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這船夫是不是有靈力還是啥的,或河面會忽寬忽窄,他們一路無風無浪,轉眼來到奈何橋的中段,孟婆所在的亭子。只見巨大的青色石橋上建了座黑色水車,不停把忘川的水汲到亭子裡,亭子裡不斷冒出滾滾白煙,這忘川上的濃霧應該都是這麼形成的,一個老婆子正忙著把那濃黑的、詭異的、看來好像內容物非常複雜的水倒到她的大鍋裡熬煮著,偶有水中不明物體不小心被撈了上來,還會淒厲慘叫一聲,蠕動著或跳躍著逃回河裡。
噗咚!胡天兵看見一隻──可能是青蛙,可能是河童,也可能是鬼怪的奇怪生物從上方的亭子蠕動著往下跳,就在他右手邊,濺起的水花還噴到他衣袖上。原來孟婆湯是這麼來的!
「……」這不就是他在南天門站崗時,常看到底下人間某些無良商人,從地溝裡撈出餿水來煮給人吃是一樣的嗎?
而且,這地府也太虐待員工了。他現在終於知道投胎隊伍為什麼那麼長卻不見動一下。就一個老婆子要煮湯給每個鬼魂喝,這虐待老人嘛!
還是他們天庭有人情味……
「你們地府是不是員工短缺啊?」胡天兵帶著一種不無優越感的同情語氣感歎地問,像他們天庭可是從不曾讓員工超時超量工作的啊。
擺渡人抬頭看了一眼亭子,「不是,今天輪到孟婆部的婆子們員工旅遊去了,只有一個實習的留守。」所以今天如果有鬼魂給錢賄賂擺渡人的話,擺渡人還是會勉強載他們過河的──總不能一直讓隊伍無限制地延長下去──但過不過得去就看那些鬼魂自己前世積的陰德夠不夠多了。
「……」他們還有員工旅遊!為什麼他們天庭從來沒有啊?
「那是什麼?」胡天兵又注意到黑水底下除了各種幻象之外,偶爾會有一陣子河水清澈見底,便會清清楚楚地看見底下的各層地獄,而在各層地獄之上,與忘川平行的河底,懸浮著一條軌道,這時正好有一列冒著青煙的「列車」轟隆隆疾駛向鐵輪山的方向,快得看不清那是車還是條眼冒紅光,通體佈滿黑亮麟片的龍。「列車」一過,河水又渾沌成一片,變幻著各種異象。
「地鐵,停靠各層地獄,地府員工免費搭乘,還有一列六星級專車,車上附設卡拉OK和酒吧,直達鐵輪山。」
「……」還有地鐵!地鐵他知道,他看過人間有的朝代有那東西,但卡拉OK和酒吧是什麼?為什麼他們天庭都沒有?胡天兵開始考慮恢復神職時是不是要申請轉調單位之類的……
「到了。」
胡天兵回過神,才發現過了孟婆的亭子後,河面越發平靜,景物也不再詭譎多變,而是一片白霧環繞,而且他的船一下子就靠了岸,「謝謝船大哥。」正要上岸,想到什麼又覺得不妥地回頭道,「船資可以先欠著嗎?」現在才想到沒帶錢會不會太晚?
擺渡人揮了揮手,「那是想強行渡河的人才需要給船資。快去吧。」說完,很快地往回劃,消失在濃霧之中,濃霧像有生命般將擺渡人包圍,一眨眼,雪白芒花如波浪搖擺的水湄邊就只剩胡天兵一人,白霧中悠悠傳來擺渡人的聲音。
「小兄弟,儂果然是命格奇特之人,祝儂好運,如果掛心船資的話,儂在人間要是遇到叫蘭蘭的丫頭,就幫她一把吧……」
聽說擺渡人都是能夠投胎到良善人家或升天成佛,卻因為有掛心之事而徘徊在忘川邊,濟渡有緣人的鬼魂──以上資料來自他們天庭的萬能大百科圖書館的某本書,他偶然借閱時讀到的。本來管理圖書館的星君告訴他,天界的圖書館人手有限,資訊更新十分緩慢,資料不太靠譜,要是出公差下凡什麼的一切還是自己看著辦,但是他心想他們天庭怎麼說也是神界之中等級最高的機構,硬體設備一定不會太差,看看他這不就遇到了一個掛心前塵的善良擺渡人嗎?可見他們天庭圖書館的資料是很可靠的!
