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秀珠這次真的是死了,不是開玩笑,也不是嚇唬誰,而是真的死了。馮秀珠沒有留下什麼遺書,只是用口紅在自己房間的一面穿衣鏡子上豎著寫了一行字:「來生作牛做馬做豬做狗決不做女人。」
沒有人給馮秀珠設置靈堂舉辦葬禮,她算什麼人呢,活著的時候就不光彩。死也死得並不高尚,何況溫景陽和蔣莉姿並不想擴大這件事的影響,更不想聽著流言蜚語滿天飛。於是在公安部門出具了死亡原因是自殺的鑒定報告之後,馮秀珠的屍體就被匆匆火化了,據說骨灰被人送回老家去了。
馮秀珠出了事以後房間被負責清潔的人打掃過之後就再也沒人進去過,門沒有鎖,可是人們都躲得遠遠的,沒有人想進那道門,在他們看來那道門裡充滿了噩運和死亡的味道。
馮秀珠被送去火化的那天晚上,外面下著很大的雨,雲曦站在宿舍的窗子前看著窗外的雨打在窗戶上順著玻璃淌下來留下一道道的痕跡很像人流淚的樣子,心境很淒涼。想來自己從來沒有跟馮秀珠正兒八經地說過幾句話,心中對她一直是有不恥和不屑的。可是不知為什麼,今夜,望著窗外的雨,想著永遠離開了人世的馮秀珠,想像著在遠方,在她的老家,一個普通又平常的夜晚,爸爸在看報紙,媽媽坐在炕上做針線,然後電話響了,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沒有當地口音,說著普通話,問他們是不是馮秀珠的父母,然後再告訴他們他們花樣年華的女兒永遠地離開了他們。父親手裡的報紙撒落了一地,母親的眼淚擊落了手裡的針線,想著想著,雲曦的眼睛濕了,心中的不屑與不恥被窗外的大雨沖刷得乾乾淨淨。她站在那裡想了很久然後轉過身對悅悅和舒晴說:「悅悅,舒晴,我們到隔壁去祭一祭馮秀珠吧,活著的時候就挺寂寞的,黃泉路上不要讓她走得太淒涼吧,不看別的,就看在我們都是女人的份上吧! 」
「雲曦,我和悅悅都很後悔,要是那天晚上讓你進去了,也許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了。」舒晴沉聲說道。
「不是這樣的,就算我那天進去了,也改變不了什麼。咱們宿舍裡有香嗎?」雲曦幽幽地問。
「沒有,不然出去買吧!」悅悅回答。
「不需要,順其自然才好,沒有香點蠟燭也是一樣的,咱們走吧!」雲曦說道。
馮秀珠的房間雲曦今天是第二次進來,第一次是發現她自殺的時候,那個時候因為受了驚嚇根本就沒注意房間的佈置。這會兒才有空好好打量了一下馮秀珠的房間,所有的血跡已經都被清理乾淨了。房間的裝飾和佈置卻沒動過,看上去很溫馨。房間裡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娃娃,不瞭解的一定以為她是個賣娃娃的。娃娃多的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並且有些恐怖,想必是生活太寂寞的原因吧?她的生活中好像除了溫景陽就再也沒有什麼別的朋友了,跟她住了這麼久的鄰居,從來沒有看見過有任何人出入她的房間,包括溫景陽。
立在門口的穿衣鏡上用口紅寫下的字不知道被誰擦掉了,但是擦的不徹底,還隱約看得見暗紅的痕跡。床對面的牆上掛著的居然是一幅清明上河圖。馮秀珠不像是能喜歡和欣賞這種東西的人,莫非這畫兒裡有她嚮往的生活?雲曦就這樣一邊看著房間的佈置,一邊想像和猜測著馮秀珠在這個房間裡曾經過著怎樣的日子。
悅悅和舒晴已經點好了兩支蠟燭擺在了桌子上。問雲曦是不是該說點兒什麼,雲曦看見蠟燭的旁邊鋪著一疊整齊的彩色的信箋紙,上面放著一隻筆。可能是馮秀珠死前準備寫點兒什麼吧,不知為什麼最後就只在鏡子上留了那麼一行字。雲曦走到桌子前想了想,拿起筆在信箋紙上寫下了一首詩:
致馮秀珠,願芳魂有感
冰肌艷骨化塵埃
玉殞香消入夢來
浮生已斷怨尤在
黃泉路上未盡哀
兩盞燭火奉靈前
一瓣心香憑君裁
紅顏薄命應自愛
不該萬念全拋開
一朝失意須忘懷
賴因春去春會來
今生恨事今生了
來生不做怨尤人
慨當以慷拋憂思
百丈陽光照祭台
—— 曾雲曦,甘悅悅,舒晴是以為祭
雲曦寫,悅悅舒晴在旁邊看邊讀。
「雲曦,寫得真好!」雲曦寫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悅悅抬起頭說道。
「舒晴,你覺得呢?」雲曦側過頭問到
「是很好,要是馮秀珠在天有靈的話,她一定會明白你的心意的。」
