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然也不是只照三餐問候他,水鏡變成她最便利的工具,碰上新奇好玩的事兒,立刻找他共享。
連魚雁往返的等待時間,全節省了下來。
「我交到新朋友了耶!蔘娃、魚姬、延維,以及一顆小紅棗,她們人都好好,替我說不少好話,蔘娃是一根靈蔘耶!她還請我喝蔘茶哦!」
蔘茶?
哦,是她的洗手水嘛。不知詳情的人,才飲得下去。
「要不是她們,你那些脾氣古怪的兄弟,都不肯幫我……」
「你兄弟裡,脾氣最好的,就屬五龍子,他永遠笑咪咪的,有求必應。」
不,老五出手,純粹抱著看戲心態,他絕對離「脾氣最好」的等級,非常、非常遙遠。
「聽說四龍子和你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哦?」她停頓很久,神情縹緲,露出「世上無奇不有」的吁歎,發表感言:「……遺傳真是高深莫測的東西耶,好微妙哦。」遺傳得一點都不像呀……
「九龍子人也不錯,只要分一半食物給他,他什麼都點頭……可是,他身旁,叫驚蟄的那個……」她抖了兩下,下意識摸摸脖子,回想起來還會怕:「前兩天,他把我拖到無魚無蝦的地方,一手揪住我的衣領,把我提高高,抵在牆上,惡狠狠問我——『到底對九龍子有何企圖?!為何藉故接近他?!學我用食物討好他?!』……我跟他說,我只是要麻煩九龍子幫我弄水鏡,他一臉不信,凶凶回我『以後,要水鏡,找我!』……」
看來,驚蟄視她為情敵,提放起她來了……
「雖然驚蟄臉很臭,但說到做到,我發覺他人不算壞,幫我弄水鏡時,不囉哩叭唆,很乾脆。」弄完就走人,沒有第二句話,放她和大龍子獨處,不像其他龍子,老想聽聽她和他說些什麼,愛聽,又愛恥笑,真討厭。
目前,驚蟄榮登「做水鏡的第一人選」寶座。
「九龍子是公還是母的?……他不太像雌性耶,一丁點也不像呀,驚蟄是不是被蚌殼糊住雙眼,誤把他當成龍女?……」九龍子生得秀氣精緻,和六龍子負屭有幾分相似,但沒有六龍子冰冷難親,他很愛笑,笑起來眉目俊朗,稱得上是「漂亮」,可絕不是女子那種粉嫩的漂亮,要錯認,很難。
這話,最好別當面問小九,小九會痛宰你,真的。
「我還找到另一個也會用水鏡的人哦,是魟醫,原來水鏡法術,是可以修成的,我想學,正拜託魟醫教我唷,等我學會,我就不用四處求人幫我。」
「上回,在魟醫那裡,等他用水鏡和你聯繫上的過程中,我鼻血就流下來了,他說我吃太補,可鮶兒還是天天端補湯給我喝,你看我,是不是胖很多呀,我最近變好大顆哦……」邊說,邊捏自己的肚腹,指掌間,確實捏出了一層厚度,看起來軟綿無比。
諸如此類的小事,她也會一一報告。
他沒有一次感覺過,離家數百里,仍身歷其境,城中芝麻綠豆事,他件件沒錯過。
有時,會想斥責她別太煩人,他沒有閒工夫聽她說廢話,她嘴裡那些事,沒有哪件,急迫到需要透過水鏡來告知他。
偏偏,她說話的聲嗓,雀躍、歡喜、迫不及待,帶點嫩嫩的傻勁,聽在耳裡,激不起嫌惡感,更配上顯而易見,任誰都看得出來,她有多期待與他在水鏡見上一面的神情,任何責備,或是尋覓了整日的疲憊,也會淡淡化去,半點不留。
連兄弟忍不住私下以水鏡,紛紛向他抱怨,他竟也只是銜笑,請兄弟們多多擔待,別太同她一般見識。
他下意識碰觸著,繫於鎖骨間的珠煉,圓潤的珠兒,在指腹底下,來回滾動,這是本能的動作,何時養成,他已不是很肯定。
只知道,手拈真珠,便會想起孕育它的那顆蚌娃,然後,嘴角不由自主上揚,享受心緒平穩寧靜下來的舒坦。
這段時日,水箜篌一次都沒被喚出來,他不需要依靠篌音,來壓抑任何波濤起伏。
尋珠過程中,焦躁和失望,每每都是一種考驗,考驗他的定力,也考驗著各海龍王加諸在他身上的封印,是否牢固。
「以往,總有幾次,像是封印快被衝破般,惱怒、急躁、忿忿,在體內交織……此回,竟連一次也沒有……」他低喃道。審視掌背,偏白的膚色,可見碧青色脈絡,沒有龍鱗覆蓋。
鱗,在情緒不受控制下,才會逕自冒出。
「是她的關係嗎?她那些雜亂無章、毫無重點的言語,比箜篌……更能按捺我的情緒?」
他自己說來,都想失笑搖頭。
怎麼可能?
