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在案子開庭前夕,瞿哥在香港落網,他供認出一切實情,得以讓檢方撤銷了對宋頤霆的所有指控。
然而宋頤霆從看守所出來的時候,關瑾顏已經離開了,那個時候,他也想過要從這裡搬走換個住處,但當房東真的帶著別人上門看房子時,他卻立刻改變了主意。
他無法想像其他人要住進他們的家裡,重新粉刷牆壁的顏色,變更家俱的位置,換掉窗簾、寢具和所有的裝飾……
他寧願每天被潛藏在某個角落裡的回憶蟄傷一次,也不能允許別人的氣息淹沒他們曾經存在過的痕跡,一點一點地淹沒了,就會好像從來也不曾真正存在過一般。
這也是為什麼若干年後,當他已經有能力住豪華的頂級別墅,卻還是買了這間公寓,堅持自己定期過來打掃。
「這裡……」濕熱的觸感在他的肩頸處停了下來,那指甲刮擦過肌膚的觸感,讓宋頤霆宛如觸電般渾身一顫.也將他暫時從回憶拉回現實之中。
「別碰!」
他超乎尋常的火爆反應讓關瑾顏下意識地縮回了手,但是片刻也沒有移開視線。
「這是槍傷嗎?」昨晚在幫他換下濕透的上衣時,關瑾顏就注意到了這處疤痕,但是今天細看她才發現有多麼觸目驚心,「怎麼弄的?」
「抱歉,沒有什麼精彩的黑幫故事可以分享。」宋頤霆晃了晃肩膀,彷彿這樣就能甩掉皮膚上那猶存的觸感,「只是拍拍馬屁,幫老闆擋擋子彈而已。」
最初的時候,他也經歷過一段低潮期,然而酒精非但沒能讓他獲得片刻的迷醉,反而讓心中的孤寂更加清晰。終於,他意識到自己不能再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了,在朋友的介紹下,進入了經營汽車及航空配件的漢風集團。
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裡,用工作填滿所有生活的他,很快就成為了公司銷售業績最好的業務員,也因此得以有機會受到董事長呂漢風的親自嘉獎。
就是在第一次見到呂漢風的那天,他們一行人剛走出大樓就有不明的子彈飛來,幸好槍手第一槍打偏了,給了眾人足夠的反應時間,而他下意識地撲倒了身旁的老人,替他擋下可能致命的子彈。
「彈殼有取出來嗎?有傷到神經嗎?」
「醫生說問題不大。」只是從此他的右手無法再提過重的物品。
「真的?」她知道這個位置彈殼很容易卡在骨頭之間,造成永久性地損傷。
「你要不要再切開親自檢查一下?」宋頤霆略帶自嘲地說道:「我倒還希望能有什麼嚴重的後遺症,說不定得到的獎賞比現在輕鬆多了。」
當時他憑藉自己的傲人的業績已經得到了呂董事長的關注,而擋下這顆子彈更是令他倍加賞識。宋頤霆傷癒後立刻被呂董事長提拔為自己的特別助理,進而又被任命為了執行長,地位遠在他的三位兒子之上,而這般平步青雲的晉陞無疑讓旁人眼紅,以至於曾經有人在集團內部造謠說,當年的那個殺手是他自己花錢僱傭來的。
那些人都只看到他風光的一面,卻從不在意這期間他收拾掉了多少的爛攤子,又阻止了多少禍亂的發生,他走過的路都不是輕鬆愜意的。
「你說的老闆,就是那個把遺囑拖付給你的老人家嗎?」
「就是那個老瘋子。」
