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個月!
連八天都不到,她已經覺得像八年,好漫長、好難熬……
好想念他的篌聲,嗚。
討厭,更想念的是,優雅沉靜,衣裳素潔,面容溫慈的他,還有,比篌聲更美、更軟麻的嗓音……
「小豬牙,喂,叫你哩,小豬牙——三魂七魄在不在家?」
混雜咀嚼著蜜果子的呼喚,清脆好聽,可惜,沒讓趴臥琴桌上的珠芽回神,直到加入了一根手指,在她鼓鼓的腮幫上,又按又壓,毫不客氣,終於獲得她凝眸望來。
那一眼,噙著淚光,真是無比哀怨,被拋棄的怨婦,也不過爾爾。
「九龍子哦……」口吻,更是叫人氣結的無精打采。
對,是他九龍子,真對不住吶,不是她想看的那一位。
「我大哥哩?」
「走了……」如泣如訴的兩個字。
「又出城去囉?那得好一陣子見不到他。」九龍子一派稀鬆平常,本來要帶給大哥品嚐的蜜仙果,擱在她手邊,當做便宜了這隻小豬蚌。「你幫他吃吧,擺到他回來,果子也爛透了。幹嘛一臉悶悶不樂?有東西吃,要眉開眼笑才對。」
像他,嘴裡咬著蜜仙果,臉上笑容比果子更甜。
「……要好久好久看不見他,你不會想他嗎?」
「不會呀。幹嘛要想?」九龍子沒心沒肺回她。
「他出門在外,說不定遇到困難或麻煩……」珠芽自己嚇自己,嚇到小臉發白。
「我大哥?不會不會,他只是去找寶珠嘛,又不是去跟人廝殺,能有啥麻煩?」家裡成員,最不會惹事的,就屬他大哥了。
不是性子秉善,純粹是懶、是不能、是必須維持心情淡然。
「找寶珠?!」
本來乍聽下,誤以為「寶珠」是某位女子閨名,珠芽臉上神色很精彩,又是驚,又是呆,又是難過,後來覺得耳熟,冷靜回想,才記起龍族人身上都帶有一顆「寶珠」。
她問清楚些:「是……如意寶珠嗎?」
「對呀,我大哥的如意寶珠丟了,得出城去找,找不到回來,才真的叫麻煩。」九龍子隨口應著,拖著腮幫,姿態慵閒。
「他的寶珠為什麼會丟了?丟哪兒?」珠芽替大龍子緊張起來。
「丟哪兒要是知道,就甭大海撈針去找啦。」真笨的問題,蚌精不長腦的哦?「至於,怎麼丟了的……我也只是聽說,大概是打架的時候,被對方擊落大海,一路沉下去,或許海潮捲遠了,可能讓哪只大魚吞下肚了。」
「寶珠長啥模樣?是大是小?會不會給埋進沙裡?」
「長這樣呀。」九龍子毫不吝嗇,掏出自己的如意寶珠,給她開眼界。
寶珠約莫男子拳頭大小,很沉,像金子融出來的圓球,目前看來是如此,若龍族人恢復龍形態,寶珠亦會隨其變化,球狀不變,但尺寸將膨脹放大,變成龍爪亦能抓握的原形。
「好大的真珠!」她驚呼。什麼神蚌才能養出這種大珠呀?!
「什麼真珠?!瞎說,這是如意寶珠,跟你們那種裹著雜石的蚌珠,完全不能相提並論!」九龍子唾棄人的嘴臉,仍是稚氣多過於勢力,沒有很強烈的面目猙獰,扁起嘴,撇弄不屑。
「真的很像呀!我的蚌珠,只是小了一點點,色澤和形狀,根本是一個模子做出來的——」
她伸手要摸,九龍子可不給碰,立刻收回。
「摸一下都不行哦?」小氣龍。
「寶珠出差錯,我們可是會拚命的,少碰為妙,弄髒了怎麼辦?」九龍子嘴很壞,啃掉多少蜜果子,也煨甜不了。
「出差錯……會拚命,那、那他寶珠不見,豈不是……很嚴重?」
「當然呀。」
「會……怎樣呢?」她聽見自己吞嚥津液的咕嚕聲,咽喉緊縮。
九龍子回視她。「問這麼多幹嘛,你又幫不上忙。」
「我可以幫他一起找。」多一個人,多一份力。
「憑你?我們幾兄弟比你不濟事嗎?我們找不著的東西,你能找到?」把龍子們和她擺在一塊評論,對他們是種屈辱哦。
「……」九龍子說得對,她力量那麼微小,比得上龍子嗎?他費心盡力,尋找許久,每每離城數月,亦未能找回寶珠,她,又能提供多少幫助?
