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歌 下 第十二章
    牢裡沒窗,不通氣,又狹隘,可這兒有了他,她便能不在意其他。

    她知他其實不愛在這兒,他說他坐過牢,恐怕沒一次好過的,有幾回,他睡了,卻會因身在獄中而猛然驚醒,直至看見她才鬆了口氣。

    她心疼不已,要他出去透透氣,可他不肯,仍在這兒陪她。雖然他說他有辦法,可她知他也沒十足把握。

    他沒說出口,但她知他也怕,怕之後再不能見。

    兩人相聚的日子,所剩無幾,能把握一分那便是一分啊。

    那回之後,她再沒提要他出去。

    她問他大漠風光,問他曾去過哪裡,他撿著好笑有趣的說,說他第一次騎馬,第一次在暴風雪裡迷路,第一次看見結冰的飛瀑,第一次遭遇沙暴還被駱駝拉著跑,第一次睡在原野上卻被過路強盜打劫,第一次在海上遇到比一棟房子還大的鯨魚的經歷。

    他告訴她,他辦過的幾件案子,說他如何揭穿了妖和尚騙財騙色,如何發現某位執法嚴明的捕賊官其實竟是一名義賊,他如何將他抓了又放,又怎麼樣幫著他洗清了冤屈,抱得了美人歸。

    他說著他見過的山川水色,吃過的各式食物,聽過的奇聞異事……

    說到好笑的地方時,他自個兒就會先笑了出來,說到有趣的地方,還會忍不住比畫兩下。

    他說得眉飛色舞,逗得她發笑。

    他將那一切講得那般清楚,彷彿歷歷在目。

    偶爾,他會提及往後,說及將來,若得空定要帶著她一起去吃,一起去看,一起去玩,一起去走天下。

    她總是輕笑頷首,沒有反對,她也想,很想很想,卻知那可能,微乎其微。

    她只看著他,偎著他,將他的模樣,記在心裡,將他的聲,刻在魂上。

    這幾日,他瘦了許多,白露瞧他滿臉風霜,有些心疼,這些日子,為了她,他不知耗費了多少心神。

    「天下的姑娘那麼多,為什麼是我?」待回神,這問題,已溜出了口。

    可她真想知道,他去過那麼多地方,見過那麼多的人,為何哪一個姑娘沒有挑,竟會愛上她這個麻煩?

    他一怔,垂眼瞧她,露出教人心暖的笑,方回道。

    「因為,你編織的謊言,最美。」

    她愣了愣,沒想到他會這樣回。

    他勾著她柔軟的手指頭,玩著、撫著,讓指尖與指尖相抵,再一一錯落,邊噙著笑,柔聲道:「每個人都說謊,人們說謊背後自有其理由與原因,多數的人都是為自己,背後的原因,都很不堪。只有你,是為了別人,你寧願犧牲自己,也要織這謊,那讓謊言,變得美麗。」

    她心一熱,眼又微濕。

    「起初,我只覺你人好,雖然外表冷硬,裝得堅強,但你的心好軟,軟得像豆腐似的,後來看你越久,懂你越多,我知你堅強不是裝出來的,你心好,也不是假的。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人,那讓我想要擁有你,讓我想知道,被你擁有的感覺。」他又和她手指交握,緊扣,道:「讓我想成為,那個能牽著你手的男人。」

