虧嚴嬤嬤還說什麼「大將軍英武悍勇卻是個寬厚之人」,屁啦!這世上還有比他更小氣巴拉、斤斤計較、睚皆必報的人嗎?不就貪了他將軍府一尾鹹魚、兩斗米,她都入府賣藝賣身了,他還想怎樣?
燕青郎淡然地看著她,不發一語,態度堅定如泰山沉石。
她瞪著他良久,一腔怒氣憤慨擔憂委屈全糟亂成了一團,眼圈不自覺地紅了,心下不由一陣氣苦。
像他這種高高在上俯看眾生的大人物,又怎能體會她和弟弟在塵埃裡苦苦掙扎討生活的小人物心情?
燕國公府是豪門巨閥,奴僕如雲,鎮東將軍府裡更是隨從無數,他自己手上又有十萬精兵悍將,一呼萬應,又哪裡嘗過那等門庭寥落、只剩小兒孤女相依為命的孤苦滋味兒?
玉米喉頭一哽,卻緊緊繃著小臉,努力抑下那打從心底深處生起的紛亂酸苦。
一見她眼眶泛紅,卻猶自倔強死死咬著下唇的模樣,燕青郎心下一緊,瞬間渾忘了種種糾結,心底湧現一抹隱約的慌亂。
「你,咳,別哭了。」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她用力抹了抹臉,咬牙忿忿地道:「我玉米堂堂東疆野店一姊,門下食客三千,頭可斷血可流人不可辱,才不屑做出那種哭哭啼啼的娘兒們行徑,你少瞧不起人了!」
他很想說「門下食客三千」不是用在這裡的,可一對上她泛紅卻又固執的圓眼兒時,又瞬間默然了。
「我,」他清了清喉嚨,有絲不自在地道:「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他一時無言。
氣氛陷入一片靜止的凝滯。
良久後,玉米吸了吸鼻子,又用袖子抹了抹臉,自覺把多年苦楚委屈全數發洩在他身上好似也不甚公允,她定了定神後,低聲道:「你不明白,小糧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我不能不擔心他。」
是。玉家姊弟手足相依扶持,這兩年來他一直就看在眼裡的。
燕青郎直直凝視著她,忍住微歎。
「我知道我性子不好,急起來口無遮攔,每每衝撞了大將軍,惹得您生了不少閒氣,」她神情黯然,攝嚅道:「我、我以後會改了的……」
他終於歎了一口氣,再也硬不下心。「將軍府大廚房裡有十二名廚娘,若你願意,明日就撥兩個人手去野店幫襯,糧哥兒那裡你也就不需懸心了。」
「真、真的嗎?」玉米猛然抬起頭來,不敢置信地睜圓了眼,煞是可愛。「真的可以嗎?」
燕青郎眸光溫軟,幾乎有些想探出手,碰觸她長長如蝴蝶羽翼的烏黑睫毛,是否跟他想像中的一樣……一樣什麼?
他心一凜,身形隨之一僵,耳後有抹可疑的紅暈正在漸漸擴大中。
「大將軍,您真是大好人!」玉米卻是抖著唇兒,一把握住他的手上下亂搖,
一時感動得情難自已。「對不起!我剛剛誤會您還罵了您……大將軍,您用府中軍法罰我吧,我這次一定真的甘願就戮,任打任殺,眉頭皺一下的就不是好漢!」
哎,她這愛胡亂用詞的習慣幾時才能改改?
不過這次燕青郎卻沒有出言糾正,因為他正努力忽略自被她握住的手上傳來的柔軟寧馨觸感。
他英挺的臉龐因不自在而越發顯得嚴峻緊繃,可惜顴骨那抹淡淡的緋紅卻出賣了燕大將軍鐵血面癱的形象。
幸好玉米一向後知後覺,而且又在深刻的自我檢討與對他的萬分感激中,所以完全沒有發現燕大將軍比尋常還僵硬三分的異常神情。
在門後探頭探腦的護衛卻是看得目瞪口呆,直到被大將軍一記殺氣騰騰的狠瞪才嚇得縮回頭去。
嗚,將軍好凶!
