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鐵凝香被墨澈一路抱著疾奔回府。
她幾乎一夜未眠,感覺整個人輕飄飄的,只想偎在他懷裡不想動。
待接近常家,在無人的街角,他將她放下,啞聲問:「身子還好嗎?」
「嗯……」她羞怯地垂下長睫。事實上,她現在渾身酸痛得要命。
「我在想,常家要是得知這件事,不知道會怎麼待你。」墨澈歎道。
為了他和皇上的大計必須犧牲她的名節,他既不忍更不快,但不盡快拿下尉遲御,被捲入這場紛爭的她也休想全身而退。
「嗯……我也不知道,如果青雲覺得門風被敗壞而趕我走,那你就帶我走。」
「……不行。」他搖頭。
「為什麼?你直到現在都沒跟我說,你到底在盤算什麼,究竟計劃是如何,也沒告訴我。」
「我不想你介入太深,這是為你好。」
「可是……」
「放心,不會有事的。」他喃著,兩人已走到常家大門。
對街有三兩個路人瞧見他們手牽著手,交頭接耳的不知道在說什麼。
墨澈鬆開了手,催促道:「走吧。」
「嗯。」
屈瑞英在大廳裡來回團走,一瞥見她,眼眶立刻泛紅,用力地抓著她的手。
「大嫂……」
她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瞧大嫂發散釵落,衣衫看得出是褪下過的,不禁悲從中來。
「瑞英?」鐵凝香緊張地瞅著她,猜想她是不是聽到流言,可還這麼早,流言沒傳的這麼快吧。於是,她趕緊取出合約。「你瞧,我拿到大訂單了耶。」
她不說還好,一說,屈瑞英淚水滾滾淌落。
「昨晚,你一直沒回來,青雲沉不住氣到皇宮外等你,得知你被皇上留下……青雲怒極,不死心地在宮門前站了一晚,結果卻凍壞了,現在人還在醫館。」
「他要不要緊?」
「大夫說他得靜養一段時日。」
「那就好。」鐵凝香暗鬆口氣,很想跟她解釋其實根本什麼事都沒發生,但墨澈不斷對她使眼色,她也只好忍著不說。「那我去成衣坊瞧瞧,要是有什麼事,我便先作主決定。」
「你別去,昨晚的事……恐怕已是滿城皆知了。」
「嗄……」流言未免也傳得太快了點?
「青雲很自責,早知如此,昨晚不管怎樣都應該由他去……」屈瑞英不敢問墨澈是什麼想法,畢竟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可以忍受自己的女人去暖別人的床,皇上擺明就是要羞辱,可憐大嫂這一趟不但失了身子,恐怕也留不住這個男人了。
鐵凝香忍不住看了墨澈一眼,見他搖了搖頭,只好將到嘴邊的話吞下。
「不然,我先處理這合約上要的原料好了,像這個就需羊毛,羊毛得上哪去找?」她故作輕鬆地問。
屈瑞英看在眼裡,卻認為她是在強顏歡笑,內心更加自責。
「常家對不起你,是常家對不起你,竟讓大嫂你……早知如此,這合約不要也罷!」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鐵凝香手忙腳亂地幫她拭淚,卻聽到外頭有腳步聲傳來。
她回頭望去,不禁咕噥著,這人會不會來得太快了點。
「墨澈!」尉遲御快步走來,一瞧見鐵凝香發散衣亂,分明是昨晚與男人私合,立刻悲憤也罵道:「皇上怎能這麼對你?!」
鐵凝香呆住,有股衝動想要拍手喝采,誇他演技真好。
墨澈沉默不語。
「墨澈,昨兒個二皇兄回來找我,我有事想和你倆談談,你跟我一道走吧。」
「……好。」
「墨澈……」鐵凝香伸手想拉住他,但他卻閃身避開,教她一愣。
這也是計劃的一部分嗎?
應該是吧,因為墨澈說過,禹親王很快就會上門,雖然有心理準備,他這個動作還是傷到她了。
墨澈沒看向她,率先往外走去。
尉遲御見狀,竊喜卻不形於色,一臉憐憫地看著她道:「本王先告辭了。」
鐵凝香一路追到大門外,卻見他頭也不回的坐上馬車揚長而去。
「墨澈!」她聲嘶力竭地喊著。
他怎能走得這般決絕?
這是計嗎?是戲嗎?
