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歌 下 第十章
    魏大人端著茶,老神在在的道:「當然是因為,先前咱們十分信任應天堂來的大夫,可喪禮後一月,我兒才發現,家中有財物漏失,一問之下,奴僕方說,是我兒媳拿給了應天堂的大夫,那物是家傳之寶,不可能作為診金供出,倒回去想,這才驚覺,自應天堂的人來看診之後,我家兒媳身子每況愈下,頗有蹊蹺。唯恐冤誣了人,老夫明察暗訪,多有偵訊,確認了這事,方擬狀書上告縣丞。」

    這是廢話。

    這老狐狸知應天堂的後台是鳳凰樓,怕一狀無法告下,才竭盡思慮的布下這局,蘇小魅心知肚明,可他沒同他爭辯,只客客氣氣再問。

    「是這樣啊,那狀書是大人你擬的?」

    「是。」老狐狸頷首。

    「告官的也是大人你?」他再問。

    「當是如此。」老狐狸氣定神閒的說。

    蘇小魅瞧著那以為旁人動不了他的前任狗官,笑了。回首瞧著案後現任狗官,道:「大人,你聽清楚了?」

    「當然。」這有什麼好聽不清楚的?狀紙都還在他桌案上呢。

    「大人真要辦這案?」

    「本官確要辦這案。」不過他本想是打算速戰速決的,誰知殺來這程咬金。

    「那好。」他雙手負於身後,不讓自己多看白露一眼,只看著公堂內之眾人,朗朗揚聲道:「民女白露,因疑涉在三年內,以毒藥藥殺七人至死,今岳州刺史查其有異,特上書刑部,請求將吏支持調查,是以小魅才會受命前來洞庭,協助刺史大人辦案。」

    這一說,急轉直下,讓所有人盡傻眼。

    怎麼,這人不是來幫白露姑娘的?竟把原本一條人命的案子,搞成七條連環命案?

    蘇小魅不疾不徐,瞧著那幾乎已鬆了口氣的縣丞和面露喜色的魏家父子,再道:「因受害者人眾,遍達三縣一州,刑部尚書大人指示,此案應破其例,教三位縣丞及刺史大人,至岳州共審!」

    他說著,便從懷裡掏出一封公文,上遞桌案。

    眾人聞言再一愣,不由得面面相覷。縣丞更是飛快將那封公文拆開來看,一看之下臉色一沉,瞬間刷白。

    瞧著那大人的白臉,蘇小魅冷聲再道:「大人,方纔你也聽清了,這魏大人說狀書是他擬的,告狀的人也是他,是嗎?」

    「是……」縣丞回得也有些虛。

    蘇小魅聽了,劍眉一橫,大眼一瞪,喝道:「來人啊!把魏大人押起來!」

    「你說什麼?!為什麼要押我爹?」魏家少爺大驚,怒咆。

    「大膽刁民!你、你憑什麼?」魏大人更是老臉一白。

    蘇小魅冷眼看著那老頭,譏諷的道:「魏大人,你枉為前任縣丞,難道忘了,律令中有規,前人合禁,告人亦禁?在事實真相未明之前,除被告應即收押問訊,即使告罪者,亦要收押!」

    這一句,叫堂上眾人盡皆一愣,魏大人的臉更是一片死灰。

    依律法,確有其規,但他告官之前,可沒想過有人竟敢押他。

    「放肆!我可是前任縣丞啊!我是縣丞啊——」

    「法即是法,律便是律!即便是現任,一樣要押!」蘇小魅冷眼看著他說,再喝一句,聲穿公堂:「來人啊,把這姓魏的押起來,一併帶往岳州問審!」

    見案後縣丞抓著那紙公文,嚇得臉色發白,沒有阻止,縣尉們察言觀色不再遲疑,立時有人上前,持杖押下那姓魏的前任縣丞。

    縣丞看著人押了魏老太爺,又匆匆揮手教人拉走了暴跳如雷的魏家少爺,以免他再生是非。跟著,他便看見那將吏在眾目睽睽之下,小心的抱起了氣若游絲的白露姑娘,讓她趴在他肩頭上,瞧著他道。

    「大人,未免此案真有人指使,或意圖滅口,這疑犯白露,我便先行押往岳州城牢審訊,你有疑議嗎?」

    縣丞瞧見他帶著殺氣的眼,一句不敢吭,只搖了搖頭。

    他見了,冷聲再道:「那麼還請大人派兩名縣尉陪同,備一不得有窗,門需有簾的車馬,與我押此疑犯。」

    「那是當然。」縣丞聽了,趕緊揮手叫人去備車。

    「正式開審之日,刺史大人會擇日再行通知。」他盯著那縣丞,出言警告:「此案牽連甚眾、且廣,屆時逐字逐句定皆會有主典錄事,上報朝廷,供刑部、中書、大理寺、御史台等審議覆核,莫怪小魅不曾提醒大人,大人既要審案斷獄,務必將此案相關人等一併押至岳州城,小心求證、不得有誤,你可好自為之。」

