文了,是吧?」「嗯。」「感興趣嗎?」這一問,打開了我的話匣子:「上第一節課就鬧了個大笑話,原文是: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老師問:誰能解釋?一個男同學站起來說:古時候有一個人,非常熱愛勞動,他愛上山採藥草,一日不去,就好像過了三月、三季、三年。老師笑著說:不是愛的藥草,而是一位姑娘愛上了一個採草藥的青年,采葛、采蕭、采艾都是這一個人。老師說完後,頓時哄堂大笑。」他深情地笑著:「真有意思!」我這才意識到不該舉個愛情方面的課文,怪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他問:「你的書能借給我看看嗎?」「當然可以。」我又用十分婉惜的口氣說:「你要不休學的話,成績一定很好,去年畢業生錄取中等專業學校的可好了,一個月的生活費十三元,就不用家庭來負擔了,而且,畢業後屬於國家幹部,統一分配工作。多好呀!」他感歎地說:「那不是我的世界!父親年老多病,健壯的母親又突然離世。我不得不休學,回鄉務農。好在沒有幾個月,鄉里調我去搞共青團工作,後又調到縣農業局。現在是幹部下放,又回到農業生產第一線來了。」「那以後,你有什麼打算?」我連忙追問道。「打算?當新中國第一代知識農民,修理地球唄!我漸漸地感覺到我這一輩子,恐怕是不可能隨著自己的意願,要怎麼樣就怎麼樣了,一切都要聽從黨的安排。我想,走一步看一步吧,總會有機會的。」我鼓勵他說:「送給你培根的一句名言:順境的美德是節制,逆境的美德是堅韌。這後一種是較為偉大的德性。」他那雙深邃的黑眸看著純真的我,說:「謝謝你啊!我們共勉之吧!你呢?你有什麼打算?」說完他又含情地笑笑,顯出兩個迷人的酒窩。我天真而坦率地回答道:「我還想讀書,明年再考。」「有志者,事竟成。」他鼓勵我道。

    看到他臉頰的酒窩,我想起了一件事,便試探著問他:「你從小就會游泳?」「鄉下孩子,夏天都在河溝裡玩,玩著玩著就會游了唄!」「五年前,你就是那個救我的泥猴子!」「你也認出我來了?真不夠意思!不感謝我救命之恩就算了,還給人提綽號!」「對不起!時隔五年,才有機會表示感謝!真不好意思!」「開個玩笑,別當真了!」此時此刻,兩人的距離似乎更拉近了。自己感到雖然比他多讀兩年書,和他交談,很有共同語言。而且,他看問題深刻多了。

    「有時間到城裡去玩嗎?」這一突然發問,使我的心跳加快、臉頰緋紅。我暗暗告誡自己,怎麼可以一個人和一個男同志出去玩呢?給父母親友知道了怎麼辦?不能,無論如何也不能。我又不忍心拒絕他,為了掩飾自己激烈的思想活動,我把視線移到廣闊的田野上。風吹過一望無際的黃綠色稻穀像波浪在翻滾,農村呈現出一派可喜的豐收景象。我委婉地告訴他:「馬上就要過稻場了。就……」他看著我微微一笑。顯然,他能明白我的意思。他用手一指,「前面就是我家,屋裡沒有別人,去坐坐吧!」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到幾間草屋,屋後是一小片竹林,屋前有幾棵樹,樹丫上挌著竹竿,上面曬著昨天他穿過的衣服。一隻紅公雞跳上土堆,撲撲翅膀,神氣活現地啼叫起來。喔——喔——喔——!提醒了我抬頭看看,太陽已經高懸在東南方,一團團低飛的積雲時而擋住了它的笑臉。已到燒午飯時間了,我忽然想起了石臼裡的米還沒有舂好,連忙說:「今天不去,家裡還有事呢!」便雙手送上傘和手電筒,「謝謝!」「別客氣。」我生平第一次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情。此刻,已被這種感情所俘虜。我沒有勇氣再看他一眼,當手中東西被接過去後,轉身就走。在狹窄的田梗上快步行走著,直至轉彎處,我情不自禁地向後一看,他仍呆呆地站在那裡,見我回頭,立刻向我揮手示意。