她糊塗了。
「大嫂,別叫他了,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能夠忍受這種事的。」屈瑞英到門外拉著她往裡走。
「可是……」
「他走了也好,畢竟這事也是因他而起,這就是當初我為什麼不讓你買下他,因為他是災難呀。」
「不是,他不是……」她想解釋,但不能,否則會破壞他和皇上的計劃。
但是,她卻忍不住迷惑了,懷疑他是不是和皇上一樣,當她是棋子……她該相信他的,可是昨晚的溫存、眼前的無情……她無法將兩個他連在一塊。
「別哭,別哭了……就讓他走,當你們不曾相遇過。」
不……鐵凝香無聲落淚,心痛得像是被刀剮開似的,目光落在自己右腕上的琉璃手鐲,那閃動的光澤像是在提醒她,昨晚他是在什麼樣的心情下將手鐲交給她,他是在安她的心,怕她胡思亂想,才用這隻手鐲表示心跡。
慢慢的,她的心冷靜下來。
他不是個絕情寡義的人,這一點她比誰都清楚,她不能感情用事,絕對不能動搖,她要相信他。
禹親王府到處可見雕樑畫棟,中庭大片紅梅正含苞待放,而在紅梅掩映之間,有座觀景樓,極為隱密。
此刻,方桌上正燒著泉水,燃著松香,衝開的茶水泛著清潤的翠黃色。
墨澈端起晶瑩剔透的玉瓷杯,在指尖把玩,心不在焉地像在想什麼。
他想得極為出神,就連尉遲御走到身旁也沒發覺。
「墨澈。」
聞言,他面不改色地放下玉瓷杯。「王爺。」
「跟你說過了,咱們兄弟私底下直接喚名字就好。」尉遲御隔著圓形雲石桌,在他對面坐下。「在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
「沒。」
「想常家寡婦?」
「……不。」墨澈垂斂長睫,像是不願被人看穿心思。
他的反應看在尉遲御的眼裡,彷彿壓抑極深沉的不甘。「你放心,這口氣,我一定會替你出。」
看來鐵凝香侍寢一事,確實讓墨澈大受打擊。他和墨澈相識二十幾年,還不曾見他如此沉默。
來到禹親王府多日,他成天待在這裡,就連他二哥也沒將他給逗笑。
墨澈沒搭腔,動手替他倒了一杯茶。
「對了,怎麼沒看到二哥?」他左右張望了下。
「不曉得,許是溜到外頭走動了吧。」
「二哥真是的,他是私自返回京城,要是在外走動被皇上的眼線瞧見,那還得了?」
「當你二哥那麼倒楣,只是在外走動都會被皇上的眼線瞧見?」後頭傳來爽朗又洪亮的聲音。
「二哥,不是跟你說了,小心駛得萬年船,要是破壞了咱們的計劃,你這回可不是被流放邊境而已。」
「行了,少嚇唬我,我一回京城,就天天窩在你府裡,不讓訝而外頭透氣,是想要悶死我?」尉遲粲大剌剌地坐在墨澈身旁,往他肩頭一搭。「墨澈,我說的對不對?」
他長得濃眉大眼,唇角勾著笑紋,顯示是極為愛笑之人。
墨澈沒有回應,淺啜著茶水。
「嘖,你這是怎麼著,天天端著一張死人臉,是想嚇?」
「二哥,我不是都跟你說過了?」尉遲御提醒著。
「唉,不就是女人嘛,就跟衣服一樣,髒了再換一件就好。」墨澈橫眼睨來,尉遲粲趕緊跳開。「兄弟,我開玩笑的,冷靜。」
「二哥,少說兩句,從今天開始,沒事就別出門了。」
尉遲粲又坐回墨澈身邊,一會撓撓臉,一會拿了塊糕點吃了起來。「我說……三弟,你的計劃到底什麼時候要開始?你也沒個期限,要我成天窩在這裡,墨澈的臉又臭得要死,都快把我悶壞了。」
「二哥,我已經想好了,兵馬也都備妥了。」
「喔?什麼時候?」尉遲粲懶懶笑著,神韻和尉遲肅極為相似。
「就暫定為大年初一,你倆意下如何?」
尉遲御話落,等著兩人搭腔。
「你是想趁他主持開春大典時,殺他個措手不及?」尉遲粲幾乎立刻猜到三弟打的算盤。本來他也是個聰明人,只是個性衝動,加上當年宮變時事發突然,他一時情急才中了圈套。
「沒錯,這一次一定要將大皇兄拉下龍椅,當年他不分青紅皂白把二哥流放邊境,將墨澈入獄,已經說明他為了坐上龍椅,手足情誼、是非黑白都可以不顧,甚至為了羞辱墨澈,還強要了他的女人……這口氣,我是吞不下,畢竟墨澈也是我兄弟。」
