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柳業短信上約好下個星期六去見他的姐姐柳絮。我還是第一次,長時間跟人發短信聊天,柳業很喜歡用短信跟我交流,我想應該是怕打電話不知道說什麼吧,短信就不同了,起碼我拒絕不了。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想著打電話的。發短信,或許更加能表達自己的情緒,城市裡的人,每天上班跟電話接觸是最多的,要是下班還跟電話有關,遲早會得電話恐懼症。發短信就不同了,起碼可以讓自己休息一下。接電話多了,耳膜會疼。
我很爽快就答應了,遠遠看著柳絮,我就有種想瞭解她的感覺。
這個星期應該是我這段時間最安穩的日子,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沒有任何人打擾。有時候,我會覺得這樣的日子是最平靜的,可以舒心的思考,也可以淡淡地享受生活的愜意。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卻告訴自己,這,只是暫時的,很快,我的生活又會被打斷。
「何紛萍,我們聊聊。」星期五一到,我心都飛了,打算見完柳絮,好好逛一逛再說。可我一出公司門口,鄒鄧哲就在那裡等著,差不多一個星期不見,我感覺他憔悴了不少。他走上來抓住我的手就是這樣一通沒來由的話題。曾經自認為自己瞭解人的我,現在非常迷茫,根本就不懂得人在想什麼。上次已經跟他說得很清楚了,我還有什麼可以利用的呢?
「不好意思,我還有其他事情要處理。」我淡淡地說,不要覺得我好說話就總想著利用我,我願意被利用不代表我不知道。我只想讓自己的生活歸於平靜,太過轟轟烈烈,我承受不了,或許我就是一個平凡的人。
「走吧。」鄒鄧哲還是一如既往地任性,不管我願不願意,直接把我拽進了車裡。
「你……」我瞪著他好一會兒,還真沒有辦法對他做什麼。
「好好坐著吧。」鄒鄧哲回頭跟我說,我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點頭。
兩個人一路無語,我總是能夠在不經意間感覺到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他不說話,我也不想說話。
「你打算一直不說話嗎?」沉靜的場所不適合我,冷冷的淡漠更加不適合我,我打破了沉默。想來我就是操心的命。
「說什麼?你不會反感?」鄒鄧哲反問我,我不反感的會有什麼?我根本不知道。
「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吧,嘴巴長在你身上,腦子在你脖子上,你不說,我怎麼知道我會不會反感?如果我反感了,你閉嘴就行了。」我說。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完全不需要考慮,他從來就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這次考慮我了,我反而不適應。
「你還是繼續做兼職吧……」鄒鄧哲感覺很累,「大家都希望你可以繼續幹下去,從你分析的東西,減少了他們的無用功,增加了他們的收入。」
「如果你覺得是內疚的話,大可不必,我這個人不會計較過去。」我說,那些事情誰都可以做的,既然過去了,我就沒必要執著,這樣會很累。
「你這個人怎麼這麼頑固?」不知道怎麼的,鄒鄧哲把車停下來,抓住我的胳膊就是質問,「自尊就那麼重要嗎?你這種人,不放下自我,很有有突破。」
「……」我被嚇到了。怔怔地看著他。
「能不能好好說話?語氣不要那麼沖?好像全世界都得罪了你?」鄒鄧哲放開我,看著前面的路說,怎麼回事?這些話應該是我說才是啊,怎麼被他搶先了?
「好,你說,我聽著。」明明是他的問題,倒像我的錯似的。我一時心軟,妥協了。
「我給你三個理由:一,有協議為基準,我隨時可以約束你。二,你可以增加一些收入,何樂而不為呢?三,你工作認真,可以替我們省下不少時間。這些還不能讓你留了下來嗎?」
「你的意思是,我繼續工作嗎?」我回頭看他一下,他的話已經很明顯的暗示了,想確認是不是真的。
「對,就是這麼一回事。」鄒鄧哲點頭。
「好吧,我下個星期繼續工作就是了。」說實在話,我還真不習慣沒有兼職的日子,總是感覺日子空蕩蕩的不知道幹什麼。何況我自己對金錢的渴望迫切。
「不,是明天開始。」鄒鄧哲打斷了我。
「明天沒空。」我拒絕了,明天要去見柳絮,沒空去做兼職。
「按前段時間的安排,你星期六日是做我的保姆。」鄒鄧哲糾正我,「還是跟前段時間一樣的工作,你不可以推卸責任。」
「我真不明白,那些活,是個人都可以完成,為什麼一定要我替你做呢?耍我很好玩嗎?看著我們這些底層的人為你們忙碌,為了一點錢,卑躬屈身,你就那麼高興?我拜託你,麻煩你,不要那麼幼稚好不好?沒準哪一天,人家就升騰了,小心到時候,別人也這樣對你。」我就不明白了,論理說,我能力也不是很強,他為什麼就揪著我不放呢?