她,不過是只蚌精,又小,又弱,又不精明,呆呆的,單純無比。
她能有什麼影響力?
別太高估她了。
今夜,他在一處小海鎮落腳,行事低調,不彰露龍子身份,只是自然流露的尊貴,仍是引人注目。
海鎮不大,二十來顆螺犀聚集城鎮,鎮中居民,以青箭魚族為主,唯一的客宿,僅僅三房,各間房內,只足夠擺放一張石几和貝榻,窄狹簡單,提供出外遊子暫住幾宿,倒也毋須苛求。
客宿供膳,多為海草類食物,無魚無蝦,口味清淡,他不挑食,葷素皆可,對吃食方面並不刁鑽,桌上兩道素菜,幾顆藻團,一壺茶沫,便是一頓晚膳。
菜已出齊,過了良久,俊逸客倌卻沒有動箸跡象,魚小二搓著魚鰭,一臉恭敬,生怕招呼不周,湊近來問:
「公子,怎麼了?菜……不合您胃口嗎?咱這是小店,全是些簡便菜,看起來沒啥出色,滋味挺好的,您嘗嘗看……」
怎麼了?
他亦正在思索,是怎麼了?
「有什麼不對嗎?」魚小二對店裡唯一的客人,關心有加。
有了,不太對……
好似,缺了什麼,涼拌藻絲、燴石蓴、藻團……菜餚齊全,這股缺落感,是什麼?
「還是,公子在等人?」友人抵達,才要一起開動?
等……人?
他在等人?
恍然大悟。
對,缺了,缺了每回用膳前,水鏡另端的她!
珠芽。
她不是時間算準准,拿捏得分毫不差,用膳時辰一到,便隨水鏡出現,遠在天邊,卻又近在眼前。
甜孜孜問著:「你吃了嗎?」
蜜絲絲說著:「快吃呀,別餓到囉。」
有時,還要炫耀一下:「你看,我今天吃這麼豐盛耶,真想把這塊魚片留給你……」
他淡笑,笑自己方纔的閃神。
又是「習慣」惹的禍。
曾幾何時,她的三餐嘮叨,變成開飯前的小菜,沒先吃到,便引不了胃口?
「不,沒什麼。」他噙著笑,謝過魚小二的關心,悅嗓軟若棉絮,險些融化了魚小二的雙腳,教人站不直身。
他舉箸,開始進食,藉以拋開珠芽造成的「習慣」。
他並不需要,受她牽制,隨她左右。
沒錯,她太幼稚,才會有事無事都出現,不管自己的行徑,是否構成擾人的麻煩,她開始自覺反省,減少水鏡的次數,不失為好事一件。
只是,她能忍多久嗎?
咀嚼著淡淡藻香的團粟,薄唇微揚,彎若新月。
他賭,一日,是她的極限了吧?
若能超過兩日,他不會吝給她讚美,誇她定力十足。
超過三日的話,值得鼓掌,他願意用鮫綃髮帶,送她當做獎勵——那是在一處小城街市,無意看見的小東西,色澤通白,輕軟飄飄,摻雜著金絲,教他想起了她。一時衝動,買下它,卻想不出買它的用意。
原來,他有先見之明。
假使,超過四日……
無人干擾的四日、浪平波靜的四日,耳目清寧的整整四日!
那顆蚌娃,完、全、沒、出、現、半、次!