    她瞧著他與她交扣的十指,只覺得心也像是被他扣著了、握暖了。

    「我沒那麼好。」她啞聲說。

    「你有。」他定定的說,吻著她的發,啞聲道:「旁的人不知,可我知道。」

    她握緊他的手,聽著他沉穩的心跳,感覺他的吻,只覺暖。

    胸中的苦,幾近消除。

    如果可以,多想疼他到老,她將他的大手,也拉到唇邊輕輕印下一吻,然後壓在了自個兒心頭上。

    他順著她,嘴也笑。

    「白露?」

    他輕喚她的名,她輕應一聲。

    「嗯?」

    他貼在她耳邊,悄聲要求:「你再叫我一次阿魅好不好?我不知我的名,原來也能那麼好聽。」

    這男人,總知道如何討她的心、要她的情。

    她小臉又燙,卻仍昂首,看著他的眼,依著他,張嘴喚著他的名。

    「阿魅。」

    他聽得耳熱心甜,露齒一笑。

    只喚名,就那麼開心啦,這男人真容易討好。

    萬般的柔情都在心,她抬起小手溫柔的撫著他的笑臉,跟著輕言再一句。

    「我愛你。」

    剎那間,他虎軀一震,似連心也停。

    她本是不想說的,不想因此綁住他,總希望他能好好活著,可他的情意如此濃烈,不讓他知,好不公平。

    她不想他以為,她有的只是感激,只是歡喜。

    這個男人如此教人疼惜,那般讓人愛戀,他不該只得這些。

    白露眷戀不捨的撫著他的臉龐,他的胡碴,他屏息的唇,然後在上頭輕輕印上一吻,悄聲道:「好愛你,好難不愛你……」

    他雙眸發亮,燦燦如星,眼裡心底儘是她。

    深深的,他吻著她,和她唇舌交纏,啞聲告訴懷中心愛的女子。

    「有你這句,我死都甘心。」

    寒冬凜凜,北風呼嘯而過。

    在這冷冬之際,岳州城裡卻是人潮洶湧,各方人馬從四處而來,住滿了城裡的大小客棧,就連一般家有空房的,也都清出來出租給來看熱鬧的人。

    怕是連過年、趕集,也沒這麼熱鬧過。

    所有的人,都是為瞧那應天堂連續以毒藥藥殺七人的毒婦而來。

    開堂的那一日,天微晴,冬陽照得人發暖,可若到了遼陰處,那不一會兒,便立時冷到齒打顫。

    大清早的,府衙前就已萬頭摜動,看熱鬧的人將府前擠得水洩不通。

    照一般常理,刺史大人早衙辦公,晚衙方審案,可因此案牽連三縣一州,加上眾人關切,於是才提前改為早衙審案。

    就在此時,縣尉前來趕人,一頂官橋,被抬了進來。

    「來了、來了,是沅江縣的縣丞。」

    「那後頭這位是誰啊?」

    「我知我知,這湘陰縣的,就那個試圖將白露姑娘屈打成招的。」

    「那前頭這位便是華容縣的縣丞囉?」

    「不,他是咱們岳州的長史大人啦。華容縣丞一早就到啦。」

    「這人是到齊了沒?」

    「應該是到了吧,不過這鼓怎還沒響?」

    此話剛落,就見一名官爺走出大門,秀出了兩根鼓棒,吸了口氣,拿出吃奶的氣力,如下雨般敲著大門外的大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聲頓時大響,傳得老遠,教人們興奮了起來,個個伸長了脖子,試圖要看真切些。

    官爺敲完了鼓,轉向前方人潮,高喊。

    「衙時已到!大人坐衙——」

    此話方落,府裡廳內,就瞧一黑髮黑胡的男人身著官服,從內而出,來到了廳裡,坐上了廳上最高的大位。

    大位之下,另有三名縣丞。

    廳裡除了立於刺史大人左右兩旁的長史與蘇小魅,更有通判官、判官、法曹、主典等人,而執刑問事們,個個是手持大小笞杖,在廳旁左右分站,表情冷漠,有若木偶。

    待刺史大人在堂上坐穩了,抬了抬手,才又有一名官爺張嘴高喊。

    「開堂!」

    「威——武——」執刑問事們共聲齊喝。

    那聲是又沉又低,可教人打了個顫,幾乎教廳門內外所有的人,都立時安靜了下來。

    刺史大人再一抬手,便有官尉將訴狀的魏家老頭,和被告的白露帶上。

    待兩人都跪下了,刺史大人才問。

    「訴者何人?將姓名原由報上。」

    魏老頭被關了幾日,發散眼垮,仍是一臉不悅,雖然跪下了,可還是不甘的怒瞪了身旁的白露,和那站在刺史左側的蘇小魅一眼,方拱手朝刺史大人道。

    「老夫魏嚴,四月前兒媳突然往生,老夫因覺有異,一查之下,方知應天堂藉看診以毒藥藥人,盜我家寶,害我兒媳!」

    「魏嚴,可曾有人告知你,誣人入罪,若查無所實,便得反坐?」

    「老夫知道,長史已再三告知。」

    「好,你知便成。」刺史大人點點頭,即便這數日,他已反覆閱覽過案上狀書,仍低頭再細看一次狀書,跟著,方抬頭瞧著那被押上來,跪在一旁的姑娘,問。

    「民女白露,魏嚴之訴,可是真有其事?你是否真藉看診之名,行詐財害命之實?」

    白露拾起頭,瞧著案上那官,只見他黑髮黑胡、厚唇大耳,年歲只在四十左右,一臉橫眉豎目,眼上還有一疤劃過眉角,官不像官,倒像綠林盜匪,若非他身著刺史官服,又高坐大位,眾人皆對他必恭必敬,她還真要以為此人是賊非官。