恐嚇完屬下的燕青郎收回視線,目光落在面前小圓臉姑娘上,不知怎的有些侷促,卻又透著異樣的柔和。「那,你……嗯,往後便安心待在府裡吧。」
「知道了!」玉米點頭如搗蒜。「我以後一定會好好報答大將軍您的!」
「不是報答我。」
「耶?」她迷惑地眨巴著眼兒。
「沒什麼。」他眸光低斂,掩住了真正的心思。「飯菜已涼,命人重新熱過再吃了。」
「這個我來我來。」
他大手一個發力反握住她的手,揚聲道:「來人。」
「是!」門外護衛飛快進來,捧起托盤又咻地不見。
不過眼下玉米再也無暇讚歎好厲害的輕功了,因為她正呆呆的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被牢牢攢在他溫暖有力掌心裡,只覺心跳失速……
翻來覆去一整晚就是睡不好覺,還時不時坐起來盯著那只被燕青郎握在掌心裡的右手發呆……玉米整夜跟烙餅似地折騰著床,直到天濛濛亮才迷迷糊糊合了眼去,一聽窗外雞啼又馬上驚醒了過來,最後不得不邊揉眼睛邊打呵欠地下了床。
「就為了一隻手失眠一整夜,到底在幹什麼呀?」她對著銅鏡裡委靡不振的自己吹鬍子瞪眼睛。「笨玉米,蠢玉米!」
痛加訓斥完自己後,一向不等劍蘭進來「服侍」就自行把溫爐子裡的水倒出來洗臉的她,因著昨兒心緒紛雜,今兒眼皮又重,索性去井邊打水上來,待冰寒徹骨的冷水潑上臉面,倒一下子把自己凍得打了個大大的哆嗦。
不過好處是她完完全全清醒了,不再糾結那隻手的問題了。
玉米捲起袖子,在檯面上倒了三大海碗的麵粉,在當中挖出了小凹洞,撒了點鹽,一點子糖,再斟入清水慢慢和成不幹不濕的面泥團,兩隻小手老練地用勁按、壓、卷、搓、甩、打,不一會兒便揉出了柔軟又有彈性的麵團,先擱在一旁用濕布蓋著醒面,隨即自十數個排列整齊的中型瓦罐中舀出了一大碗的黑芝麻。
用小石臼舂細碎了,小心翼翼地在盛著花生油的大鍋底快手翻炒了起來,芝麻香氣混合著花生香飄散開來,玉米又飛快挖了匙麥芽糖丟進一同燒勻了,一起鍋就是香噴噴熱騰騰的芝麻醬。
另一邊灶上滾沸著熬成金黃中帶奶白色的雞湯,她略看了看火,便回頭將醒好的麵團分割成一個個小圓塊,先擀平,抹上酥油和芝麻醬捲起,再重新擀平,就這麼來來回回數次,就成了內有夾心層層迭迭的圓燒餅,拿小刷子沾了清水在餅上頭抹過後,再一個個地沾上白芝麻貼進燒得熱熱的特製鐵爐內。
她抓過了三大條油紫得發亮的茄子,迅速切成了一塊塊,油鍋裡倒進新鮮羊肉糜炒香了,再放進醋、料酒、花椒、蔥段、草果、山楂、桂皮、薑片、小蔥根等,注入清水熬滾了,最後把茄子丟進去蓋上鍋蓋,待香味四溢之時起鍋,即成了道美味至極的羊肉燉茄子。
常言道:羊肉燉茄子,撐死老爺子,說的就是這滑口軟腴香辣的邊疆老菜。
玉米將一個個烤得金黃微焦的圓燒餅剷起扔一旁散熱,好保持那外酥脆內柔韌的口感,再快手快腳拌了個黃瓜土豆絲,最後和雞湯、羊肉燉茄子、芝麻小圓燒餅一同擺上大托盤。
啊,人有活兒可忙就是好,一忙腦袋裡什麼亂糟糟的遐思異念全沒了。
劍蘭在小廚房門口等待已久,聞香也不禁有些垂涎三尺。
「劍蘭姑娘,我這芝麻醬燒餅和羊肉燉茄子多做了不少,等會兒閒了你也嘗嘗我的手藝吧?」玉米笑咪咪地道。
劍蘭一驚,忙道:「奴婢不敢。」
「什麼奴婢敢不敢的,咱倆誰比誰奴還不知道呢,況且東西煮了就是給人吃的,你若吃得歡喜,我這廚子也面上有光呀!」
「玉姑娘是客,不是奴。」
「你有見過被押進來日日燒火做飯的客人嗎?」敢情他們鎮東將軍府的待客之道都這麼特別?