「呀,差點忘了,還有一件正事。」九龍子拿著仙果的那隻手,在半空中,胡亂畫個圓圈,圓圈中央,漣漪波動,似湖心水鏡,映出一道身影。
咦?!咦咦咦——
她雙眼瞪大,隨鏡內身影,越發清晰,瞳仁裡的驚訝,越發擴大。
「大哥,我要向你借上回那本心法的書。」九龍子本就是來借書,這才是正事,送鮮果是「順便」而已。
水鏡仍泛著淺淺漪圈,如春風撩過,微微拂動,鏡中人影,因而波蕩起伏,依舊無損他原有的冰清翩然。
她這幾天來,天天掛念著、懸思著的人,就在水鏡之中,眉目恬然,溫淺如昔。
「你自行去取便可。」
不是幻影,他會說話,嗓音仍是優雅,回著九龍子道。
「好,我自個兒去你書房找。」
難、難怪剛問九龍子,會不會同她一樣,想著他、念著他時,九龍子回得半絲情分不留,原來,他們兄弟要見面,是這麼……簡單。
手一舉,水鏡成形,彼此便能面對面講話。
九龍子要撤收水鏡,珠芽趕忙阻止,搭上他的手臂,不讓他動。
「我、我也要跟他講話!」珠芽哀著聲,央求九龍子。
「哦。」九龍子無謂聳肩,掙開她的手,隨她去囉。
大龍子一開始便瞧見了她。
她站在小九身後,乍見鏡中的他,小小臉蛋上,滿滿的詫異,瞠目結舌的神情,教他難以忽視。
她伸出手,試探地點了點水鏡,不敢太用力,輕輕觸碰,生怕薄脆水鏡被她戳壞,那就看不見他了,偏偏,心裡妄想著,手若探進鏡中,是不是可以摸到他……
因為,他明明就在眼前,好近好近的地方。
前一瞬,嚷著說要跟他說話的她,反而安靜許久。
她緊瞅他,將他自頭到腳,看了一遍又一遍,確定他看來毫髮無傷,稍稍安心些。
「你……有沒有記得要吃三餐?」很多話想問,脫口的第一句,卻是這個。九龍子在她背後琴桌,蹺腳而坐,聞言,忍不住噗哧笑出來。
「我大哥又不是小孩子,餓了會自己找吃的,還需要你叮囑?」
「嗯。」大龍子在鏡中,淺淺頷首。
他沒料到,竟然有人會問他這麼婆媽的問題。
就連他自己的母后,也不會浪費時間,問出沒有實質意義的廢話。
通常,劈頭便是問:寶珠找到了沒?
如意寶珠的下落,絕對是比肚子問題,更加緊要。
「外頭大魚怪很多,你要自己多當心。」珠芽單純以她的眼,去看海底世界,對她而言,隨便一隻鱆或蟹,都是可怕的天敵。
大魚怪?
在大龍子眼中,不過是鯫仔小魚罷了。
九龍子正欲發笑,卻對上大哥斂瞇的眼眸,那無關不悅,或是教人看輕的冷睨,更沒有半點不耐,而是……微笑,很淡很淡的那種,唇角沒揚,眼角悄悄洩露了笑意。
這隻小蚌精,無意間,羞辱了大哥,把大哥當成弱小生物,怎麼大哥……還肯在水鏡裡,聽她問這種蠢問題?
大龍子雖沒回答她,也沒打斷她,任由她繼續說著要他保重、別冷著累著,云云之類的瑣屑交代。
「你出城,都沒跟我說一聲……」終於,交代完很多她掛心的事兒之後,她不禁嘀咕埋怨。「害我一覺醒來,到處找不到你,問了很多人,還弄不懂你去哪裡……本以為你很快就回來,鮶兒又說,沒超過半年以上,你是不可能踏回龍骸城……」
「跟誰報備行蹤,不是我的習慣。」他說得務實。
以前不習慣,現在不習慣,以後也不會習慣。
他的來去,自有他的理由,反正,人不在城裡,任何急事,只須水鏡便能聯繫他,他並非失蹤,誰會擔心呢?