雖然用了這樣的稱呼,但是關瑾顏聽不到他語氣任何輕蔑的意味,「他一定很信任你吧?」她繼續幫他擦拭後背。
「天知道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還不曾和別人談論起過呂董事長的那個決定,也還不曾向別人透露過自己心中隱隱的不安,「如果我是他兒子的話,也會想要殺人的,竟然把所有的賭注都壓在一個外人身上。」
能把一家小公司發展成亞洲最大的配件製造商,呂漢風在商業上無疑是成功的,然而他始終沒能處理好自己的婚姻,對於三個異母所出的兒子,更是因為心中愧疚而過分放任,可等意識到這樣不對的時候,這三人已經沾染上了不同的惡習,根本難勝重任。
「沒有人會無憑無據就信任另一個人的。」而關瑾顏也相信,那個呂董事長對他的信任,絕不僅僅只因為宋頤霆替自己擋過子彈而已。
「哼,可是人也很容易被假象所欺騙。」如同當年的他。
「可是至少目前看來他沒有信錯人。」關瑾顏拿起繃帶讓他按住一頭,一邊開始繞了起來,「為了他的囑托,你可謂是赴湯蹈火。」
「為了他?」宋頤霆又是冷哼一聲,「你怎麼知道我不是為了自己呢?這份新的遺囑一旦公佈,我可是最大的獲利者。」
「你不是這種人。」
黑眸因她斬釘截鐵的回答而微微斂起,「你又知道了?」
「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關瑾顏淡淡地回答,「如果你那麼在意金錢和地位,為什麼不回去和你哥哥爭?你願意接受他的囑托,就一定是因為你認為他值得自己付出那麼多。」
腰腹間的猛然收緊,讓宋頤霆一時間連呼吸都有些困難,他真的想讓她住嘴,讓她不要再假裝有多麼瞭解自己,可是他不能,因為她說的這些偏偏都是對的。
當年,呂董事長到醫院探望他,提出要他來做自己的特別助理時,他就告訴過呂董事長,他是個和家人不和的浪蕩子,是個被女友甩了的倒霉蛋,是個被檢察官起訴過的嫌疑犯,他這輩子至今還一事無成。
可是呂董事長聽了之後卻哈哈大笑,告訴宋頤霆,他自己這輩子經歷過的失敗無比他遇到的要多得多,他最看不慣的就是一帆風順的人。
「他對我說,你有沒有想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失敗,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呂董事長對我來說,不只是一個老闆而已……」
想起和呂董事長相處的那幾年,想起他教會自己的點點滴滴,想起他們一起把酒言歡的場面,宋頤霆不禁有一些哽咽,對於他來說,呂董事長更像是一個導師、一個益友,甚至於一個他一直都希望擁有的父親,一個不會只是擺出權威姿態的父親。
「但是他真的不應該那麼信任我的……」呂董事長給予他的信任實在過於沉重,托付給他的不僅僅是一間公司,還有……
「我根本就沒有他那樣的城府,也沒有他那樣洞悉一切的睿智,他應該有比我更加明智的選擇。」而且有些事情連呂董事長自己也從來不曾處理好,又怎麼能夠指望他可以更勝一籌?
然而關瑾顏卻這樣說:「如果他真的對你那麼特殊,你就不應該對他有所懷疑,要相信他,相信他的選擇不會有錯。」
可是他也曾相信過她啊,難道他也要相信她選擇離開自己是正確的嗎?