    我帶著這種從未有過的特殊情感,愉快地回了村。一看石臼裡的米沒有了,這是怎麼回事呢?也許是有人要舂米,就把我的米先扒出來了,可米和簸箕呢?正當尋思著,大伯母從河邊淘米洗菜回來了。「沒有人偷你的米,你娘拿回去了。這個年頭真好,我家大門成天開著,你來我往的,也沒有少過一樣東西。」我心想:今天可能要挨罵了,要罵也只好硬著頭皮聽聽,反正沒做什麼壞事,也沒有被人看到。

    我一進門就叫媽,她背對著門,正在篩米,不知是沒有聽到還是生氣不回答。我走到她身旁說:「媽!我來篩吧,這才發現媽媽的臉板得刀都砍不進,「你到哪裡去了?」「把傘還給人家。」「一把傘還一上午?」母親話音剛落,奶奶在房裡開了腔:「我說呀,丫頭大了。女大十八變,要管教管教了,不要敗壞門風,給人看笑話!」話雖不多,既管教了孫女,又指桑罵槐地教訓了媳婦。這對母親無疑是火上加油,狠狠地對我說:「聽到了吧?養姑娘就是擔心事,你可要給我爭口氣!」家裡老老少少都認為我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但是,由於腦子反應敏捷,會在一旁多嘴,常被祖母罵:「丫頭格格,瞪著眼睛閉住嘴,沒有人把你當啞巴!」後來,一忍再忍的也就成了習慣。今天的挨罵,更要忍住。

    夜晚,我躺在床上,回憶起了自己那段危險經歷。好像是在我十一歲那年,炎熱的夏天,蒼蠅、蚊子,白天黑夜嗡嗡亂飛,實在難熬。我和姐妹們就常到河裡摸螺絲和河蚌,泡在水中不熱,潑水嘻笑,天真爛漫,還有收穫,何樂而不為?如此捕魚摸蝦的大人小孩很多,岸邊已經找不到多少東西了。有一天,我們冒險到了河中央的淺灘邊,果然不失所望,當各自摸到了滿滿一木盆河蚌、螺螺和小蟹時,便興高采烈的打道回府。誰知途中腳下一滑,身體立刻往深處下沉。我「啊呀!」一聲,姐姐們站在齊肩的水中晃蕩。她們也不擅長水性,正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只能拚命地喊著:「救命!救命!」我用盡全力,托住那滿載而歸的小木盆,就靠一隻腳勉強站住,支撐著全身。就在我將要精疲力竭的時刻,有個男孩,游到我身旁,一手托過木盆;一手把我拉到岸邊,順手把盆端上了岸。我驚魂未定,他一言不發就走了。他不是我們村上的人,也不是我認識的人。我只記得他臉蛋上高高的鼻樑,緊閉的雙唇,一雙大大的眼睛,還有兩個酒窩。直到我考取了初中,在開學典禮結束後回家的路上見到堂叔的同學李旭斌,我認定那次救我的就是他。可是,我還沒有來得及問,他就休學了。