於是胡天兵當下立刻圈起嘴朝著水面的白霧喊:「船大哥您放心,我一定找到叫藍藍的姑娘好好地幫助她!」
是說,藍藍姑娘姓什麼?哪裡人?正要再問,卻發現身子不聽使喚地向後跌,就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將他拖著飛快往後拽,快得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直到重重地向後仰躺……
「喝!」
好像大夢初醒那般,他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他很久沒看過的……看起來很像一張床的床頂。
這就是出娘胎的感覺嗎?真是太神奇啦!那他是不是要哭個幾聲讓產婆和他娘知道他已經來到人世?
胡天兵大口吸氣,卻發現自己只是打了個呵欠,那讓他忍不住跟著用力伸了個懶腰,接著看見自己的手臂──那是個正常男人的手臂,就是比他原來的瘦了點,白了點,弱不禁風了點……
「少爺!」一張蒼老的臉似乎因為他的動作而急忙靠了過來,臉上神情是又驚又喜,接著不等胡天兵反應過來,那老人家就歡天喜地地嚷嚷著往外跑了。「少爺……你……」接著老人家才想起什麼似地跌跌撞撞往外衝,「少爺醒了!少爺醒了……」
他以為,所謂被貶下凡,應該是要砍掉重練的。
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又或者他本來就應該在此,胡天兵現在是雪松城大富商胡家的獨子,胡天命──真巧,但這不是唯一的巧妙之處。
他端詳著水盆裡自己的模樣,除了白了點瘦了點病態了點,這張臉根本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啊!他的容貌根本沒變。
原本他又想習慣性地找土地公來問話,接著才想到自己現在只是個凡人,要找土地公只能去土地公廟,而且他也沒了神力,怎麼跟神靈對話?但很快的他就發現這個身體將「他」誕生以來的記憶原封不動地留給了他。
原來,胡天命一出生,是沒有靈魂的──這認知讓胡天兵驚出一身冷汗,該不會是因為他慢吞吞地在地府磨蹭太久的關係吧?可惜他現在沒有神力,無法找土地或城隍問清楚。
因為沒有靈魂,所以大家都以為胡家少爺是個白癡,偏偏胡老爺只有這個獨子。胡夫人很早就過世了,胡老爺長年在外經商,本來想再娶,但也不知是他女人運太差,或眼光太爛,第一次續絃時,那個歌女給他戴了綠帽,想讓他當現成的爹;第二次續絃時,那個新夫人被發現趁胡老爺不在時想謀害胡天命好獨佔家產,幸好胡天命命大,東窗事發,新夫人被官府帶走了。兩次都「遇人不淑」,胡老爺心灰意冷,暫且放棄續絃的念頭。
胡天兵看著眼前因為他不再是白癡而感動得痛哭流涕的爹,心裡一方面覺得自己有些不孝,一方面又忍不住腹誹連連,這老頭每次都找煙花女子續絃,就不能找找良家婦女嗎?