「那好,那我就把它燒了!」雲曦說著拿起信箋紙放到了燭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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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飯店,這家一九二六年就開業了的具有哥特式建築風格的百年老店如今已風光不再,在南京東路外灘的建築群裡越來越不起眼,它內部的裝潢和設施也因過於陳舊無法和其他一些新建的豪華酒店相比。不過沈笑君恰恰喜歡它的陳風舊骨,這家飯店的每一個細節都充滿了歷史的厚重感滄桑感,就像人生一樣,這兒的格調氛圍十分適合她目前的心情。
就在蔣莉姿找她和馮秀珠談完話的當晚她便收拾好行李離開了溫氏企業。和馮秀珠的反應截然不同,她沒哭沒鬧,更沒試圖找溫景陽討什麼所謂的說法。她清楚地知道,這就是結局,沒有什麼說法可以討。這一天她似乎已經等了很久,似乎早就知道終於要來,她固執地等著,等到終於一無所有,等到終於無路可走,等到終於成了白癡和傻瓜,她無法解釋自己為何定要如此。她堅信自己早就知道這結局,因為早就知道,所以才覺得這一天是必然是應得,所以此刻心裡對溫景陽沒有一絲一毫的憎恨,反而只對自己懷有一肚子的悲哀了。然而悲哀是悲哀,可她同時也因為終於能夠離開而如釋重負了。在走出廠門的一剎那她感覺自己就像秋天的一片落葉一樣回歸了自然的懷抱,她被圍困的心因此獲得了最終的自由,遭囚禁的靈魂被徹底解放,她的精神從此再不用背負沉重的十字架,這讓她覺得這個悲哀的結局似乎並不是一無是處完全不值得慶祝。
當沈笑君提著行李走出溫氏企業的時候,她已無家可歸。志祥早已重新組織了家庭,她已不可能回到他的身邊。當初因為不聽父母勸阻執意要和志祥離婚和父母也鬧僵了,父母家裡自然也是沒臉回去的,於是她只好住進酒店。
在離開溫氏企業後的第三天她就給自己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她畢竟是一個有能力的一個女人。她在新公司的附近給自己租了一間公寓,不過要等到月底才能搬進去,在搬進公寓之前,和平飯店的這個房間就是她的棲身之地。
站在房間的窗子前看著樓下川流不息的人流,車流和滿街璀璨的燈火,沈笑君忍不住落淚了。多麼繁華的上海,多麼璀璨的夜色。上海的夜總是會給人錯覺讓人產生幻想,因而格外令人迷戀。可它到底不過是一場繁花似錦的夢,無論你如何沉醉其間,醒來後卻發現它不過虛無縹緲終是空空蕩蕩。
窗外的上海依然熱鬧,窗內的沈笑君卻是如此寂寞淒涼。她不禁想起了過去和志祥一起生活的日子,想起了自己的兒子,想起了一家三口人在一起的那些個歡樂時光。如今回想起這一切來她才驚訝地發現原來和志祥在一起的時候竟是自己最富有的時候。可到底是什麼讓曾經那樣富有的自己一步步走進今天的落魄?
她終於想到了溫景陽,這個名字連日來她拒絕想起,她從心底裡渴望自己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人。她不恨他,可是卻不願意再想起他,想起他她便無法不為自己感到遺憾和恥辱。自從認識了溫景陽,她的人生便開始徹底逆轉。溫景陽就像一個魔法師,他的出現打破了她原有的一切幸福模式,以前的幸福統統不再是幸福。魔法師揮動魔棒將她帶入魔法世界,向她許諾她從未見識過的一切,她的心輕而易舉地被無休止的慾望以及對全新幸福模式的期待與嚮往填滿,於是她不顧一切拋開所有去追求…………她不顧丈夫傷心,不顧兒子挽留,不顧父母懇求…………沈笑君突然打了個冷戰,一股寒意迅速傳遍了全身,她不自覺地抱緊了雙肩。在這個夜裡,在和平飯店這扇久經歲月洗禮的窗前,她終於看清了生活的原色。在那樣的原色裡沒有無限膨脹的慾望,沒有魔法師和魔棒,沒有新鮮和刺激,平淡的原色被真情實感和持久的溫暖鋪滿。此時此刻她非常非常的想念志祥,非常非常懷念那些下班後有丈夫有兒子有熱菜熱飯等著自己的那些所謂的平常日子。
她猶豫了很久,還是忍不住撥通了那個非常熟悉的電話號碼。
「喂,趙志祥家,請問你找哪一位?」 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地道的上海口音溫柔醇正。
「……」沈笑君沉默著,說不出話。
「媽,我爸怎麼還不回來啊,我肚子餓了!」 電話裡傳來一個男孩子的聲音,沈笑君忍不住熱淚盈眶,那竟是兒子小宇的聲音,有多久沒聽見他叫自己一聲媽媽了。
「小宇,餓了你就和妹妹先吃吧,不用等爸爸了。等媽接完這個電話……
這是什麼電話線?竟會如此錯亂時光?在電話的另一邊,過去的丈夫成了別人的丈夫,親生的兒子親熱地喊別人媽媽…………
「喂,請問找誰?」電話裡再度傳來那個女人的聲音。沈笑君迅速掛斷電話,撲倒在床上放聲痛哭。
窗外,上海的夜依然熱鬧,依然錦繡生輝………。無論誰人笑誰人哭,熱鬧依舊,錦繡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