「墨澈遇到這種事,我當然也不可能置身事外,尤其我和大皇兄之間還有筆帳要算,就算你不幫我……我也不會放過他。」尉遲粲冷笑著,把玩著玉瓷杯。
「可初一當日,皇城和宮內都是二級戒備狀態,想要整軍攻入,太難。」墨澈快手拿下尉遲粲手中的玉瓷杯,倒了杯茶再遞給他。
「放心,我可以拿到虎符。」
「喔?」墨澈垂睫忖思。
他曾經掌管軍政,知道每逢節慶,宮內的侍衛加強巡邏,想要帶兵帶宮,不是件簡單的事,尤其現今天五軍都督,是皇上的心腹。
可是,如果拿到可以調動兵馬的虎符,京城的四方共有四大城池為最後護城邊防,包括碎陽城的左麒衛營、崆峒城的右麒衛營、入烽城的前麟衛營、沛歲城的後麟衛營……如果編製沒變,這四大衛營裡,至少都有五萬兵。
一旦一舉攻進城,那可是一場腥風血雨。
「王爺。」
樓台石階下,禹親王的總管輕喚著。
「什麼事?在這裡的都是本王兄弟,沒什麼不能說的。」尉遲御淺啜著茶,以行動彰顯對他倆的信任。
「兵部盧尚書求見。」總管道。
「讓他等等,本王馬上過去。」
「是。」
尉遲御垂著眼睫,突然揚笑放下玉瓷杯。「說人人到,你們待在這兒,我去去就來。」
「去吧。」尉遲粲擺了擺手。
「二哥,別又到外頭晃。」臨走前,不忘再叮囑一遍。
他掏掏耳朵。「知道了。」
待禹親王走得夠遠,墨澈才淡聲道:「這消息要回報給皇上嗎?」
「我會找機會告訴他,讓他自個兒判斷。」尉遲粲手往他肩頭一搭。「墨澈你認為御真信任咱們?」
「你要是再往外跑,恐怕會折損他對你的信任。」
「折損了也沒辦法。」他懶懶地伸直腰。「我在北境天天跑馬,回來京城天天窩在這府裡,能不悶壞我嗎?等把事給處理完,我非跟大皇兄好好聊聊不可。」
「皇上將你流放北境是為了保護你。」墨澈淡道。
當初情況緊急,要不是肅當機立斷,將他流放到北境的話,說不定他早就和四、五皇子一併被處刑了。
「我知道。」但是,知道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是說,大皇兄對你喜歡的女人……是真的還假的?」
墨澈沒吭聲。
「不會吧,你連二哥都不信任?」尉遲粲氣得哇哇大叫。「在戰場上,咱們兄弟倆一起出生入死多少次,你敢不信我?」
「我不能再喚你二哥。」以往喚他二哥,那是跟著尉遲御一起喊的,如今他將要除去這傷他最深的至親,也代表著他和粲之間,將失去那層牽絆。
尉遲粲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他,我是我,就算沒有他,你一樣是我兄弟。」
墨澈唇角勾起淺淡笑意。
「而且,兄弟我剛剛問你大皇兄的事,自然有我的道理。」他貼得很近,一雙大眼還不斷地朝四周張望,像是在提防隔牆有耳。「方纔我外出時,經過常家成衣坊,有個標緻的姑娘穿著清透的紗衫……」
墨澈驀地抬眼。
「聽人說,那姑娘天天穿著紗衫,模樣還真是清艷,尤其是那雙眼,勾魂吶,還有那身段……」他嘖了幾聲。「紗衫太清透了,連抹胸都看得一清二楚,二哥我都忍不住心頭發癢。」
「你瞧她身長多少?」墨澈沉聲問。
「這個嘛……」尉遲粲站起身,往胸口一比。「跟一般姑娘相比,她算是比較嬌小,最重要的是,她手上戴了一隻很顯眼的七彩琉璃手鐲。」
瞬間,某人手中的玉瓷杯爆碎。
他忍不住吹了聲口哨,還沒說話,墨澈已跳下樓台,疾飛而去。
「……跑得真快呀。」他忍不住拍手叫好。
常家成衣坊
「大夫人,你穿這樣不冷嗎?」喜芽問著坐在鋪子外的鐵凝香。
「……下雪了。」她置若罔聞,幽幽說道。
從前天開始,京城降起雪來,從一開始的綿綿細雪,到今日已經變成鵝毛滿天飛,就連上街採買年貨的人都變少了。
她怎麼可以不冷,但比起她等得逐漸冰冷的心,這種程度的寒冷,她還比較能夠忍受。
「……大夫人,別再等了。」喜芽終究忍不住點破她。
其實她猜得出大夫人為何蓄意穿上暴露的夏衫待在店舖口,說穿了,她不過是希冀藉由這個動作,讓瞧見的人傳出流言,心想總會傳到墨澈耳裡。
可是,都已經幾天了?