但是轉念一想,胡老爺為了生意,接觸最多的女人就是煙花女子了,這實在怪不了他啊。
「天命啊,你……你有沒有哪裡不舒服?爹去把大夫請回家照顧你。」這二十多年來,從胡天命到了牙牙學語的年紀卻仍然不會開口,也不會哭鬧,胡老爺就已經不再對這個兒子有任何期望,這二十多年來他也僅僅只是做到一個父親最基本的本分,就是讓胡天命不愁吃穿。他甚至有想過,如果兒子一輩子是這樣,那他也認了,就這麼養他一輩子罷。
所以一時間,對這個大病一場後不只康復,還不再是白癡,會喊他爹的兒子,他有些生疏,更多的是不能適應。
胡天兵很清楚自己身體沒病,就算本來有,也好得七七八八了,就是悶太久,可以的話他真想練練拳,出去外頭晃晃走走什麼的。
「我沒事,只是……」胡天兵想著有什麼合適的說詞能解釋他現在的狀況,「我覺得我好像睡了很長很長的時間,身體都僵硬了,腦袋也鈍鈍的,我需要點時間適應。」
胡老爺連忙點頭,「一定的,我們天命一定是神智終於清醒過來,爹要辦法會酬神!這一定是神的恩賜!」
胡天兵靈機一動,乾脆道,「應該是玉帝開恩吧,我夢見玉帝要我下來,這才醒了過來。」他可沒說謊,如此一來也省得以後要煩惱怎麼解釋自己笨了那麼多年卻一夕開竅。
胡老爺一聽,當然深信不疑,當下甚至立刻朝著大門口跪了下來,對著天空又是膜拜又是磕頭的,「玉帝天恩吶!我胡萬金今後定以玉帝弟子的名義造橋鋪路,放糧濟世,只求玉帝讓我兒從此平安無恙!」
看著那個肥碩的身子那麼誠惶誠恐地對著門外磕著頭,連一班家僕都跟著歡天喜地地跪了下來,胡天兵突然覺得有點愧疚。
太久沒有下凡來,他都忘了,原來人的感情這麼豐富,雖然他跟胡萬金並沒有真正相處過,嚴格來說甚至連親情都不能說有,但是這一刻他卻深深地明白,至少在胡萬金心裡,「他」始終是他兒子。那一刻他心裡酸酸的,眼眶有點熱。
當「人」真的很有趣,他想他會很快適應。
胡萬金決定讓兒子好好休養。老實說這突然間他也有點害怕兒子很可能明天又傻了。他原本都做好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心理準備,因為下人的疏失,原本是白癡的兒子竟然跑出去淋了一天的雨,還跌到田里,送回家時竟昏迷不醒數日,連大夫都對天命的病束手無策,他一個人默默坐在書房,想著他家大業大,到最後竟然還落得沒人送終,孤獨無伴,空有數不盡花不完的家產環繞,多諷刺!
兒子的病讓他一夕間蒼老了十多歲,然而此刻看著正常的兒子,他發現過去那個把事業擺第一的自己變得陌生了,現在的他對「老天」存在著卑微的感激,只希望兒子平平安安,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胡萬金決定辦流水宴,宴請的對象不再是過去那些與他熟稔的巨商和政要,而是窮人和乞丐,他還藉酬神的名義,宣佈要到雪松城最貧困的下河區送白米。於是沒多久胡家少爺康復並且不再是白癡的消息傳了開來。
這一傳開,馬上就有媒人婆上門。
所以胡天兵──現在是胡天命了──他有時間把這個身體前半輩子的記憶給思考並且整理過一遍。
基本上,作為一個白癡,他的前半生乏善可陳,不外乎是哪些家僕真心對他尊敬友好,而哪些會私底下欺凌他──哈哈!現在那些傢伙一個個都巴結得很,深怕他對過去還有記憶,拿他們開刀。
胡天命裝作對以前的事沒有印象,因為他覺得沒必要跟小人計較,太浪費時間,何況總管忠叔眼睛也是雪亮的,做得太過分的哪還可能留到現在?
除了家裡的下人,還有一些遠親──唉,這也是讓他頭痛的,現在那些人全迫不及待地冒出來了,那當中許多人本來也常往他家走動,因為胡萬金的兒子是白癡,親戚們當然更巴不得往後胡萬金過世自己也能分到一些財產,尤其胡萬金在商界人脈廣,有求於他的親戚本來就不少;但現在那些人來得更頻繁了,尤其是,他都不知道他有那麼多表妹!
「天命表哥!你以前說要娶人家……」
「我不記得了!」胡天命裝頭疼,很快又躲回他的別苑。胡萬金怕兒子身體又不適,所以也不讓任何人對他糾纏不休,因此胡天命只要被纏煩了,他就裝得一副病弱的模樣,胡萬金立刻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下逐客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