    今天終於證實了我的想法。說來也奇怪,平時哪個男同志多看我幾眼,我就覺得討厭。可是對他就沒有那種厭惡感。這也許是我認定了這個救命恩人的感恩之心;也許我們曾經同學一周的校友之情;也許是他助人為樂的精神感動了我;也許是失學這個不幸命運使我們有了共同的心聲。再加上他的言談舉止給我好感,我願意去接近他,可我卻不能這樣做。因為我還小,還想讀書,不能放棄自己的理想,要在群眾中樹立好形象。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當我成為鄉里唯一的女初中生時,有人豎起大拇指,把我誇成「女狀元」,將來要做城裡人了。如今,戶口又遷回農村,在家務農,和他們在同一個水車上踩水,在同一塊稻田里推烏頭。有人同情我,愛護我,也有人譏笑我,鄙視我。有個勢利的女人,在接擔子時,故意用勁往我肩上一丟,頓時我的腰被閃了。可是,我咬緊牙、忍住痛、接過了這擔沉重的河泥肥料,含著淚送到了田里。我就是要做奶奶說的,文也來、武也來的人。李旭斌和我的處境差不多。當了幾天幹部又被下放回來,群眾中會有各種各樣的看法。不瞭解國家形勢的人還以為他犯了什麼錯誤呢!我們應該互相幫助,共同進步。「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對,就這樣講。他不會生氣吧?唉!我為什麼這樣怕傷害他呢?矛盾攪亂了少女純淨的心,使我難以入眠。

    一個時陰時雨的下午,生產隊裡不上工,我本想抓緊時間把書送給李旭斌,一看是鐵將軍把門,真叫人掃興。在那邊玩耍的兩個孩子告訴我:「他到學校去了。」真不湊巧,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我不能久候,可又不想立刻離去。我從一個開著的小窗口向裡張望,室內傢俱很簡陋,擺放的恰到好處。房間收拾的也算整潔,門前也打掃的乾乾淨淨。屋後竹林裡的麻雀飛來飛去,兩隻喜鵲飛來了,在頭頂上盤旋一圈,便落在樹梢上,喳喳叫了幾聲又飛遠了。如此幽靜的環境,和我們大村莊相比,真是個世外桃源,別有一番風情。我正在欣賞牆腳邊盛開的多種顏色的鳳仙花時,李旭斌回來了。兩雙脈脈含情的眼睛互相對視,誰也沒有開口講話。他打開鎖,推開門,我也隨後跟進。室內陰暗潮濕,難免產生淒涼的傷感。只覺得鼻子一酸,眼眶裡漸漸濕潤了,我故意背著他,讓淚水蒸發。他似乎有些尷尬,連聲叫我坐下。看見我仍然站著,還調皮地說:「坐呀!你放心,不收板凳錢!」我們端正地面對面地坐著,他深情的看著我,問道:「等急了吧?」「沒來多長時間,你到學校去有什麼事?」「一位語文老師叫我去幫他改幾本作文。」「我把你想看的書送來了。」「謝謝!我一定好好學習。你能不能輔導輔導,講兩課給我聽聽?」「輔導不敢當」我想了想,說:「我把杜甫的那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背誦給你聽聽吧!」他真像個學生,目光專注地等待著。「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就這樣一個繪聲繪色地講,另一個認認真真地聽。我早已把昨晚想講的話忘得一乾二淨。

    他又說:「你回來了,你們的業餘劇團一定會搞得更好,今年準備排什麼節目?」我驚喜地問:「你看過我們演出?」「當然囉!我還是你的熱心觀眾呢!哪一年大年初一,不到你們村上看演出?第一次看到你是先演了一個爭取婚姻自由的小媳婦,又演了一個五十三歲的老太婆。」我笑著說:「那是原本是我媽媽的角色。可是媽媽病了,團長說:救場如救火,只有我能在一天之內背下台詞,我只好頂上去。後來他們又笑我,一天長了四十歲。」「你還演過《雙推磨》和《祝福》中的祥林嫂,」「你都看過?」「這還有假?你能把魯迅筆下的祥林嫂演的那麼感人,真不容易。」「我奶奶常說,演戲麼,瘋子演戲,呆子看戲,看看而已。可是,看《祝福》先是情不自禁地淌眼淚,最後一場,祥林嫂討飯,都哭出聲音來了。」「是你們演的好,感染力強。」我搖搖頭說:「是捨不得孫女,她說,好好一個丫頭,怎麼好去要飯呢?」提到奶奶,想起她那天的話。儘管我知道他還有很多話,正準備滔滔不絕地講給我聽,而我不能再停留了。我站起來說:「我該回家了。」沒等他回話,我莞爾一笑,離別而回。