「用心跟認真是不一樣的,我需要的是有心人。」鄒鄧哲回頭看了我,從他的眼睛裡,我看到了我自己,恍惚中有點錯覺,「你就是那個用心的人,」他回頭,「你曾經說過,你就是那種在其位謀其政的人,經過你的工作,我明白了你說得沒錯。」
「什麼都讓你說完了,我還有什麼話好說的?」我憤憤不平,賭氣地說,「不過,我明天確實沒有時間。」
「去見柳絮嗎?」鄒鄧哲說。
「是,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他知道,所以要問原因。
「柳絮想見你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那天,她問我,你是不是就是那個……」說到這裡,鄒鄧哲看了我一下,不再說話。
「那個什麼?」我好奇地想知道柳絮是怎麼說我的。
「沒什麼。」鄒鄧哲說。
「你……」我覺得他很欠扁。
「那就後天吧,我送你回去,明天去接你,你好好跟柳絮談談,她身體不好,請你諒解她的遲鈍。」鄒鄧哲開著車離開。
「明天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忙你的吧。」我不是很明白他到底是出於什麼樣的理由要帶我去見柳絮。
「隨便你。」鄒鄧哲點頭,「不管柳絮說什麼,你答應她吧。」
「我會斟酌的了。」事情要根據自己的能力處理。
又是一路無語,走到家門口,我走下車,跟他說再見之後,就沒有話可以說了。他也不像以前那樣想跟我說些什麼。
「何紛萍!」就在我要進門的時候,鄒鄧哲叫住了我。
「還有事?」我停下來詢問他。
「柳絮她化療了,不能夠長時間說話,不能夠長時間坐著,不能夠受刺激,如果她有某些話當時傷害了你,請你一定要忍耐,同時以溫和的語氣跟她說話,拜託你。」鄒鄧哲走過來跟我我,語氣中哀求的意味嚴重。
「你可以放心。」我無謂地跟他說,他這樣為柳絮著想,應該是很愛她的吧。
柳絮是個什麼樣的人?怎麼就會得血癌呢?見面了之後,我該說些什麼呢?坐在電腦前,我點擊了網頁,進去查看又退出來,連專業的醫生都束手無策,我一個非專業的可以提供什麼建議呢?自嘲一笑,我找到了之前學醫現在在某個醫院擔當醫師的高中同學,問他關於一些血癌的問題。
「何紛萍,如果你得了血癌呢?我很抱歉,只能讓你來見我,我們檢查之後才知道原因。如果不是你呢,我勸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每天遇到那些人猶如天使般地笑著對我們,我們心裡發堵,見著怪難受的……」我同學說了很多,我沒有辦法回應。
「你知道嗎?我每天看到那些表面堅強內心脆弱的人,心裡就發堵,你那朋友如果微笑著看你,說明她多不甘心,多麼希望是你……」我那同學自管自說著,我還沒辦法掛斷。
什麼都沒有準備,早早來到醫院,柳業正在門口等著我。
「何小姐,謝謝你能來。」柳業見到我就過來跟我說,很有禮貌。
「呵呵,你太客氣了!」我不太好意思說下去。
「我姐姐她身體不好,不能跟普通人一樣長時間跟人說話,請你諒解。」柳業向我解釋。
「我明白,希望不會打擾到她。」我感覺有點壓抑,探望病人是不是該準備什麼?可我除了拿點水果,什麼都沒有了。
「不會,她高興著呢。」柳業輕輕地說,面對著親人的生病,他無能為力,只能表面堅強,這種勉強的微笑,怎麼看都是苦澀。我能理解那種痛苦中煎熬的苦楚,沒有人可以訴說,沒有人會幫助你,自己一個人扛著,然後默默地落淚。我們女人還可以通過眼淚來舒緩情緒,他們男人呢?傷心了,不能哭,不能大笑,把眼淚往肚子裡吞,為了緩解,他們只能通過抽煙喝酒來麻痺自己的神經,該是多麼苦?
