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兵站在地府某處,呆望著長長的、簡直看不見盡頭的投胎隊伍,臉上是一副百聞不如一見的驚訝呆愣出神貌。
好多鬼魂啊……
胡天兵當然不是他的名字,通常那些天界大咖就喊他「守門的」、「天兵小弟」,客氣點的就喊一聲「天兵大哥」,來者不善的則喜歡叫他「玉帝的看門狗」。他的資格在眾天兵中是最老的,老到上自天庭下至地府,雖沒人記得住他姓啥名誰,但是都認得他那張臉,大老遠一看,就嚷著:守門的,下來幹嘛?玉帝又有啥事了?
可不是嗎,跟他同期的,哪一個不是升了官,最差的也是個天將級的角色,要不還有那些犯了戒律被打下凡或關禁閉的,就沒一個像他這樣,簡直成了南天門億萬年以來的招牌──沒了他這張臉當陪襯,就不是南天門啦!最過分的是西方天界來的觀光團,拿著幾百萬年以前的畫像,堅持要他擺出同樣的姿勢讓他們圍觀兼畫像留念,他們才覺得不虛此行──超過分的有沒有?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在最初的最初,他還沒入仙籍時,凡姓「胡」,名字倒是記不得了。
守了萬年的門,也終於犯了天怒,到了被貶下凡的時候──說到這個他就想歎氣,他想神人搞不好真的也有更年期或躁鬱症之類的,明明就只是好心陪織女公主和牛郎散步,他的大老闆竟然把他貶下凡。某位風騷星君倒是風涼話般地道:還真是「終於」啊!
「依我看,這天庭最大的不可思議就是你這糊塗天兵竟然還沒被貶下凡過。」風騷星君如是說道。
其實,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想他入了仙籍以來,大大小小狀況無數──其實他也不是故意的,明明他就覺得沒什麼大不了,怎麼知道事情會荒腔走板,一發不可收拾?像之前有隻猴子跑上天庭來,猴子能有什麼大不了的?西方如來佛說眾生皆平等,所以他本著愛護動物的善心就讓猴子進南天門逛逛,難不成堂堂天界這麼小氣連隻猴子也要趕?哪知道那隻猴子竟然大鬧天宮啊!還有,其實他那時有想過,猴哥可能肚子餓,他還很貼心地特地下凡摘根香蕉要給牠哩,誰知猴哥等不及,連王母的仙桃也給摘了……香蕉他只好留著自己吃了。
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還有還有,托塔天王家裡那個不良少年,講到他,天庭裡個個都頭痛。龍王爺是什麼身份?那個李哪吒砍了人家兒子之後還抽人家的筋,最後還敢在天宮大門前痛揍喪子苦主龍王老爺──照他看來,那隻猴子都沒這麼過分!
兩個都是「王」字輩的,一個龍王,一個小霸王,一出生就神通廣大有法寶相助,他這個「兵」字輩的上前去勸架,不是找死嗎?龍王老爺鬍鬚都被李惡少拔光了,他看著都覺疼得哆嗦,而且他當時還是有硬著頭皮,冒著被李少爺痛扁的風險,口頭上勸架的,李少爺不聽他有什麼辦法?還說他怠忽職守,他又打不過他,這罪名很憋屈的好不好!
然後啊,實在不是他要說,他們天庭這位大頭目家裡的女眷,也不知道是喜好問題還是有「叛逆期」,都特別喜歡找人界的男子談戀愛,先有玉帝的妹妹,後有玉帝的女兒,好像人間的男子是什麼香餑餑一樣。談戀愛也就算了,每次都要他們扮黑臉,執行棒打鴛鴦的猥瑣任務──怎麼就不去問問始作俑者的月老在想什麼啊?幹嘛非要把天上地上那麼遙遠的兩個給兜一塊兒啊?搞得他的大老闆三天兩頭鬧家庭革命──要知道,堂堂玉帝鬧起家庭革命,很勞師動眾,很傷形象的好不好?他都忍不住要懷疑他的大老闆該不會和月老下棋輸了卻賴帳於是被記恨之類的……他就認識一個仙界大咖很愛做這種事,而被賴帳的很倒霉剛好就是他!