    很快就進入了繁忙的秋收秋種階段,天天忙著割稻、束稻巴子、再挑往打穀場。我手上的水泡已磨成老繭,腰酸背痛是一聲沒吭。農民有句俗語:稻上場,麥進侖,黃豆挑在肩膀上。意思是:到了這一步,收成才算有了保證。現在稻子堆在場上,就等脫粒後,該交多少公糧和統購糧先送進國家糧庫。然後,再把口糧分到各家各戶。脫粒已經不用摜桶,而用腳踏的軋稻機。雖然距離書本上講的收割機、脫粒機還很遙遠,也算是半機械化了吧!可是,全泗莊村四個生產隊只有一台機器,只能夜以繼日地輪流使用。

    深秋夜晚,一輪明月懸掛在星空,藉著這如同白晝的亮光,我們隊正忙著軋稻,分兩個班六個組。我們腳踩動機器,手拿住稻巴,利用滾動的齒輪,把稻穀打下來。一不小心,稻穗被捲進機器;再不小心,手指都可能被齒輪打斷。第一次上機,我手忙腳又忙,精神高度緊張,好不容易適應下來,又感到兩個膝關節酸痛,發熱。堅持,再堅持,終於堅持到了我休息的時間,我迫不及待的斜躺在草堆上,看著晴朗的夜幕,切實體會到唐朝詩人李紳寫的《憫農》:「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首詩的深刻含意。

    同時,我又想起了李旭斌,不由得從心底裡埋怨起他來:你怎麼能把信交給村上的學生帶來呢?第一封信不回就表示我拒絕這種做法,今天又帶來一封信,真叫人受不了。儘管都是談的學習方面的問題,而人們對男女之間的交往,總是既敏感又狹隘,好像少男少女一接觸,不是談戀愛就無事可做了。他們痛恨舞台上的包辦婚姻,又看不慣現實中的自由戀愛,甚至要出來干涉干涉,還是要維護那種門當戶對的舊觀念。一封信已經帶來了一些風言風語:勞動時,有人平白無故地說:「瓦房哪有草房好?草房子冬暖夏涼!」「找那麼個三拳頭打不出一個悶屁來的人,有出息也沒有芝麻大。」俗話說:瞎子吃餛飩,心裡有數。都是講給我聽的,是含沙射影地諷刺我。雖然這嚴重傷害了我的自尊心,我也只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就當沒聽見。我也很納悶:自從他闖入我的心靈,就像一塊磁鐵,死死地吸引著我,我也暗暗責怪自己:小小年紀,就翻起愛情浪花,真是有出息也沒有芝麻大了。記得媽媽說過:「婚姻是女人的墳墓。一結婚,就半截身子埋進了泥土,不可能再有什麼作為了!」這是媽媽對自己人生的感悟,也作為一個教訓警告我,現在不是談戀愛的時候。李旭斌!我理解你的心意,可我不能表白。,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可以暴露心中秘密,包括你。讓你去體驗、去尋味吧!而我只能把所有的思想活動深藏在心底層,那是我心中的潛流。總有一天,我會對你暢開心扉,也許,三年、五年,我相信會有這一天。那時候,我要狠狠捶你幾拳,來發洩發洩對你現在一些不當舉動的恨。正在想入非非時,有人叫喊:「星兒!又輪到你上機啦!」我拖著疼痛的右腿,一拐一跛到機前換別人休息。經過多次輪換,終於堅持到下一批人來換班了。回到家勉強支撐著洗了個澡,忍住飢餓,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當我一覺醒來,天已大亮。趕緊梳洗,準備吃過早飯去上工,忽聽隔壁人在叫我:「星兒!有人找!」我一面梳頭,一面往前門走,萬萬沒有想到迎面而來的竟是李旭斌,我全身血液頓時沸騰起來,心想:你這一來,不是家喻戶曉了嗎?便質問道:「你怎麼來啦?」他沒有想到我是這種態度,緊張又害羞的臉漲紅了,「還書來的。」我瞄了他一眼,接過書,頭一抬,示意他趕快離開。我的態度使他感到意外,他好像還有話要講。正處於進退兩難之際,慈祥的母親說:「坐吧!」俗話說:不打上門客。母親畢竟不是一般農村婦女,她用眼神指責我:不像話,起碼的禮貌都不懂。母親和善的說:「坐,這麼早,吃過早飯沒有?」「吃過了。」他拘謹地坐在長凳子上,一對大眼睛,不知是看著屋頂的瓦好呢還是看著地上的泥好。此刻我的心情稍微平靜一點,仍然擔心談話被床上的奶奶聽到,便不安地站在房門口。

