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除夕當日。
這一天,天氣特別陰霾,天色很早就暗下來,家家戶戶早早點上燭火,準備吃團圓飯,好不熱鬧。
然而,禹親王府裡,卻籠罩在一股極為弔詭的凝滯氛圍中。
因為府裡多了許多重兵,府外更有一營兵等候著。
「今晚?」
「對,今晚。」尉遲御笑道。
墨澈神色不變,反倒是尉遲粲咧嘴笑著。「你這小子,神神秘秘的,是把二哥當外人了?」
「二哥,你這話就不對了,你是領兵作戰過的人,應當知道所謂出奇制勝,我本來是想在大年初一出兵的,可後來想想除夕更好,再晚一點,大皇兄就要沐浴上天壇祭祖,咱們趕在他上天壇之前動手,這時機點,你不覺得更為妥當?」
尉遲粲邊笑邊點頭。「確實是如此,那麼接下來呢?誰負責先鋒?」
「當然是……皇城三十二衛營。」
眉尾微抽著。「那我呢?」這混蛋根本也在防他嘛!
「二哥就跟墨澈和我一道進宮吧,放心,要對付大皇兄那一刀,我一定留給兩位。」尉遲御說著,外頭有人走近,他便又道:「走吧,咱們要拉下昏君了。」
尉遲粲勾笑。「我等這天很久了。」只是想殺的不是昏君,而是你這混蛋。
說完,他勾著墨澈的肩往外走,以眼神詢問著他,瞧他淡淡抿笑,才稍微安心了點,卻發現他衣襟處似乎有條毛線。
「這是什麼?」他輕扯著。
墨澈動作飛快地護住胸口,但尉遲御還是瞧見了那條圍巾。
那玩意,他曾在一個地方見過,而且只見過那一次。
思及此,他眸色微黯。
今晚,常家熱鬧非凡。雖然流言再三打擊著常家,但反而把常家成衣坊的招牌打得更響亮。
有鑒於大伙的確忙得昏天暗地,而且財源滾滾而來,常青雲答應了鐵凝香的要求,給了織造廠、布坊和成衣坊的所有夥計織女獎金,更邀請喜芽到府作客,還帶來她的兒子,只為逗大嫂開心。
但鐵凝香仍然愁眉不展。
因為決戰的日子就在明天,她的心一直惴惴不安。教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大夫人,你乾兒子已經逗了你老半天,你一個笑容也不給,你乾兒子都快要哭了。」
喜芽的聲音近在耳邊,她才驀地回神,一臉抱歉地望著抱在懷裡的乾兒子。
「小歉,對不起,乾娘在想事情。」
「大夫人在想墨澈的事?」
「……嗯。」她逗弄著小歉。
這娃兒遺傳他娘親漂亮的五官,而且極為愛笑。
「那晚,他來找大夫人,我還以為他會多待一會,結果他一下子就走了。」
「他有事。」她輕描淡寫的說。
畢竟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對你……有什麼打算嗎?」她這麼問,純粹是擔憂大夫人能否得到幸福。
如果不是大夫人,也許她早就和兒子死在街頭,這份恩情,她沒齒難忘。
鐵凝香垂斂長睫,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時,突然聽見外頭傳來古怪的聲響。
「這麼晚了,是有人來了嗎?」她頭一次在這裡過年,不確定在除夕夜,是否會有客人來訪。
是說,那鬧出的動靜也未免太大了。
她所在的東廂與大廳是有段距離的,但她居然聽到有人在吼什麼,府裡瞬間忙亂起來。
「不曉得,我去瞧瞧好了。」
喜芽起身,順著長廊在大廳,遠遠的便瞧見廳外有不少官兵。
她忙攔下一個驚慌走過身邊的丫鬟。
「發生什麼事了?」
那丫鬟臉色蒼白的說:「是禹親王派人來請大夫人過府作客,可是大年夜,又天寒地凍的,二爺一直在替大夫人婉拒,但那個領頭的官爺態度很強硬,完全不像來請人,還比較像……來拿人。」
喜芽聽到這裡,驚顫不已,轉身拔腿就跑。
一路衝回東廂。
「喜芽,怎麼了?你怎麼跑得這麼急?」那腳步聲讓鐵凝香不解地抬起眼。
「大夫人,快走。」她將她懷中孩子抱起,先擱在床上,拉著她就要往外跑。
「去哪?」她的驚慌,讓鐵凝香也慌了起來。「發生什麼事了?」
「先走,路上再說。」
「可是小歉……」
喜芽回頭看了眼正瞅著自己的兒子,抿了抿唇。「待會再來。」那些人再凶殘應該也不會殺個娃兒,眼下要先保住大夫人。
她當機立斷,正拉著鐵凝香步出房門時,奉常青雲之命來通風報信的駱偉也剛好跑至,一瞧見她倆,話都還沒說,她便先搶白,「後門在哪?」
「走小徑,直通到底。」
「你去找二夫人,動作快。」喜芽喊著,拉著鐵凝香往小徑跑。
「好。」駱偉趕緊繞後方長廊而去。
「喜芽,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
「常府要被抄家了。」
鐵凝香驀地停下腳步。「為什麼?」
「大夫人,先走。」
「你先告訴我為什麼。」
喜芽無言以對。
「因為我?」
抄家,普天之下誰有這麼大的權力行使這麼可怕的命令?