墨澈如果會出現,早該出現了。
打從百商宴過後,城裡的流言已經難聽到連她都不能忍受,她相信墨澈就算就夠忍受,也無法面對大夫人,然而大夫人還是執意等,壓根不在乎將名節一再地賠進去。
「……我沒有等。」她啞聲道,不想承認。
她只是思念,只是希望他可以來見她……因為她不能去找他,不能破壞他的計劃,所以她只能用這種方式讓他知道,為了能見他一面,她沒有做不到的事。
「天都黑了,先回房歇著吧,你再待下去,真會染上風寒了。」喜芽看了眼天色,橫下心朝後頭使了眼色,要夥計找來幾個親近的織娘,合力將大夫人給架到內院廂房歇息。
許是累了,抑或者這幾日她少食少眠,所以連想掙扎都沒有力氣。
等到將人安置好,喜芽剛走出廂房,一抹高大影子迤灑到面前,她微愕地抬眼望去。
「凝香呢?」
「……在裡頭。」
墨澈輕點頭,要從她身旁走過時,她卻橫步一擋,低聲問:「我只問你一句,你還要大夫人嗎?」
「要。」他沒有猶豫地回答。
喜芽瞅著他半晌,往旁退開。
他立刻推開門,緩步走向床,瞧著閉眼休息的她一臉憔悴,心發痛著。
「喜芽,我沒事,你不用留下來陪我。」那嗓音裡著濃濃的鼻音。
墨澈的心因那故作堅強的嗓音而揪痛著,他在床邊緩緩坐下,長指輕輕抹去她隱在長睫下的淚。
瞬間,她張開眼,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直到淚水模糊她的視線,她伸長雙臂。「墨澈……」
「凝香。」他輕歎一聲,將她擁入懷裡。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她從不知道自己是這麼脆弱。
她以為自己可以忍耐,但她不能。看不到他,摸不到他,感覺不到他的氣息,讓她變得好不安。她惶恐不已,胡思亂想地嚇自己,整個人像是著了魔,她無法冷靜、無法理智,一心一意只想見到他。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他沙啞喃著,不捨地撫著她的背。「我以為尉遲御已經準備行動,沒想到會一拖再拖……我不敢見你,就怕留下任何把柄,失去他的信任。」
茲事體大,他不能冒險。
「我想找你,可我怕害了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真的快瘋了,只好利用流言,希望流言可以把他帶到身邊。
墨澈聞言,略微拉開彼此距離,瞧見她穿著開襟衣衫,酥胸呼之欲出,腰間只繫了條粉帶,勾勒著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你……」他惱,卻是氣自己。「你不知道外頭已經在下雪了嗎?」
「我……」
「你穿這麼少,外頭會把你說得不堪?」
「我才不管,我只想見你。」流言殺不死她,思念才會將她折磨死。
「問題是你穿這樣……」他嫉妒得想要挖掉每一雙瞧過她的眼睛。「我不准你穿這衣裳,絕對不准。」
「可是……」
「沒有可是,這件事很快就會結束,你等著,再五天……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他等待,就只為未來。
「真的?」
「真的,所以不准你再穿這個樣子。」他惱道,傾前吻上細嫩的頸項。
她微詫,嬌羞地垂斂長睫,卻發現--「你留下吻痕?」
「對,我要在你每個裸露的地方留下吻痕。」
她愣了下,不禁失笑,他竟打算用這種方法讓她再也穿不了裸露的衣裳。
她一笑,他立即吻上她的唇,充滿憐惜而不捨地一再纏吮著。
好半晌,他結束了吻,粗嗄喃道:「我必須回去了。」
「嗯……」鐵凝香笑著,不讓他看見她的不捨。
她不能成為墨澈的絆腳石,所以她讓他走,但送到門邊,她才驚覺外頭大雪紛飛,趕忙從房裡取出一條圍巾替他圍上。
他吻了吻她的頰,儘管不捨,但為了大局,他必須離開。
望去他離去的身影,她悲傷,不過至少不再感到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