跟著柳業走進病房,柳絮是躺在那裡打著吊滴,好像睡著的樣子。柳業示意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我依言做。
「姐……」柳業走到床邊輕輕地喊著柳絮。
「噓,讓她休息。」我走過去說。
「我姐她想見你。」柳業回頭看我,眼裡的疲憊盡顯。
「……」就那麼迫切地想見我,連自己的身體都不顧嗎?我不知道我可以替她幹些什麼?如果她對我有所交代,我會拒絕嗎?可我不覺得自己很有魅力。
「來啦!」柳絮很快就醒了,她很有精神地看著我,我衝著她微笑。柳業把手放在柳絮的背後,輕輕地把她托起來,我把她的枕頭放在她的背後,可以用骨瘦如柴來形容她嗎?化療之後的她,戴著帽子,除了眼睛還有神采,到處都是慘不忍睹的樣子,尤其是她的手,手背上有很多的針孔扎過的痕跡,手除了骨頭跟一張皮外,就沒有什麼了,小的就好像是一根筷子,我看得心疼,眼淚在眼眶裡縈繞,我別過頭看著別處,真怕會被他們看到我的眼淚,徒增傷感。
「你放心……我能好好說話……跟個正常人一樣。」柳絮輕輕地拉拉我的手,輕輕地說,我知道,她說這些話,需要多大的力氣。
「我姐姐她想說話。」柳業對我說,儘管我知道化療之後,喉嚨已經被灼傷,不怎麼說得出話,看著她這樣子執著,我只能點點頭,我們不應該限制她的權利。
「坐下吧,你們好好說。」柳業安頓好柳絮後,就出去了。
「感覺怎麼樣?好點了吧!」言語很空洞,我的意切很真。她點點頭,衝著我微笑著,在生命面前,她居然可以做到如此坦然,讓我心裡發堵。
「你……來……我已經很……高興了。」
「別說了……」眼淚忍不住掉下來,我輕輕地握著她的手,比小孩子還小的手,那麼輕輕一握好像就會斷的感覺。
「沒事……」柳絮輕輕地搖頭,「我可以說。」她固執的樣子讓我更加難過。
「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我想拜託你,等我離開的時候,你有空的話,就替我照顧兩個人,一個是啊哲,一個是我弟弟。」柳絮一口氣說完,說完之後,已經很辛苦地喘氣了。
「柳絮,聽我說,」我坐到床邊扶著他,「你一定不會有事,他們是你最親的人,還等著你去照顧,所以,你會好起來的,不會有事,相信我。」他們兩個已經是大人了,根本就不需要我來照顧,她放心不下心中最愛的兩個人,急著找人替代她延續她的愛,我非常明白,也理解。可是,奇跡一定會有的。
「啊哲跟我提過你,他說你很負責任。」柳絮很肯定地說。我只能點頭。短短的對話中,我已經知道了她還是純真無暇的人,還很單純。
柳絮很高興,不斷地衝著我笑,儘管笑得很吃力,卻真誠中透著感激。
「呵,呵,呵……」短促而又大聲,柳絮她吃力地喘息著。
「醫生……」我按了一下床邊的緊急按鈕,扶著她的往門口大喊。
「姐……慢慢呼吸,慢慢吸氣,慢慢呼氣。」柳業聽到喊聲衝進來,輕輕地在她的背後順氣,看得出,他很有經驗。
醫生很快就來臨了,他們把我們推出門外,說病人要檢查。
透過窗戶上,我看到了柳絮不經意間的眼淚從眼角流了出來,晶瑩透亮,閃動著生命的渴盼,始終得不到容器接收。
「何小姐,出去走走吧。」柳業揉揉黑眼圈,看一眼窗戶,抬頭看了一下天花板,無力地吸了一口氣,這時候,他是脆弱的還是堅強的?