先前她沒招惹他,長達八日,他不覺有何差別,但,是她開始擾他,沒問過他方不方便、希不希望、想不想、要不要,逕自任性,出現、出現,再出現,讓他習慣她的打擾;讓他熟絡她的聒噪;讓他養成慣性,有了期待之後……她又不知會半聲,藏得不見蹤跡。
四日極限,他的。
在半空中畫出圓弧的手,指背上,覆滿薄金色的鱗,閃動熠目光輝。
時時銜笑的面容,此時,已不見半分溫雅笑意,僵冷著一抹慍色。
瞳心的金光,並非來自於手上龍鱗的反射,而是與生俱來,獨一無二的燦金顏色。
水鏡,在他指上成形,這是他首次採取主動,為兩人攀上聯繫。
他要看看,那丫頭究竟忙些什麼「大事」,忙到足足四日,不見蹤影!
她人在龍骸城中,要找到她,輕而易舉。
水鏡來得突然,聳立在她面前,比任何一隻龍子替她弄得水鏡,還要更大、更清晰,映照出來的大龍子亦更鮮明,彷彿他正站在她面前,不是鏡中虛像。
「囚牛——」
他尚未開口,她哇哇嚷嚷,又是尖叫,又是哽咽,激動、亢奮,朝水鏡奔跳過來。
「囚牛囚牛囚牛——」
一連喊他的名字,好多好多遍,要把四天的份,一口氣全補回來!
緊接著,馬上就是埋怨和訴苦。
「你弟弟他們一隻一隻全都不在!魟醫也恰巧出城去採藥草!我找不到人幫我弄水鏡——」
短短幾句,交代了她四日來,何以音訊全無。
她的心急寫在臉上,求助無援、焦頭爛額、憔悴,鑲滿眉眼,輕易教人看出,這些天來,她有多難熬。
通紅的雙眼,猶似徹夜難眠,數日數晚輾轉難安,也更像是……哭過了好幾回,才能將眸子給折騰到紅腫如杳。
浮現在他鬢側的鱗,漸漸隱沒,藏回膚下,因她可憐兮兮的模樣、因她一聲一聲,哭泣那般,喚著他姓名。
總教他淡淡生厭的名,在她口中,變得綿軟、變得珍惜……
「我都不知道怎麼辦……找了好多人,求了好多人,他們不是不會,就是不敢,我——」珠芽猛地噤聲,重重抽息,瞳仁間,全是驚恐。
她看見,在他身後,竄出一條龐大而狠迅的黑影!
咧開的血盆大口,足以咬破數人高的螺犀,兩排利牙,顆顆銳利如劍,朝他撲咬而至!
巨大的深海鱗蛟!
「危險!」她忘了眼前的他只是水中投影,展臂撲去,想保護她,卻撞進一灘水幕內。
水鏡迸裂,他的身影 ,頓時消失。
「囚、囚……」
她訝然無措,瞠圓眼,盯向原本水鏡存在之處,現在那裡,僅剩飛濺的水珠子,如驟雨落下,散了一地。
「囚牛?!囚牛!」她厲聲驚叫,伸手去接落下的水滴,去掬地板上,一窪一窪的殘漬,急欲拼回水鏡,要知道他在水鏡的另一邊,發生何事——
他被吃掉了?!
他被可怕的大海蛟吃掉了?!
水珠一直沒有停止落勢,掉也掉不完,碎散的水鏡,早已流淌滿地,可是一滴、一滴,小小的透明珠子,仍舊凶狠墜下,從她的眼、她的鼻,涕淚交錯,下成淚雨。
當他再度凝成第二面水鏡,眼中所見,是正伏跪在地,號啕大哭的她。
彷似失去雙親疼愛的奶娃,無助、害怕、恐懼著,用盡渾身氣力,嘶啞慘烈,縱聲哭泣,小臉一片狼藉。
水鏡從消失再到凝形,不過短短鬚臾,眨眼兩三回的功夫,她竟能哭到此般境界,臉上掛滿眼淚鼻涕。
她,到底是有多怕他出事?
她……
到底是有多喜歡他?
喜歡到,以為他死去,她的天與地,也跟著崩潰瓦解?
所以,哭到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別哭了。」
突來之聲,讓戰慄哆嗦的珠芽,瞬間止泣。
她抬頭,豆大的淚,落得急凶,怎麼也收止不住。
方才看到海蛟狠厲張嘴,一口要吞噬他的驚悚景象,嚇壞了她。
「嗚——我以為你被吃掉了!那只恐怖的海、海蛟——嗚嗚嗚嗚……」後頭幾句含糊,是臭罵海蛟的可惡和可怕。
區區一隻蛟物,豈能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