    媽媽又問:「哪個村上的?」「長溝上的」「什麼文化程度?」「初中沒有畢業,休學了。」「在哪裡工作?」「下放了,在家種田。」

    這哪裡是閒談,簡直是審問,見此情景,心想:李旭斌呀李旭斌,你不要在這裡活受罪了!趕快走吧!我朝他呶呶嘴、朝門口揮揮手,他並非傻瓜,便起身告辭。我情不自禁地送他出門,他低聲說:「晚上隴東廟放電影,你去嗎?」「晚上再說吧!」他深情地看了我一眼,轉身走了。我關上門後,在門縫裡偷看他離去的背影。自己也不知怎麼回事,竟把一個日思夜想的人轟走了。我心境不佳、茫然若失,再一想還是怨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闖到家裡來。俗話說:人多嘴雜,金子也能熔化。

    電影放映隊幾個月才下一次鄉,方園五、六里路的群眾聽到消息後,像得到了喜訊,便迅速傳開。夕陽西下時分,人們就成群結隊,從四面八方趕來。特別是六、七十歲的老太婆,撐住柺杖,扭著小腳,也在人群中不甘落後,看到莽撞的小伙子搶先了,會心急地罵人:「三忙鬼老小,差一點點把我老太婆撞倒了!」見到同伴會不斷地嘮叨:「真稀奇!就這麼個影子,會說會唱還會動,活靈活現的。」「我們是靠了毛主席的福,見到點世面才死呢!我那個死鬼老頭子,沒有褔氣,苦一世啊!」

    今天把放映場設在小學的操場上,我和幾個女伴趕到時,已經開機放映了。前面黑壓壓的擠滿了人,怎麼能找到他呢?我們在人群中鑽來鑽去,她們說:「這裡可以看到了。」我說:「不行!再到那邊看看。」終於能站在人家坐位的後面了,比較理想,我的兩個眼球像探照燈似的從每個人頭上移動著,目標找到了,定神一看,他前後左右都坐的姑娘,心想:唐僧進女人國了。少女初戀的自私心理,使我產生了從未有過的妒嫉心,哪個姑娘無意中一動,我都感覺不順眼,心裡酸溜溜的。正好利用換片的機會,我看到他迅速站起來向後張望。當發現我時顯得十分高興,對我點頭又招手的,「這裡有凳子,快來坐!」一股愛的暖流注入了我的心田,多麼想坐在他身旁看完這場電影!可是,離開女伴,單獨去和男青年坐在一起。明天,不知有多少流言蜚語會在村上傳開,我微笑著搖搖頭,他再點點頭。我毅然搖搖頭,誰知他乾脆離開坐位,站到我身旁來了。這一舉動使我更加尷尬,因為後面有幾個教師站在凳子上,正居高臨下目光如炬呢!萬一傳到我父親耳朵裡怎麼辦?於是,我故意離他遠一點,我倆就這樣一言不發,好像素不相識,直至電影結束,在散場的一片吵雜聲中,我平和地對他說:「我走啦!」「我送送你。」「不!我有好幾個同路人,謝謝你……」「我……」他話未能說出口,我就被女伴拖住捲進人流中。