    語畢,冷冷的再瞧那臉色發青的縣丞一眼,他方抱著不斷冒著冷汗,面目蒼白虛弱的人兒轉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白露在他抱起她時,就幾欲昏厥,他還未行至車馬,她已完全昏了過去。

    他強忍著替她療傷、為她拆下腳鏢的衝動,只是抱著她,運氣以掌對著她的心口,護住她虛弱的心脈。

    車馬駛過颯颯寒風,揚起幾許白雪。

    馬車轆轆向前行,輾壓過冰雪,駛出了縣城,在夜下趕路。

    即便他已夠小心,可她傷得太重,一路上,她背上的血,依然浸濕了他捧著她腰臀的大手。

    有那麼一瞬,他幾乎害怕她會死在他懷中,可她的心尚在跳,他盡力將氣過給她,死命忍著不先幫她療傷。

    如果可以,他真想直接帶她逃走,遠走到天涯海角,廝守終身,可他知她不會肯的,待醒來後,定會又再回來。

    所以,他忍著,只護著她,

    當月過中天,岳州城終於在望,城牆上,亮著燈火。

    縣尉駕著車馬在城門外停卜,對守門的人亮出官牌,順利入了城。

    蘇小魅讓那兩名縣尉看著他抱著她保持著原樣下車,親自送她入了州府的大牢,他不想讓她坐牢,他清楚在牢籠裡的感覺,可她要脫罪,必要先過這一關。

    他威脅利誘的設法和典獄打點好牢裡的狀況,才逼著自己走出來,再帶著那兩名縣尉去見刺史,稟報案情,然後方教他們離開。

    待得那兩名縣尉一走,他立即回轉獄中,點起了燈,低頭檢查她的傷勢。

    在那縣衙裡,除了第一眼,他始終沒有敢再看她,一路上都不敢,怕自己壓不下胸中那股怒火,怕他忍不住壞了事。

    他已經算好,全都算好,他知她想做什麼,他不想她做,可不得不讓她去做。

    他要保她,就得讓事情開始。

    可人算不如天算,即便他已想得周全,卻仍是讓她受了苦。

    蘇小魅撈起她散落的長髮,小心的脫去她的衣,只見那幾杖,將她的背打出了瘀,杖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就連她的雙腿後,也是青紅一片。

    心,痛至極,像被刀爪刨成數片,扔到了火上煎熬。

    縱然已有了心理準備,他還是惱恨心疼不已。

    天殺的,他不該離開她的!

    他早知縣丞的人在等,等著抓人,抓宋應天。魏家和縣府裡那些蠢蛋,認為殺人者定是個男的。可他以為他們沒有切實證據,該是不敢,且也應查不到宋家少爺人在哪。

    誰知,那些貪贓枉法的傢伙,為逼她指認宋應天,竟狗急跳牆,直接便來逮她,試圖屈打成招。

    一聽岑叔匆忙趕來,說縣尉們來拘她走,他便知大事不好,立刻快馬加鞭的趕來,卻還是慢了一慢。

    他打開傷藥,替她上藥,當他撫過她背上被杖出的傷時,她疼得輕抽,教他掌指也微抖。剎那間,極惱又火,恨不能回去將那縣丞、執刑問事、魏家父子,全都千刀萬剮。

    他只慢這一慢,就慢了一刻鐘不到,已讓她被打成這般,若再遲些,她豈不當場在公堂之上,活生生被他們打死?

