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芽 第九章
    她仰首,把那顆毫不見圓潤的凹凸石塊,吞進嘴裡!

    本在高處樓台上,靜謐不動的身影,一瞬間,抵達她面前,她嚇得一顫,入嘴的石子,噎住了咽喉。

    他動作疾速,右手扣向她喉前,拿捏力道分寸,將那顆梗喉小石,震為粉末,卻沒把她的頸骨也一併弄斷。

    「你這麼餓嗎?」連石子也吃?鮶兒沒餵飽她?!

    她咳著,猛嚥唾液,喉裡已經沒有石子存在,可方才異物梗喉的感覺,還是很清晰。

    「不,不是……」咽喉的疼痛,導致她的聲音帶些破碎沙啞

    他凜著眸,瞪她。

    「不然,是什麼?」食指凝聚一點水藍幽光,抹過她的喉,眼神很冷,指腹的光,卻很熱暖。

    疼痛感,被他指腹帶走,說起話時,不再有撕扯的不適。

    「上回那顆真珠,你父王沒有還你,對不對」那顆她特地為他孕的小真珠,她看見了,龍王一直握在掌心,捏緊緊的。「你父王好像很喜歡,你也不好意思去討回來,所以,我想,我閒著也閒著,再幫你孕一顆好了。」

    成天在這兒吃吃吃,不做些事兒,她覺得自己好無用。

    「不必。」竟是為了這種莫名原由,這這裡瞎忙好一陣?

    她孕出的真珠,既不特別圓、不特別亮、不特別大顆,說實話,沒有珍藏價值,她大可無須硬吞石子,忍受痛楚不適,去培育那種小玩意兒。

    他根本不會感激,更不會心生期待。

    「不費太多功夫的,你別跟我客氣。」她完全大誤解。

    「我不是客氣。」而是視她的真珠為贅物,不屑入手。

    「我這次挑大點的石頭,真珠不會像頭一回小,你放心。可惜我挑好久的那顆石子,被你弄碎了,得重新再找……」說完,珠芽又蹲回石圃去撿石。

    剛險些噎死的傢伙,是抱怨他弄碎了她的石嗎?是嗎?!

    「這顆好……還是那顆……」

    喂,最好是那顆拳頭大的石頭,你嚥得下去!

    「等等啦——我還沒挑好——」珠芽被他從石堆中拉走,他力道並不蠻橫,修長且寬闊的指掌,輕易提起她的膀子,教她無法抗衡。

    有空在這裡吞石頭,不如呆呆傻傻坐在桌邊,聽他彈箜篌。

    「我會去向我父王拿回真珠。」走了好一段路,他淡淡這麼說道。

    「唔?」

    「所以,不用再孕第二顆給我。」口吻仍是冷冷的。

    她聽了,笑逐顏開。

    第一顆真珠,對她的意義重大,他願意開口討回來,才不枉費當初她邊孕著珠,邊想像他是否會喜歡,那樣的忐忑心情。

    「你拿回來之後,要把它串起來當墜鏈嗎?戴在頸上應該很好看哦,不然……鑲在冠上或髮釵也不錯——」

    他倒未曾思索,向父王討回真珠後,做何用途。

    只知他一日不討回,這顆小蚌,就不會斷絕吞石造珠的蠢念頭。

    「可是你父王如果太喜歡,不肯還,你跟他說,我也孕一顆給——」

    「不准。」沒待她說完,清冽的嗓音,送來拒絕,非常堅定。

    「不麻煩的……」

    再囉嗦,有麻煩的人,就是妳了。他投來的眼神,正傳達這番意思。

    「我知道了,你希望全城上下,只有你一個人擁有龍珠蚌珠,才顯得獨特,對不對?」珠芽想了一會兒,做下結論,笑得好樂。

    並不是。他完全沒這樣想,她過慮了,也太看得起她孕出來的小東西。

    「好嘛,以後,我只幫你一個人孕珠,把真珠都送給你,不給第二個人。」她笑瞇瞇的,很輕易說出承諾。

    可惜,他沒感動到。

    「妳的真珠,和淚鮫族一樣,凝淚成珠,一掉淚,便輕易盛滿一盅?」

    「不是呀,沒那麼容易,我們得日積月累,把卡在體內的石頭沙屑,包裹起來,一層一層,慢慢滾呀滾……」

    他睨她,眼神浮現責備。

    「既使如此,妳發什麼宏願?」說得彷彿孕珠一事,多容易似的。

    「我一年孕一顆,十年就有十顆啦。」

    一年一顆?

    十年十顆?