「好吧。」我早就看不下去了,心裡很不舒服,面對生命,我無法動容,想想自己,還是很幸運的,雖然沒錢,起碼健康。
走在醫院的小花園的小道上,我們相對無言,為什麼沒有語言代表呢?除了傷感還是傷感。
「我們姐弟兩個從小就在舅舅家寄養著,」柳業開始回憶,「爸爸媽媽在運貨途中出了車禍,雙雙離去。」
「對不起。」兩個孩子,沒有了父母,日子多麼艱難。
「舅舅跟舅媽對我們很好,讓我們生活得很好,可是,我們總會羨慕有父母的孩子。」柳業繼續回憶,「好不容易長大了,本來我們都應該是幸福的,可是,姐姐她卻病了,病的很厲害。」
「你姐姐會沒事的。」我除了說空洞的安慰話 ,想不出其它話語安慰他們。
「那天,姐她剛知道自己得了……病之後,一時受不了,在酒吧裡大醉一場,我跟鄒鄧哲趕到的時候,她一直說『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我犯了什麼錯?』我們一直問,她都不說,一直拖著,」說到這裡,柳業停下來了,「姐她不想浪費錢!我知道她為了我。」
沒錢,對於很多人來說,是最大的困難,當時,柳絮知道自己得了那種病,心裡很著急,為了弟弟,不得不假裝振作,就像現在,微笑著走下去,心裡苦澀。
「當我們知道她的病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可她很堅強,堅強到我們看著心酸。」柳業繼續說,我想,他壓抑太久了,急於找人傾訴,我正是那個垃圾桶。
「現在科學那麼先進,她不會有事的……」
「誰說她會有事……」柳業發狂地用手扣住我的肩膀,使勁地搖,「任何人都不可以對她失望,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對不起,我太失態了!」柳業看著我,慢慢放鬆,「我姐想見你,主要原因是她放心不下我們,想要找個人延續她對我們的愛。」跟我猜想得一樣。
「何小姐,我姐她很少朋友,我懇求你可以時常去看她!」柳業強烈要求。
「我會的。」如果他是相信我,我就不應該讓他失望。
「我向醫院提出申請,明天,她就可以出去外面走走,你能陪她嗎?」柳業殷切地想知道我的回答,眼睛眨得厲害。
「好,我答應。」既然可以陪她,給她安慰,我義無反顧。
「謝謝!」
辭別了他們,我並沒有急著離開,而是站在窗外看著他們,看了好長時間,柳業輕輕地摸著柳絮的臉。
腳步有多沉重?石頭壓著抬不起來!心情有多難過?雨水澆灌著,慢慢地滲入。我不知道流淚了沒有。走著走著,有一片葉子落在頭上,我拿起來一看,原來是不知名的綠色葉子。葉子啊葉子,你還年輕,為什麼就掉落了呢?
驀然,看到對面的柳樹,樹上仍然有一點嫩芽,什麼時候?它會再有柳絮?翩翩起舞,風箏在柳樹頭上盤旋,像柳絮一樣飛翔。
醫院裡,來來往往的人忙忙碌碌,或悲或傷或低頭或眼角殘留眼淚,每天上演著各種各樣的病態,總是有人在傷感中度過,還不得不接受命運。
「請讓一讓。」有人在背後喊著。我回頭,後面是一個婦女推著一個小孩子。
「對不起。」我趕緊讓開道路給她。
「小姐,身體好就不要在醫院閒晃,沾了一身的晦氣,很有意思嗎?」婦女回頭對我說了一聲,我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皺著眉詢問,她不耐煩地說,「向你這樣還健康,還到處閒逛,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做給誰看?不管是哪個病人,都比你堅強。」
「是嗎?」連行為都那麼幼稚,原來我脆弱得比不上一個病人,難道我被生活打敗了?
「對,我看不慣你,你憑什麼以一種同情的眼神看著這裡的所有一切?」婦女回頭對我說。
天啊!我有那麼不堪嗎?
「我……」我想跟她解釋,誰知道她氣沖沖地跑過來,手指著我,我趕緊退到一邊,千萬別打我。
「你這個正常人,有點憐憫心好不好?你這個沒良心的……」我閉眼準備接受挨打的時候,聽到這樣的話。
什麼情況?我往前一看,她在打著一個彪形大漢,那個男人一聲不吭地任由她打。
「孩子病了,你不管,等到真正有事的時候,你也不管,現在你又來同情我們,憑什麼?憑什麼你可以心安理得地表達你的同情?」婦女嘩啦說了很多,我也沒聽明白。
「對不起……」男人抱住婦女,終於說話了,壓得低低的,「都是我的錯……」
「我們的孩子怎麼辦?他才六歲啊!」婦女很傷心。
六歲!孩子,你怎麼就這麼多痛苦?還沒體會到成長的快樂就……還沒有有夢想,沒有多少朋友……為什麼?天使,你真的在嗎?
越來越待不下去,我只能小跑著離開,我受不了離別,我看不慣傷感,我沒有能力改變。
「對不起,讓你難受了!」柳業的信息,他應該看到我了吧!
「沒事,我可以控制自己!」我願意用我的心聲去祝福所有還接受天使饋贈的人。
今天給我的震撼實在是太大了,卻表達不出心底的吶喊。從來沒有想過,生命那麼脆弱,脆弱裡明,直白中無奈,無奈中沉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