「也不是報備,只是說一聲,至少,我心裡有底,就不用掛念擔心嘛。」
「擔心我,是多餘的。」不用在他身上,浪費那種彆扭情緒,省省。
「……」珠芽唇瓣噘噘,他這一盆冷水,潑得真決絕。
她又沒要他露出感動的表情,但至少,對於她的忐忑,也感同身受一點點嘛。
她是不知道眾人口中「龍子們本領高超」,究竟強到哪種田地,難道,很強的人,就不會生病、就不能受傷,就不可以……被關心嗎?
淡淡的,聽見鏡中傳來吁吐的鼻息聲,介於嗤笑與笑歎之間,源自於他。
「下回有事找我,讓小九或其他兄弟幫你開啟水鏡。不要胡思亂想,我不會有任何危險。」
語畢,由他那邊,揮散了水鏡術力,身影消失在她面前,徒留一大片與海同色的空鏡,慢慢溶於水中。
週遭,恢復寧靜,也恢復了沒有他氣息圍繞的闃寂。
九龍子以為,會看到一張慘兮兮的喪氣面容,沒料到「慘」字沒有,「燦」字倒閃閃發著亮,像滿天星斗,落進她眼中,鑲嵌她臉上。
「你幹嘛這麼樂?」反應太不尋常了……
「九龍子。」珠芽捉起桌上的蜜仙果,雙手掬捧,恭恭敬敬,高舉過首,呈向九龍子面前,笑容說有多諂媚,便有多諂媚……
笑臉跟蜜仙果,一模一樣的甜。
「您,明天一大早,有空嗎?」
失言,不可與言而與之言。
意指……說了不該說的話。
大龍子很認真思索過,是他言中有錯,或是她裝飾在兩鬢的雙耳,純粹好看之用,沒有實質「聽」的功能……
再不然,便是她和他,對於「有事」這兩字,有著天差地別的解讀。
否則,看見她的次數,何以頻繁到……連他都有數不盡的錯覺?
以往離城,家人與他聯繫用的水鏡,出現眼前,鮮少超過五回,上次的八個多月內,也不過區區兩次。
此趟,算算僅止十來日,水鏡聳立眼前的次數,是按三餐計算。
無論由哪位弟弟做出來的水鏡,貼在鏡子最前頭的,永遠都是珠芽那張可愛笑臉。
早膳時,她端著海豆汁,一手魚蛋烙餅,在鏡的另一邊,說:
「你早膳用了沒?」
若用過,她便介紹一下她今早的豐富餐點,滿滿一大桌,邊吃,邊同他雜七雜八胡聊,問他昨晚在哪處海城落腳,進展如何,遇上哪些趣事。
若還沒,她會軟軟逼他,在她面前進食,以親眼確定,他有乖乖吃飯。
午膳時分,她手裡一大盤海粟大米,堆得像座小山,上頭鋪滿魚生和海菜醬,問:
「你午膳用了沒?」
若用過,情況重複早膳。
若還沒,請見上列說明,在此不再贅述……
晚膳時……
「你晚膳——」她話沒說完,就被一臉不爽的二弟吼斷。
「你煩不煩呀?!這算啥要緊大事?!每天吵我們幫你做水鏡,就只是要問我大哥吃喝拉撒了沒?!滾出去!」
睚眥的咆哮,撼動水鏡,鏡面波瀾亂生,連另一端都感受威力。
「我沒有每天來麻煩你……我照順序安排,你三天輪一次……」八個兄弟慢慢排,人人有份。
「你還真敢說——」睚眥冷笑,面猙目獰,獠牙外露,雪白森寒,長腳舉高高,然後,拿捏力道——足以踢飛一顆蚌的力道——送出。
遭二弟踹走的蚌娃,翌日,又嘻嘻哈哈,無事人一般,現身水鏡內,毫不見昨夜被睚眥驅逐的沮喪,而她身後的苦主,換成他三弟。
三弟,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