猶自恍神腹誹沒完沒了的當兒,胡天兵好不容易回過神來,赫然驚見投胎隊伍又變得更長了!而且還繞了好幾圈啊!這要排到猴年馬月啊?
「喂,你到底排不排啊?不要亂插隊好嗎?」一個戾氣很重的「好兄弟」野蠻地推了他一把,不料雙方都因此倒退了一步。胡天兵是因為這名「好兄弟」實在太過粗魯,而「好兄弟」則是不料對方來頭不小。
胡天兵這次被貶下凡,雖然被封了神力,一般的小鬼還是碰不得的,這一下都讓這位鬼魂老兄往後跌翻了老遠,才被一名鬼差揪住,一時間驚詫地反應不過來。他生前征戰沙場,死後戾氣過重,地府還是派了鬼王才把他給擒來,尋常小鬼見到他也都退避三分的,怎麼這回竟然踢到鐵板了?
「幹什麼幹什麼?」力大無窮的鬼差提著這名鬼魂塞回原隊伍,「又是你!你就不能不惹事嗎?上輩子你是將軍,死了就什麼都不是,給我安分點!」鬼差凶神惡煞地警告道,然後才發現胡天兵。「天兵大哥,你還在啊?」
胡天兵露出個尷尬的笑,有點不好意思說自己剛才在發呆。
「噯天兵大哥你有要務在身,就只管往前面走吧,往前走然後向右。」
「這怎麼好意思……」胡天兵發現這下子每個排隊的「好兄弟」,都是神色複雜地看著他。
這傢伙是天兵啊?原來天兵長這樣啊……
耍特權啊?神仙了不起啊?
天兵是什麼東西?能吃嗎?
「別客氣了,任務要緊吶,遲了咱們都不好向上頭交代的不是嗎?」不管是天庭或地府,大咖們都是難搞得要死的角色,他們這些「小公務員」更該彼此體恤才對,過去他也曾經受到這位天兵大哥的多次通融,絕不能讓人家說他們地府沒有人情味!
其實他不是因為任務下凡,但是……胡天兵搔搔臉頰想了想,說是任務,似乎也差不多啦,於是他笑著道了謝,「那就謝謝鬼差大哥了。」
排隊的鬼魂越來越多,秩序一時凌亂了起來,胡天兵不想再麻煩人家,便很快地走了。
地府當差的真不容易啊。這樣看起來他只需要守門,偶爾陪那些等玉帝上朝或接見時太無聊的大咖們聊天打屁,其實還挺輕鬆的。
他照指示,往前走……呃,其實他也不確定自己真的是往前走,聽說地府大頭目的品味與興趣特別奇怪,看來真是不假,這兒不只建築風格和風景特別弔詭,東西南北,前後左右的方位也讓人搞不太清楚,像他明明抬腳往前,景物卻飛快地忽左忽右,一個恍惚,他發現自己站在一片廣袤的火紅花海中,左手邊,遠方的遠方,彷彿是大宇宙的中心那般的遙遠,暴風與雷電之中,是一座模樣奇詭的山,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鐵輪山,地府的辦公處,雄偉非常,品味果然也「非常」,怎麼看就怎麼不美麗。
胡天兵搖搖頭,往右看去……
「哇──」他真當自己是觀光客來著,不由自主地發出讚歎之聲。說老實話,幾萬年來他都在南天門站崗,雖然偶爾可以按時收看人間百態各種恩怨情仇狗血交織當作娛樂,可除了公差之外,真的很難得到處走動啊!
