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想過,想過了,才去做。
她不敢有任何疏忽,她總是再三推敲、排演,抓出每一個可能的遺漏,就怕稍有不慎,便會釀成大錯。
魏家少爺對其妻百般虐待,只當她是出氣筒,根本不在乎,也不當她是妻。
她確實以為,少夫人若死,那人不會這般追究。
他告訴她:「你想得夠多,但百密總有一疏,他也一樣,他打老婆,再怎麼瞞,也總有人見著,總有人知道。人的嘴是關不住的,不直講,私下也會說。那小王八蛋告官,只因街坊有傳,說他妻子是被他活活打死的,少夫人娘家亦是世家,家中也有官在朝,他打死少夫人的說法,傳回了少夫人娘家去,他怕被問罪,才硬要先冤說宋應天。」
她沒料到這點,「少夫人說爹娘不疼……不曾提及娘家……會關切……」
「仕豪名家,皆愛面子。」他瞧著她說。
是啊,她曉得,那些人都愛面子。
「我早該想到……」白露黑眸一緊,撫著心口,自責低喃。
「不是你的錯,若非這事鬧大,誰也不會追究,可那小王八蛋仗著自家親爹是前任縣丞,處處得罪了人,才會有人刻意將這事傳回少夫人娘家,娘家不疼,可愛面子,自家閨女嫁了人後被打死,就算不想管,可也得為了面子去管。」
他歎了口氣,道:「你家少爺只是倒霉,剛好長那模樣,剛好又是那德行,你也見著那魏家少爺了,他樣貌姣好,也頗因此自傲,週遭的人皆稱他俊美無儔,他顧他自個兒臉面顧得比女人家都好,可偏偏遇著了宋應天,一比將他比成豬八戒。八成之前你同宋應天去他家為少夫人看診時,不自覺惹毛了他,後來被傳言逼急了,才把事情往宋應天身上栽。」
「白露,人人當你是宋應天未過門的媳婦,是宋家的奴,依法論律,閤家同犯,止坐尊長,雖婦人造意,仍以男夫獨坐,你認這罪,魏家父子仍可因此硬誣是宋應天主使,他一樣會被抓來殺頭,不是他,便是宋家老爺。」
她輕喘口氣,小臉煞白辯解:「可我不是少爺的妻,不是宋家的奴僕。」
「那對魏家父子是沒差的,只要差人叫曾去過應天堂裡的人來問訊,隨便問誰,都會同意你是宋應天未過門的妻。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就連你的名,都是他取的。你認了罪,他們無論如何,也會抓著這把柄,將罪贓到宋家父子身上。」
她一愣,啞然無言,當初她做這事時,只想著一人做事一人擔,怎麼樣也沒想到,竟會有這律令。
「況且,你真以為,那些人真想你這樣犧牲自己?你說是你起的頭,我說起頭的,是魏家父子,是那些個混賬、雜碎,是那個對你動手的朱實鄂。」
聽見那人的名,白露嬌軀一震,驚愕的抬眼看他,她曉得他在查,知道他挖出了些什麼,可她以為他頂多翻出了那七條命案,卻不知他竟連這也查了出來。
「你……知道……?」她喉緊聲啞的問。
他滿眼的溫柔與心疼:「我這官,也不是幹假的。」
「你怎麼……怎曉得……」她從未對人提及,就連在夢中,都不曾敢講、不敢提及那惡人的名。
「你這腔,是南方才有,你天生有一雙種什麼活什麼的手,你教人植樹種藥草,什麼都種,就一種不碰。」
她屏住氣息,望著他輕顫。
他輕輕撫著她的臉,撫去滾落她氤氳大眼的淚,「你不種菊,卻老愛看著,遠遠的看,就是看著,眼裡有驚慌,亦有不捨。明明,你不種菊,身上卻老有那味,淡淡的、清甜的花香。我問過喜兒春鈴,你從不碰菊,即便盛夏,也不喝消暑退火的菊花茶。」