不是會皇上,因為他和墨澈有私議……那麼,是否意謂著墨澈出事了,所以禹親王派人要抓她,卻禍及常家?
「大夫人,不關你的事。」
「不關我的事,你為什麼要帶我走,還將小歉丟在房裡?」說著,她轉頭就朝來時路走。
她不能這麼自私,她怎能讓他們因她而死?
天底下沒有這種道理,而且她想知道墨澈是不是事跡敗露,她想知道他是否安好,如果他已經出事了……
「大夫人,二爺派駱總管來通知你,那代表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你……」喜芽話到一半突然打住,因為她聽到雜亂的腳步聲,和哀嚎聲。
「瑞英?」鐵凝香朝聲音來源望去。
那聲音像極了瑞英,難道說她……
「大夫人,有人來了,快躲起來。」喜芽拉著她躲進小徑旁的牡丹叢裡。
鐵凝香怔愣著,聽著不遠處的哀嚎聲,覺得眼前的一切像是一場惡夢。
怎會如此?前一刻大伙還開開心心地圍爐,為什麼這一刻卻是哀鴻遍野?
這到底是怎麼了……她不禁掩嘴低泣。
這時,有人奔至附近,大喊著,「有聲音,往裡頭搜。」
鐵凝香瞠大淚眼。常家處處懸上燈火,此刻她和喜芽躲在牡丹叢裡,看不見那些人在哪裡,卻聽得出人數不少,而且腳步聲直朝她們躲藏之處而來。
怎麼辦?
就在她忖度的當下,喜芽已站起來往另一頭跑去,她完全反應不及,而官兵也被喜芽引開,她淚如泉湧。
她知道自己應該要挺身而出,不該躲藏,可是喜芽這麼做就是想要保護她……
接下來,她聽到喜芽和官兵的對話隨風傳來--
「你跑什麼?難道你就是常家大夫人?」
「不!我只是受雇常家的一個女掌櫃,突然看到你們這麼多人搜索常府,被嚇到才躲起來。」
「那你有沒有看見常家大夫人?」
「她不是在房裡?」
「你沒瞧見她?」
「沒……」
話未完的瞬間,刀已落下。
鐵凝香從花叢的縫隙中看見喜芽倒下,那官兵把抽出帶血的刀,鮮血淋漓,還準備再補上一刀。
「不--喜芽、喜芽!」她起身喊著。「不要殺她,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來人,抓住她!」
不一會功夫,鐵凝香已被人架住,拉出牡丹叢。「喜芽……官爺,請你們幫幫忙,去醫館找大夫好不好……」
那些官兵置若罔聞,架著她便要離去。
「大夫人……」喜芽還在掙扎,用沾滿血的手扯著那些官兵的腳,卻被無情地踢踹。
「喜芽!」鐵凝香又怒又悲。「放開我……救她,我求你們,我求你們……喜芽……」都是她、都是她,才會牽連了喜芽。
那些人充耳不聞,架著她往大廳走。
一路上,她看見屍橫遍野,常家的下人,甚至是瑞英、青雲,無一倖存。
雖然早知道這是個視人命如螻蟻的世界,但這是她第一次親眼見識到,她在這裡,看到了真正的地獄。
皇宮齊善殿前廣場
從南啟門大搖大擺地進入皇宮,墨澈和尉遲粲便隱隱察覺有異,但卻只能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殿前廣場必須拾階而上,直通齊善殿,而此處便是每年大年初一,舉行開春大典之處。
然而此刻,沒有鋪上大紅地毯,更不見半個宮人。