    他上藥上得極輕,仍是讓她疼醒了過來。

    乍見他,白露還以為那只是她的幻覺。

    因為太痛、太想念,太渴望,才出現的幻覺。

    然後她想了起來,記起他做了什麼。

    對於被問罪,白露早有心理準備,但她從來就不想讓他看到自己這般狼狽的模樣。她原以為,就算他是將吏,對這一切,也無能為力,待事情發生,他也早已無力回天。

    她希望他記得的女人,是應天堂裡的她,是在島上的她,而不是如今被笞杖打得皮開肉綻的她。

    誰知道,他會趕上,會闖入公堂——

    他讓她趴在他腿上,小心翼翼的替她上藥,可她能感覺到,那正替她背傷上藥的手,在抖,教她心疼得比背更痛。

    身上的痛,她能忍,她知道如何能度過那痛,她早習慣了。可心上的疼,她忍不住啊,那疼教她喉乾聲啞、眼濕鼻酸,疼得幾欲掉下淚來。

    「為……什麼?你……為何要來?」

    聞言,他才知她醒了。

    看著她,他揪著心,自嘲苦笑,提醒她道:「我是官啊,你既要當賊,我這為官的怎能不管?」

    「你該知道……無論早一些、遲一些,我都是要認罪的……你明知我做了什麼,明知……我不可能不認罪……」

    「我知道。」他真的知道,他撫著她原本光滑如絲,此刻卻破皮流血的背,嗄聲說:「就是知道,才要來。」

    「是我將自己陷入這境地,即便換了別的縣丞刺史審案,我一樣會認……」她眼泛淚光,哽咽開口:「何必拖上這一時?」

    「白露,你真以為,我能看著你死?」他苦笑。

    「當然不是……」

    她語不成聲,微微一哽,才又道:「這是條死路,我一開始就知道,這是我選的,是我要走,我心甘情願,你何必要跟著跳下來?」

    「你甘願,我不甘心啊。」

    他的聲極啞,聽來好疼,教她熱淚滿溢,喉緊心抖:「我不想……也不願你見我……這樣……」

    她這話,讓他心又一緊,替她上完了藥,小魅扶起她,替她重新蓋上保暖的厚衣。

    「所以,你也不甘,不是嗎?」

    他抹去她嘴角的血,拭去她的淚,捧著她蒼白的小臉,啞聲說:「白露,這天下,沒有真正的死路,就算前有高牆,我也會為你搭梯過牆,縱然是斷崖絕壁,我也定為你造橋鋪路。」

    他一字一句,說得是那般堅定,道得是如此意決。

    「你這是何苦?」白露抬起淚眼,瞧著身前的男人,心疼不捨的忍痛抬手,撫著他的臉,哽咽道:「我已對你不起,你怎能教我因自己選的路,害你丟官犯法?毀你一生?」

    他以大掌覆住她小手,深情的凝望著她,戀戀不捨的低語:「來不及了,你早就該拒絕我,早在一開始,便不該救我的命,不該讓我靠近,不該將自己給了我……」

    她淚濕滿襟,不能語。

    「可你救了,你讓我靠近,你把自己給了我……」他眼裡有著千般的希冀、萬般的渴求,還有無限溫柔,「在你之前,我什麼都沒有,本來我已經習慣一個人過,死了,活著,都沒有差別,可你讓我有了你。有了你,才讓我覺得,原來活著,還有意義。原來我,活得還不夠。」

    輕輕的,他將她擁入懷中,讓她靠在他身上,枕在他肩頭,「白露,我要的,不只是露水姻緣,不只是一夜夫妻,我不要只是愛過你,那不夠,你懂嗎?不夠。」

    她懂,當然懂。

    不夠的啊,怎麼會夠?對這個男人,給她再多時間都不夠。

    苦與痛、愛與憐,充塞在心中,她無法自抑的哭著伸手,環抱著那教人難捨的男人。

    「你要生,我陪你一起,你要死,可以,我同你一道。」

    他說著,斬釘截鐵、戀戀不捨的說。

    剎那間,她只覺全身上下都因他而暖、而熱,緊擁著那情深意重的男人,她含淚哽咽問:「你要我欠那麼多,教我如何能還?要教我……怎麼才能夠還?」

    他輕撫著她的發,鼻也微酸,只在她耳畔低語。

    「那就欠著,記著,下輩子來還我。」

    白露從來未想過,她這一生,竟會有一日,能遇見像他這樣的男人,竟能被他這樣深深的愛著。

    「我不要你死,我想你活著……」她枕在他肩上,心痛難忍的說:「好好活著。」

    喉頭一緊,他要求著:「那別認罪,不要認那些罪,一條不認,同我一起活。」

    「我不能……」她揪緊了他的衣,痛苦的說:「我不能為了自己,為了你,置人於險境,我做不到,這是我動的念,我起的頭,得由我來收。」

    他不捨的擁著她,悄聲道:「我知道,可就算你認了罪,魏家父子也不會就此放過宋應天,你可知他們何以執意要擬狀告官?真為了那傳家寶?還是為了那死去的少夫人討公道?」

    她一怔,直起身子,愣看著他。

    蘇小魅看著她蒼白的小臉,說:「你我心知肚明,那姓魏的對他妻子有多少情義,他不會為她告官,那些人都不會。若有情有義,又怎會凌虐至此?死了,再娶一個便是,沒什麼好捨不得。你織的網那麼密,你想過的,不是嗎?每一個步驟都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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