她不知,他看她,看得那麼清楚,如此透澈。
「所以我讓人去查,查六年前,江南附近道州府的失蹤人口,和強盜殺人的案件,再剔去身份年齡不合的,挑出同養菊、栽菊有關的案子,那不難,六年前,只有一戶符合這條件。」
他離開島上後,去看過,親自去看。
「金家世代種菊,已過十代,種出的菊花,極優且良,美不勝收,傳到了上一代手中,卻就只得一女,其女有一雙巧手,街坊鄰里皆說她種的菊,風華絕代、貌勝牡丹,且不生病蟲,還讓當地刺史,年年上貢朝廷。金家為免絕後,所以為女招婿,誰知五年後,上一代先後亡故,到頭來,其女與女婿還遭強盜刺殺——」
「不是強盜案,是我殺的。」
白露喉頭緊縮著,瞧著眼前深情以對的男人,終於開了口,道:「爹千方百計的,想找個能傳宗接代的人,那人是世家次子,文武雙全,他們千挑萬選的,才選中了他……」
「他打你。」他陳述。
「所以我殺了他。」她點頭,坦然承認。
她講得好簡單,可他查過,他聽過她的暗夜驚夢,他知她受過什麼樣的苦,因為如此,因為她曾受過,才認得出如她一般的受害者,才特別無法忍受,才會對那些女人伸出援手,給她們解脫。
死了,便一了百了。
她說過。
若死了,就沒人會再計較。
「你逃走了。」他撫著她的唇、看著她的眼,道:「你也幫著她們逃。」
所以,他真的知道。
她唇顫顫,輕聲再問:「你查到哪裡?知道多少?」
他深深的看著她,啞聲說:「我什麼都知道。」
「那你該也知,我已無路可退。」白露凝望著他,眼裡有痛:「我不能逃……」
「我知道。」他清楚曉得,為了不牽連別人,她把所有的線索都攬到了一起,教追查的人,只會查到她身上。
就到她為止。
旁的人,都能死,都能逃,但她不行。
她若走、若逃,應天堂的人就會被拖下水,每一個曾幫著她的人,都將被當成從犯,一定得有一個人扛這罪,讓這案子就此打住。
打一開始,她就只讓自己擔。
「別認。」他捧著她蒼白的小臉,勸道:「別認那個罪,你認了,就是要宋家父子替你擔這罪。」
「可——」她還要再說。
「不要認。」他打斷她,堅定的道:「只要你不認,我就有法子讓魏家父子自食惡果。」
他說得如此斬釘截鐵,讓她已經認命的心,幾乎興起一絲希望。
她可以嗎?難道事情還能有轉圜的餘地?
「就當是為了我。」他啞聲開口。
她心一疼,唇微抖:「我不能拿別人的命來冒險……」
「至少給我一次機會。」他情深意切的求:「我不會陷你於不義,我知你無法那樣活。」
她抖著心,望著眼前的男人。
「一次就好。」他低語著,眼裡儘是痛。「如果你見情況不對,想再認罪,我不會攔你。」
他不會攔她,可她知,他會陪她一起,同生共死。
白露無法拒絕,對他的情意如此澎湃洶湧,從眼眶中滿溢,戀戀不捨的,她撫著他深情的模樣,終於點了頭,頷首同意。
「就一次。」她悄聲說。
一陣激動,裹著心,上了喉。
他將她輕輕擁入懷中,小心不碰著她的傷。
「若不成,你別同我一起。」她懷抱著他的身,小手攀在他強壯的背上,枕在他肩上要求。
聞言,他笑了,只在她發上印下一吻,悄聲道:「兩人一起,路上才不寂寞。」
熱淚又再上湧,她不顧背傷,只攀得他更緊。
「阿魅,這一生,我對不起你,若此生無緣,白露下輩子定會來還你。」
「我記著了。」他喉微哽,啞聲道:「你可別忘了。」
這樣的男人,她怎忘得了?又怎能忘啊?