    她愣了一愣,然後看見那男人就在刺史大人一旁,定定的看著她。

    他雖面目嚴肅,但眼裡透著緊張,她知他仍憂她不肯。

    「回大人。」白露將視線從男人身上拉回,瞧著那案後刺史,深吸口氣道:「白露於少夫人死前數月,確曾至魏府看診,可從未詐財,更不曾害命。」

    此話,教那男人心口一鬆,黑眼裡浮現幾不可見的釋然。

    「大人,此婦心毒狡獪,其言當不可信。」魏嚴聽了,未等剌史問話,便聳著白眉,疾言厲色,忙道:「她若未做,必也是其主宋應天所為,我兒媳本只微恙,請其來看,看完身子每況愈下,不久便死。未幾,老夫便在岳州大市,見我傳家翡翠出現珠寶商家珍寶閣,問其從何而來,商家只道,是應天堂宋應天遣此賊婦來賣。」

    刺史大人聽了,轉過頭來,瞧著白露問:「民女白露,你可曾攜魏家翡翠,賣予珍寶閣商家?」

    白露深吸口氣,眼也不眨的道:「不曾。」

    「她胡說!」魏嚴斥道:「那是我親耳所聞,珍寶閣商家親口所講——」

    刺史隨便敲了敲驚堂木,道:「好了好了,安靜。」

    魏嚴見狀,方閉上了嘴。

    刺史大人朝身旁長史招了下手。

    長史會意,揚聲道:「傳——珍寶閣商家上堂——」

    不一會兒,立時有人押著一錦衣玉服,腦滿腸肥的大老闆,上了堂跪下。

    「你可是珍寶閣商家景臨?」刺史大人問。

    「回大人,小的是。」大老闆唯唯諾諾的道:「小的是景臨,在城內珠寶市經營珍寶閣,買賣珠寶營生。」

    「堂上這兩人,你可識得?」刺史大人指指那跪著的訴者與被告問。

    「識得。」景臨瞧著那一男一女,喘了兩下,道:「這是魏大人,以及應天堂的白露姑娘。」

    刺史大人一聽,瞅著魏嚴,問那珠寶商:「魏大人?你何故稱魏嚴為大人?」

    「回、回大人的話,魏大人曾為縣丞,雖已辭官養老,但小人敬魏大人多年辛苦,是以仍以大人尊稱。」

    「喔,是嗎?」刺史大人瞧著那魏嚴,微微一笑,「原來是魏大人,多有失敬,那還不快快請起,來人啊,賜坐。」

    魏嚴面露喜色,神氣的站了起來,旁還有官爺,拿了椅子上來。

    白露心中一凜,微寒。

    果然,官官還是相護的嗎?

    她瞥了那在刺史身旁的蘇小魅一眼,可他不急不慌,就是站在刺史大人身邊,眉目不挑,一語不言。

    就在這時,一旁法曹匆匆上前,在長史耳邊說了幾句,長史聽了忙又俯身對坐著的刺史大人嘀咕了幾句。

    正當官爺將椅擺好,那魏嚴掀袍要坐時,刺史大人突伸出了手,忙道:「慢!快撤椅——」

    持椅的官爺一聽大人有令,火速將椅往後一撤,可魏嚴已要坐下,來不及站起,頓時一屁股坐倒在地,如王八翻肚般摔成了個四腳朝天。

    廳外眾人一見,嘩然而笑,就連廳內本面無表情的執刑問事們,也個個死命的憋著嘴,幾乎笑出聲。

    魏嚴又羞又氣,老臉漲得通紅,趕忙爬起。

    只瞧刺史大人將身子前傾,壓過半個桌面,瞧著那摔得萬般狼狽的魏嚴,道:「唉呀,魏大人,你還好吧?抱歉啊,律令有規,前人合禁,告人亦禁,辨定當能放之,告人者得押散……剛說散啥去了?」刺史大人講到一半,轉頭去問長史。

    長史忍笑低頭,悄聲回道:「散禁。」

    「啊,是了,是散禁。」他被提醒記起,笑咪咪的再轉過頭,瞧著那魏嚴,客客氣氣的道:「得押散禁,只可不著枷,還是得押要禁,所以恐得勞煩大人你繼續跪著了。」

    魏嚴縱是有氣,也只得忍下,著惱的重新跪回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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