「咳,早飯便由奴婢端吧。」劍蘭不好再深談箇中內情,姿勢曼妙靈活地將大托盤接過手中。
「啊,對對對,大將軍還等著飯吃呢。」她這才想起,連忙催促:「快去快去,免得涼了就不那麼好吃了。」
劍蘭卻沒有移動腳步,挑了挑柳眉,不無疑惑地問:「玉姑娘不一起嗎?」
「我幹嘛一起?」她茫然。
敢情她一覺醒來,把昨晚答應過將軍的事全忘光光了?
劍蘭歎了口氣,提醒道:「昨晚您答應過主子,往後都同主子共飲共食的。」玉米一愣,隨即訕訕然地摸摸臉。「啊,我還真忘了。」
「玉姑娘請。」
玉米還是不免有一絲彆扭害羞,可是在劍蘭堅持的目光下只得硬著頭皮,又備了一副碗筷跟在後頭。
天光大亮,淺淺晨霧挾帶著清新微涼的氣息漸漸散去,寬闊的將軍府圜林中素來是挺拔樹木多過花花草草,可放眼望去,滿眼碧鬱鬱綠油油的景致,反倒教人觀之耳目一新,胸中有說不出的暢然舒快。
可走著走著,玉米卻覺不太對勁,「這不是往將軍寢居的方向。」
「主子在瀚然樓。」
「瀚然樓是幹什麼的?」她一愣。
「瀚然樓築於府中湖上,是主子的書房。」劍蘭沒有多做解釋,此處常人不能擅入,向來是府中禁地。
去書房吃早飯?唔,燕大將軍的喜好還真是異於常人。
她腦中一團漿糊,還是乖乖跟著左繞右彎,直到來到了一片她從未見過的煙波湖水前,驚歎地看傻眼了。
「嘩……」東疆居然還有這麼大的湖?而且這湖還是在將軍府裡?
鎮東將軍府果然包山包海啊……
「奴婢只能送您到這兒。」劍蘭鄭重地將一整個托盤交到湖畔留守的悍衛手上,回頭對玉米道:「玉姑娘請安心上船,主子正等著您。」
不過吃個早飯還得這麼勞師動眾地折騰,這是吃飯還是列陣來著?
害玉米那只要踏上輕舟的腳忽然變得異常僵硬緊張,總覺得踩上不知會不會誤中什麼機關?
「難道是……」她吞了口口水,開始疑心生暗鬼:「大將軍一夜醒來,想起平白損失兩個廚娘給野店太傷面子,所以今早同我算賬來了?」
對,一定是這樣,不然幹嘛一大早就神神鬼鬼的?
想起過去燕青郎惡搞她的諸多不良紀錄,纍纍前科……
她越想越是忐忑不安,小圓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抱著只碗,緊攢著雙筷子,在悠悠蕩蕩划水而行的輕舟裡坐如針酕,不時生起跳水逃生的衝動。
「玉姑娘坐穩。」那名悍衛大手撐篙,沉穩如山,顯然是個中老手了。「就快到了。」
「這位大哥,您知不知道大將軍為什麼特地要……」
但見剛剛還氣定神閒的悍衛臉色發白,低頭飛快撐篙一陣猛劃,這詭異非常的舉止看在玉米眼裡更是心驚肉跳。
只是她渾然不知,那是肇因於自己隨口而出、坑人無數的關鍵詞「大哥」,可全鎮東將軍府上下何人不知,車伕何勇自從被醋意沖腦的大將軍發配大營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根據小道消息表示,最有可能還被押在燕家軍最鐵血的惡虎營裡狂操苦練!
「我只是想問……」
「馬上到,馬上!」咻地輕舟跟飛箭流星似破水面而去。
快到玉米雙腳踏上瀚然樓的地面時,人還在晃晃悠悠地發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