多希望能陪著他,生生世世,到永久。
永久啊……
她坐著牢。
他則陪著她,幾寸步不離。
牢獄裡男獄女囚是分開的,女牢這兒人本來就少,他和典獄打點好,將她囚至最僻靜的地方。
那兒本就是關重犯之處,可他將其整理洗刷得乾乾淨淨,還弄來床被,甚至一張小几,一盞小燈,一小紅泥爐,還有茶壺杯盤。
每日早晚,他皆會替她換藥,還照三餐餵食於她,就連睡覺,他也一樣睡在這兒,同她一起。
偶有幾回,他得離開,必也會叫獄卒來顧,那獄卒也怪,見著這牢裡模樣,像沒看見似的,眼也沒眨一下,就背對著她,站在她牢欄外守著。
她從沒想過,坐牢竟能坐得這樣舒爽。
「你一直待這兒,不會叫人起疑嗎?」有一回,她忍不住問。
「我得和你問訊逼供啊。」他露齒一笑,回得理所當然。「我要不在這,人家還當我辦事不力呢。」
她一怔,只得再問:「這些床被,你都弄了來,若讓人知,豈不招惹是非?」
「放心,有錢好辦事,我都打點過了,不會有人來的。」他老神在在,只將手中藥湯弄得涼些了,一口口餵著她說:「即便有人來探,根據大唐律令,獄囚因病須給衣食醫藥,病重者,可脫枷去鎖,家人入侍。」
家人呢……
她不是他的家人,還不是。
可他待她如妻,將她疼著、寵著,一直如此。
瞧著那一匙一匙餵食給她湯藥的男人,白露心又再熱燙。
他再餵她一口湯藥,道:「況且,這案子還沒開審,已鬧得沸沸湯湯,傳遍八百里洞庭,應天堂這麼多年來,又是義診、又是贈藥,托你在藥包上開名打印的福,早聲名遠揚。魏家父子在地方上驕恣多年,盡惹人嫌,人皆知你可能冤枉,即便不是冤枉,也有好戲可看,無論你是不是真兇,都夠他們說上一輩子,這時你可死不得,你若死在牢裡,這案一下變懸案,教刺史大人拿什麼同洞庭百姓交代?他現在可是巴不得把你好好供起來,最好養得白白胖胖的,省得開庭之日,你又瘦又病,教人有得說嘴去。」
他這說法,教她為之莞爾,唇角輕揚。
他見了,黑眸浮現一抹柔情,看得她連耳也熱,羞得想垂下視線,卻又捨不得不看他的臉,不瞧他的眼。
那日,她雖應了他,可誰知,是不是還有明天?
於是,再羞,也還是瞧著,心跳再快,也一樣看著。
「你再這樣看我……」他柔情萬千的看著她,撫去她唇上的一滴藥,意有所指的說:「我只能對你刑求了。」
她臉更紅,忙將視線垂下。
他輕笑出聲,再餵她一匙湯藥。
她乖乖喝著,半晌,方又問:「你只是將吏,怎對律法這般熟悉?」
她知律法嚴明,條規極多,即便縣丞判官,都不一定全懂,所以那日縣衙的人,才會被他說得啞口,可這男人卻對這些法規倒背如流。
他又餵她一匙藥,坦然道:「我也坐過牢,有些是被冤的、有些不是。官場是非多,我很快就發現,做人不是行得正、坐得直就好,要不被冤,得自己熟得律法條規,否則真是怎麼被冤死的都不知道。出來後,我一得空就將那律令背得滾瓜爛熟,時不時拿出來唬人一下,還挺好用的。」
這話,讓她又笑,可也心疼。
思及他先前曾提及的過往,她不禁問:「你娘,還在嗎?」
「不在了。」他一扯嘴角,「她原以為帶著我到了王爺府認祖歸宗後,便能因此飛黃騰達,後來發現事不由心,便拿了錢,回鄉嫁了人,沒幾年就因為意外走了。」
幾句簡單言語,讓她又跟著揪緊了心。
她知,他娘將他留在了那裡,留在那人生地不熟的王爺府裡,任其自生自滅。
所以他從來,也沒人疼過的嗎?
不自禁,她又抬眼瞧著那男人。
她不知他究竟經歷過多少風雨,該是只比她多上許多,這男人一路上,走得必也辛苦,直教人心生不捨。
他終於喂完了那碗湯藥,將碗擱上了桌,把她抱在懷中,讓她能靠著他歇息,而不壓著了背。
白露偎著這溫柔多情的男人,聽著他的心跳,忍不住道:「你同我說說,你之前的日子,好不好?」
先前,她不敢問,怕將他留在了心上,可如今,她卻想知道更多,想更加瞭解,關於他的一切。
「你想聽什麼?」他靠在牆上,環著她,笑問。
「你怎學會下棋的?」
「在王爺府裡學的,棋法其實同作戰一般,棋子便是兵卒將帥,下棋是很好的佈局訓練方式,誰能多先想幾步,誰就能搶佔更多先機。」
她知他棋下得極好,常惹得阿澪惱極,明明是阿澪找他下棋,卻有時還會為此同他翻桌。
似是知她在想什麼,輕輕握住她的手,他和她十指交扣,只道:「你若想學,我可以教你,你定能下得很好。」
何時呢?她可還有機會?
白露沒將問題問出口,只偎得他更緊,只問:「你怎知我能學好?」
他將她小手拉到唇邊,輕笑:「你聰明啊,思慮既條理分明,也耐得住性子,較不會意氣用事,這些都是好棋手所需要的特質,說不得久一些之後,你會下得比我還好。」
她抬眼瞧著他吻著她指節的唇,只覺得心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