「我說三弟,咱們就大大方方地站在這吹冷風,啥事都不用干?」尉遲粲耐不住地問道。
「是啊。」笑得一臉勝券在握。
「難道你的意思是說,先鋒部隊已經殺進去了?」尉遲粲心頭不安,卻不形於色。
尉遲御笑而不答,此時一人從齊善殿裡走出,幾個大跨步,來到他面前,必恭必敬地單膝跪下。
「王爺。」
「結果呢?」
「已除去。」
尉遲粲倒抽一口氣,墨澈則眸色森冷,殺氣迸現。
「哈哈哈,怎會如此簡單呢?」得知結果,尉遲御仰天大笑,隨即喝令,「來人,將尉遲粲和墨澈兩人拿下!」
霎時,原本跟隨在後的三十二衛營士兵,立刻將兩人包圍。
迅速與墨澈交換一記眼神,尉遲粲撇嘴道:「三弟,你這是在做什麼?」
「二哥,明眼人不說暗話,」他搖頭失笑著。「你應該知道我在做什麼。」
墨澈怒目瞪他。「當年,你先是毒死先皇,而後煽動其他皇子、帶兵入宮,製造出宮變的假象……如今,你如法炮製地對付我和粲……御,我真沒想到你會泯滅人性到這種地步。」
「是你逼我的。」尉遲御斂笑凜目。「你胸口藏著那個蕩婦送你的圍巾,那就代表你對她餘情未了,可天底下有哪個男人能夠忍受自己的女人去伺候其他男人?所以很顯然,你在作戲,換言之,你和大哥有私議,打算除去我!」
墨澈眸色微變,沒料到他竟是因為圍巾而察覺古怪……說來他根本是多疑的人,寧可錯殺也不放過。
「我不懂你為什麼要做到這種程度……難道你就那麼想當皇帝?」
尉遲御眸色有些失神地看著他。「誰要父皇打算將皇位傳給大哥?我才是嫡長子,是皇位最正統的繼承人,我本來無心傷害你和二哥,我還想仰賴你們替我鞏固江山,偏偏我這般離間你們,你們還是認他為主,那就怪不了我了。」話到最後已癲狂。
「如果我這樣就被你收買,我才是真的愚蠢!尉遲御,你這個逼宮坐上的皇位會穩嗎?世人都知道你是弒兄篡位的暴君!」尉遲粲惱火地罵道。
「所以我才需要你們啊!」
墨澈和尉遲粲對視一眼,總算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等著由他們兩個替死鬼擔罪,絲毫不影響他光風霽月的名聲。就如當年,他假借他人之手除去障礙。
突然,身後有動靜。
墨澈瞇眼望去,驚見鐵凝香竟一身狼狽地被架到尉遲御身旁。
「凝香……尉遲御,你放開她!」他吼著,向前一步。
「所有的人……都可以背叛我,唯有你不能。」尉遲御低笑著,捏起鐵凝香的下巴。「因為你是我的姨表兄弟,母后去世前總說,比起其他兄弟,你更值得信任的,但你卻和這個下賤的女人作戲,欺騙我!」
話落瞬間,他狠狠刮下一巴掌,她頓時唇角溢出血珠。
「住手!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墨澈目眥盡裂地瞪著他。
「你問我為什麼?」他放聲笑得極狂。「當然是我好心想要讓你們做一對亡命鴛鴦啊。」他把劍架上她的頸項。
「你……」墨澈心急如焚,痛恨自己竟無計可施。
鐵凝香緩緩抬眼,像是喃喃自語,「墨澈……他們都死了……喜芽、瑞英、青雲……壽兒、雙菱……」她泣不成聲。
她到底是來這個世界做什麼的?
竟然因為她連累了這麼多人……她不該來的,她這個早該死去的人就讓她下地獄,何必讓她來到這裡牽累更多人?