    月亮披著銀光撒向大地,照的眼前如同白晝,是溝是河、是田是路,分得清清楚楚。不知不覺又走到李旭斌把傘和電筒借給我的三岔路口。我多想停下來等等他,聽聽他要對我說的話,自然而然地放慢了腳步,和前面女伴拉開了距離,「星兒,走不動啦?快走!」前面傳來了催促聲,耳邊又響起臨走時母親的囑咐:「看電影就看電影,早點回來!大概那一位就是來告訴你這個消息的吧?」不能把媽媽的話當耳邊風,我打消了剛才的念頭,甩動短辮子追上去,並掩飾道:「你們不知道我腿疼?走這麼快!」一路上我想:大忙結束就要搞文娛演出了,我們社可以和他們社聯合起來搞。這樣資金足實力強,多排練幾個長劇,請我們演出的地方會更多,真要遠近聞名了。那時候,我們天天見面,可以無拘無束地談話。也許,還能在舞台上扮演夫妻呢!我羞澀地露出了笑容。

    沒有過幾天,團支部書記國洪來告訴我:「星兒,李旭斌參軍了,你知道嗎?」「不知道。」我感到突然,極力按捺住幾乎要蹦出來的心。他接著說:「他當的是什麼特種兵,昨天在鄉里開的歡送大會,他老父親還在會上講話呢!」我呆若木雞,一動不動地在想,難怪他那天趕到家裡來還書,據隔壁人家說,他在門外徘徊了好一陣子才鼓足勇氣進門來,卻被我趕走了;難怪電影散場時,他還有話要說,原來是想告訴我這個消息。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他又邁出了關鍵性的一步,我由衷為他高興。一個改變人生命運的喜訊,由他親口告訴我該有多好!我會像電影裡面那些送郎參軍的姑娘一樣,羞羞答答送他一樣紀念品,再夾上一張照片,讓他時刻想著我。對,明天進城去,哪怕只見到一面,說一聲再見也好啊!可是,我到哪裡去找他呢?也許,今天已經隨部隊坐在奔馳的列車上,開往遙遠的邊疆了。唉,此去不知天南地北,何日才能相見!想到這裡,兩顆淚珠奪眶而出。告知消息的人什麼時候離開的,我竟全然不知。

    一天中午收工回家,不懂事的妹妹叫喊著:「肚子餓死了!」我一面哄著妹妹,一面幫媽媽忙飯。媽媽在灶上炒菜,我在灶下燒火。這時有人送來一封信,這是我日夜盼望的信。我的心激烈地跳動著,原來就烤得熱辣辣的臉,被灶火映照的更加紅潤、鮮艷。我用一雙顫抖的手正準備拆信時,突然發現信已經被人拆開過,滾燙的心一下被人扔進了冰窖。看著來人狡詐的表情,心裡暗暗罵了一聲「卑鄙!」一氣之下,嚓!嚓!嚓!信被撕成碎片,順手就丟進了灶堂,虎視眈眈地盯著送信人,似乎在說:你們看過的信我沒有看,你們還有什麼輿論可造?還有什麼可宣揚的?那人很無趣,退出了我家門。

    那人走後,媽媽責怪我:「人家來信怎麼看都不看一眼?「媽媽無法理解我這一個莫名其妙的舉動。我含著淚拿起火叉,慌忙拍打熊熊燃燒的信紙。可是,晚了,已經全部化為灰燼,僅僅看得出南京二個字。多少天來的盼望已經化為烏有,憤恨、懊喪、痛苦,襲擊著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之心。我雙手抓住那一小塊紙片發呆,又一次綿綿情絲被我自己扯斷,我對不起他……

    我為什麼要如此折磨他又折磨自己?幾千年來的封建思想、傳統觀念根深蒂固,解放才幾年,不可能一掃而光。李旭斌!我希望你掙口氣,有點出息,讓人刮目相看。我還小,還想上學,我不願意被人說三道四,你能理解我嗎?通情達理的媽媽說:「算了,吃飯吧!」我仍然抓那片殘缺的紙不放,好像一個放風箏的孩子,抓住一段被掙斷了的線頭,眼看著心愛的風箏被一陣狂風捲走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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