宋頤霆想要開口反駁,卻發現一時間所有的話語全都梗在了咽喉。
前任董事長突然逝世,現任執行長又離奇失蹤,這樣一連串的突發事件,讓漢風集團的股票交易一度讓所有投資者聞之色變。
然而神秘資金的突然入場,使得股價在跌破月均線之前穩住,而之後執行長助理又出來闢謠,聲稱執行長宋頤霆並未失蹤只是遠赴日本療養。
很快的,新出爐的季報就顯示漢風集團業績連續第三個季度創出新高,再之後又宣佈漢風集團的一款專利軸承,獲得了國外公司數億台幣的訂單。
儘管投資者依然擔心漢風集團內部變動將會為投資帶來不確定性,但是流失的投資者還是紛紛回籠。然而由於呂董事長的遺產中還有大量古董字畫不知去向,所以他的遺產分酏,並不順利。
「現在應該已經沒有關係了吧?」
「隨你。」宋頤霆按一下滑鼠,關掉了螢幕上有關股市的資料分析。
「托你的福,盈利已經相當可觀。」電話那頭的男人說道:「不過更讓我高興的是,終於有一次你肯主動來找我幫忙了。」
「謝謝……」沉默數秒後,宋頤霆說道,憑心而論,這是他一直欠宋頤擎的,「這一次,還有六年前。」
六年前,如果不是宋頤擎為他請了律師、為他聘請偵探,恐怕真相不會大白,他或許真的要身陷牢獄再難翻身。而這一次,他還沒有將籌碼放於談判桌上,宋頤擎便主動表示願意為他出資護盤。
自宋頤霆懂事以來,「哥哥」這個字眼始終是束縛著他的範本,他一直想要成為一個和宋頤擎截然不同的人,卻也總是難免把宋頤擎當成暗暗較勁的對象。直到現在,當他真正成為了一個足以和自己哥哥並肩而立的人時,他才意識到這個稱謂其實還有更多的深意。
這簡單的兩個字,顯然讓另一個男人喜出望外,「頤霆,什麼時候回來一趟吧。」
「有你在,我有回宋氏的必要嗎?」六年前他也是以同樣的理由拒絕,他雖然已經逐漸懂得哥哥的可貴,但是依然沒有辦法回到那個壓抑的環境,在那裡,他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我不是說回宋氏,我知道以你今天的成就,是不可能回來屈居於我之下的。」宋頤擎柔聲說道:「我說的是回來家裡。」
「家裡?」他們的父母是商業聯姻,他們教育孩子的方式更像是培養員工,一直以來,在宋頤霆的心目中,家裡和公司沒有任何差別。
「聽說你的妻子懷孕了,等寶寶出生之後回家來吧,爸媽會高興的。」
不知道為什麼,宋頤霆總覺得自己那個一貫表面溫和,內心卻冷淡無比的哥哥,語氣中充滿著嚮往,他是那種會喜歡小孩的人嗎?如果是,那還真是令人意外。
「再說吧。」可是無論如何,真相一定會讓他失望的吧……
宋頤霆掛斷了手機,一轉頭便看到床頭櫃上擺著的那杯綠色液.體,盯著玻璃杯中那宛如海藻泥漿般的液.體看了大半分鐘,最後他還是認命地舉杯一飲而盡。
「關瑾顏!我說了很多次,不要放芹菜!你以為多放蜂蜜,我就喝不出來嗎?」宋頤霆對著剛進屋的關瑾顏喊道。
口中殘留的異樣味道讓他只覺得反胃,無論用多少白開水沖淡那股味道,「這是最後一次,我再也不要見到這東西了!」
他第一次見到這綠油油的東西就知道味道肯定很可怕,可是這個女人居然以不喝就不許用筆電為由,要脅逼迫他每天一定要喝上滿滿兩大杯。
「知道了,明天不放芹菜就是。」關瑾顏笑笑地坐到他的身旁自己專屬的位置上,拿起沒有看完的偵探小說放在膝頭,她的經驗告訴她,這男人只是抱怨一下而已,等明天同樣的果汁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還是會乖乖喝完的。
這兩周以來,關瑾顏履行了自己的諾言,始終一心一意地照顧著這個唯一的病人,她料理他的飲食,替他打針、餵他吃藥,幫他洗臉、擦身體、換衣服、剃鬍子,還要監督他定時下床走動,好幫助肋骨的傷勢更快痊癒。
除了每天出去買菜購物以外,她幾乎是二十四小時看護著他,連晚上睡覺都是蜷在臥室的小沙發上,而在這期間,她唯一和醫院的聯繫恐怕只有那通電話。
「喂,丁雋。」那天她本來也是坐在這裡看書,接到電話後起身向客廳走去,「嗯,我在休假。」
宋頤霆也跟了出去,沒有說話,只是坐到沙發上看著她走到窗邊。
「真的,只是休假不是因為那個男人。」當關瑾顏轉頭看見他時微微一愣,一我沒事,只是突然想休息段時間而已,抱歉,讓你替我頂這麼多夜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