「凝香……」
「來人,將他們拿下!」尉遲御喊著。
墨澈和尉遲粲背貼著背,正打算殺出重圍時,竟聽到齊善殿內傳來一道命令。
「來人,給朕拿下禹親王!」
兩人回頭望去,就見尉遲肅站在丹樨上,身後一列弓箭手已經準備就緒,甚至有重兵從廣場的四面八方疾奔而來。
「大皇兄,我就知道你沒事。」尉遲粲縱身朝丹樨躍去。
「你最好這般料事如神。」他哼了聲。
尉遲御登時怔住,回頭問道:「不是已經將他除去了?」
但那通報之人早就不在場,就連他帶來的三十二衛營,也持劍對著他,只餘數十個親信還跟隨著,情勢大逆轉。
他錯愕,看向丹樨上的尉遲肅,瞧見百官竟都站在他身後。「連你們……都背叛了本王……」
那百官裡,至少有一半是他養的狗,想不到今日竟回過頭反咬他一口!
「尉遲御,這都得怪你行事太過狠辣,沒人敢再為你賣命。」尉遲肅笑得冷傲。「你想要架空朕,那真是太小看朕了。」
「我就討厭你這副模樣,從小便瞧不起我!」尉遲御吼著,架在鐵凝香頸上的劍割出傷口,淌著血。
墨澈強迫自己冷靜。
他不能妄動,他必須伺機而動才能救她!
「那是因為你仗著自己是嫡長子,就以為是天之驕子,不把其他兄弟看在眼裡,什麼都想拿到手。」尉遲肅斂笑,殺氣橫生。「甚至荒唐到下毒弒父!」
「誰要他把皇位傳給你,我不服氣!」
「朕不管你服不服氣,這些話……你到黃泉底下去跟父皇說吧!」
尉遲肅喊著,弓箭手已拉緊弦,墨澈暗叫不妙。
「你敢動我,我馬上殺了她。」他將鐵凝香扯到面前,頸項上的血已經沾濕她銀白的襖袍。
「放箭!」尉遲肅毫不遲疑地下令。
尉遲粲見狀,大喊道:「大皇兄,不要!」
然而,箭已射出,如雨,鋪天蓋地而落。
見狀,尉遲御直接以鐵凝香為盾。
墨澈疾衝而出,在箭翎落下的瞬間,將她抱入懷裡,正欲避開箭雨時,背部遭受銳刃刺入。
「墨澈!」她拔尖喊著。
他咬牙,一手緊握著她的手,一手拿劍的打落飛來的箭矢。
同一刻,尉遲御趁他不注意揚劍砍下鐵凝香的手。
「啊……」她痛得跌趴在地,捂著鮮血直流的石臂。
墨澈緊握的手,七彩琉璃手鐲從斷處滑落,碎了一地。
「凝香!」他要抱起她,胸口卻被利刃穿過,他怔了下,緩緩抬眼,瞧見是胸口已中箭的尉遲御。
「本王活不了……也要拖幾個墊背……」他張狂笑著,踹著鐵凝香,不讓墨澈碰觸到她。「痛吧……誰叫你背叛本王……」
墨澈怒不可遏,大步走向他不管劍刃不斷地刺入胸口,直到他的手扣住他頸項,發狂地緊掐,隨著頸骨傳來碎裂聲,那刺耳的笑聲乍止。
將他甩開,墨澈想要走到她身旁,卻無力的撲倒在地。
「凝香……」他探出手,卻握不到她。
「墨澈……」她哭喊,伸出手,卻碰觸不到他,掌心只抓到手鐲的碎片。
他的眼眨也不眨地看著她,直到自己再也無法動。
鐵凝香怔住,她覺得好冷,雪花紛飛著,劍影閃動著,她渾身抽顫,手伸得再長,也碰觸不到他,一顆淚珠滑落眼眶,也帶走一縷不屬於這個時空的幽魂……
「墨澈!」尉遲粲趕到時,瞧見已無生息的兩人趴伏在地面,各自伸長了手,但那指尖卻相差了一寸的距離。
他掩面痛哭。
「澈……」尉遲肅走來,不敢相信自己最倚重的愛將已死。「這不是朕要的結果呀,墨澈……是朕錯了嗎?」
他抬眼,雪花淒迷,漫天纏綿,不知道是誰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