那是一座橋,一座巨大無比的青色石橋,雖然目測距離在幾百里之外,卻仍然看得出那是座橋,可見那座橋有多巨大,而成千上萬個鬼魂從鬼門關一路飄來,最後便彙集至那座橋上。
他猜那座大橋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奈何橋,那麼前方廣瀚如大海,幾乎看不見對面河岸的河流,就是忘川了吧。
欲入人間道,必經忘川河,彼岸花繪成火照之路。彼岸花雖名彼岸,但真正的「彼岸」卻是超脫生死的境界,億萬個靈魂中也就那一兩個,他們不必再入輪迴,真正到達「彼岸」……
胡天兵看到遠方那巨大的橋上,正好有一道白光,輕飄飄地往上。生者之境雖在忘川的另一岸,但原來不管是忘川的此岸或彼岸,都還只是生死之境內的「此岸」,黃泉途上綿延不絕的彼岸花,也許只是渡不到真正「彼岸」的歎息罷了。
但是,他不是下來悟道的。胡天兵晃了晃腦袋,他應該也是要過奈何橋的吧?人間在忘川的另一邊。
胡天兵腳步遲疑地往橋的方向走去,這回景物沒再亂晃了,他安心不少。現在他可不能使神力,所以一點也不想在這品味非常奇怪的地府迷路。
走啊走,大概是神力還在,本來覺得很遙遠的距離,想不到一會兒便已經看清楚隊伍,而石橋果然也巨大無比,三生石像巨柱般矗立橋畔,這時胡天兵眼角餘光一閃,看到河邊花叢裡坐著個正默默把煙斗塞滿煙草的船夫。
隊伍不知怎的停滯不前,胡天兵猶豫了一下,還是向那船夫走去。
「船大哥,可以載我一程嗎?」那隊伍不知要排多久啊……
披著黑斗篷的船夫陰森森的看了他一眼,「吾只渡有緣人。」
胡天兵這才看清船夫骨瘦如柴,而那忘川河變幻莫測,時不時有哀號聲傳出,橋上若有人不小心摔進水裡……
「啊──」
淒厲慘叫讓胡天兵抖了抖。
難怪這橋要蓋得這般固若金湯、無堅不摧,一座基石都好比一座小丘那般雄偉,再看看船夫那鬼火似飄搖顫抖,好像隨時都要灰飛煙滅的身子,怎麼看就怎麼不靠譜。胡天兵想想還是乖乖排隊得好。
正思考要到哪裡排隊,船夫卻喊住了他,「儂要搭船?」
「啊?我要到人間去。」詳細情況一言難盡,總之上頭貶他下凡,而上頭的大仙們個個都很忙滴,他當然要自動點,那貶下凡就是要投胎,要投胎就要照程序來,照程序就要先到地府,如此這般他就自作主張……不,自動自發地來到這裡。
船夫面無表情地把煙斗咬在嘴上,「上來。」
「……」他可以老實說,他反悔想跟別人一起排隊嗎?不過看著船夫不耐煩地盯著他,胡天兵也只好硬著頭皮踩上船。
出乎意料,這一葉小船並沒有任何搖晃,方纔還萬馬奔騰似的河水也平靜下來。
船夫嗓音粗啞地嘿嘿低笑,「儂是有福之人啊。」
「怎麼說?」胡天兵在小舟的橫板上坐下,他很快發現這個距離正好可以看到橋上的情形。
「擺渡人只渡有緣人。」講白話,就是看得順眼的人。「但這人生前的善與惡,擺渡人不會替他承擔,忘川水清楚地記載著一切。」
似懂非懂。胡天兵還想問些什麼,反正這河看起來寬得不像話,聊聊天也好解悶啊。這時他看到另一艘擺渡人的船,船上也載著一名鬼魂,只是這名鬼魂顯然不像他這麼悠哉,他們的船在驚濤駭浪中勉強前行,河水裡不停有魑魅魍魎要將船上的鬼魂扯下船。
「你看,那就是前世冤孽太深,就算找到有緣的擺渡人讓他躲過孟婆湯,也不見得能平安渡河。」
「啊,他掉下去了!」胡天兵有些驚訝地看著那鬼魂被黑水完全吞噬,慘叫聲同樣驚悚刺耳,水中魑魅魍魎猙獰的扭動和狂喜的尖嘯,讓當了那麼多年神兵的胡天兵也覺得不寒而慄,突然有點後悔自己好好的橋不走,搭什麼船啊!「掉下去會怎樣?」
船夫沉默地划著船,良久良久,久到胡天兵以為他不想聊天時,才陰森森地回道,「不要問,很可怕。」
「……」胡天兵下意識地,做著吞嚥的動作,覺得一股涼氣好像從腳底竄上腦門──這種感覺真新鮮,天兵本來是不怕這些妖魔鬼怪的,但是他可以回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