    他與她的糾葛,最好是有那麼長。

    心裡,冷嗤著。

    她的真珠,吸引不了他。他不屑那種破東西

    他看著她在笑,雲很淡、風很輕、花香很迷人的那種笑,不為任何勝負的笑,單純、無垢,而且,快樂。

    有那麼一瞬間,他不排斥她的說法……

    糾葛一年,甚至是十年……

    不太糟。

    而這個一閃即逝的想法,讓他覺得

    糟了。

    牆上數顆夜明珠,暈燃淡淡青碧的光,柔柔照亮一室。

    龍主屏退左右,一人獨坐,在偌寬的沉石長桌前,端睨手心之物。

    大龍子入內,便瞧見如此光景。

    難得一見的肅穆,盤踞在龍主面容之間,光與影,交錯臉龐,形成濃蔭陰霾,鋒利的眼眸,眨也不眨,定定盯著自己的掌。

    而龍主掌心發射著珠光的東西,正是他此趟前來的目的。

    「父王。」大龍子出聲,喚了龍主。

    龍主雙肩一繃,小受驚嚇,抬起眼,看見是他,又鬆軟下來:「……老大呀,何事前來?」

    「為父王掌心之物」

    小小的,龍珠蚌珠。

    「請求父王,歸還予我。」

    龍主倒不是面有難色,更沒有割愛的依依不捨,他毫無遲疑,將真珠擱上桌。

    大龍子上前,正欲去取。

    龍主突然有此一問:

    「你覺不覺得,這個小蚌珠,與如意寶珠……真像?」小巧精緻般的。

    「嗯。」大龍子必須坦承,確有同感。

    除了大小,珠蚌的淡金光澤,確實神似於如意寶珠。

    「不僅樣子像,還有一點——用蠻力或法術,也打不碎它。」要證言一般,龍主重重一擊,拍下,沉石長桌應聲粉碎,龍珠蚌珠仍是完好無缺,躺在碎石沙礫間,兀自輝耀。

    龍主喃喃再道:「一般真珠,做不到這等堅硬,難怪先祖們若要修復破損寶珠,便得尋找龍珠蚌……」

    大龍子彎身,撿起蚌珠,珠體圓潤澤亮,連絲細痕也沒有。

    「我們省下了尋找龍珠蚌的功夫,萬一……找回你的如意寶珠時,寶珠有所損傷,她就能派上用場了。」龍主說著,緊繃的神情,漸漸添了欣慰笑意。

    大龍子卻蹙起雙眉。

    「父王硬要留下她,便是為了這原因?」他可以猜出龍主別有用意,但沒想過,竟是打著這個主意。

    難怪,龍主一知她是龍珠蚌,行為舉止完全改變。

    「她太小,那會要了她的命。」大龍子淺淡的言語中,不甚苟同。

    她連吞顆石子都很困難,還要將如意寶珠放進她體內,她豈有活路?

    「我叫鮶兒努力餵飽她,為她燉煮最補的藥膳,養壯她身子,最好能養大一點,以備不時之需。」

    這便是時時能見鮶兒拿著食物,跟在珠芽週遭,喂湯餵飯喂零食的主因。

    珠芽確實被養出紅光滿面,豐腴不少,健康了不少,還以為是鮶兒待她太好,怕她沒吃飽,原來……

    另有目的。

    「連如意寶珠的蹤跡都查不到,此時說這些,言之過早。」大龍子波瀾不興說著。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如果尋回寶珠,寶珠全然無損,當然就用不到她,現在先養著,總是預防嘛。」龍主頗為熟慮道。

    「……」大龍子眸裡淡淡的一絲暖光,是珠蚌的餘暉殘映,它溫潤的小小光芒,讓他的瞳心,隨其明亮。

    他,是一隻失去如意寶珠的龍子。

    失去自娘胎孕育時,便跟隨他,一併孵化成形的重要寶珠。

    它雖不屬於龍軀的一部分,不若龍角斷去時,傷害來得直接明顯,不見傷、不見血、不覺劇痛。

    然而,上天既然安排,寶珠與龍子同胎而生,必有其緊密關聯。

    如意寶珠,攸關龍族術力強弱,已獲得證實,但寶珠不僅單一功用,它更是平穩龍族怒濤的重要媒介。

    龍,喉下有逆鱗徑尺,偌人有嬰之者,則必殺人。

    能安撫逆鱗,僅有如意寶珠具此功效。

    曾有妖物,盜走龍族先祖寶珠一顆,觸怒了龍族先祖,誰也壓抑不下的怒焰,隨逆鱗翕動,爆發出來,龍族先祖徹底失控,翻江倒海,瘋癲大鬧,近乎六親不認,直到寶珠重回龍爪,才止住了一場毀天滅地的可拍災難……

    龍族無人敢嘗試,寶珠離身的後果。

    大龍子的如意寶珠,在他仍是「戰龍」之時,參與叛逆討伐,被逆軍之首於陽擊落,墜入深海,消失無蹤,迄今未能尋獲。

    沒了如意寶珠的龍,如何還能像大龍子,此時的溫儒悠然,不見任何失控反常?

    「你近來可有覺得身體不適?」龍主試探問他。

    「沒有」

    「不會感覺心浮氣躁?」

    「不會」

    「還是很有興致彈箜篌?」

    「嗯」

    「看來,仍能維持一段時日,開始有減弱跡象時,再把你叔叔伯伯請來,聯袂替你施術,五十年一次,算算還是有兩三年……」龍主數著時日。

    全賴幾位龍王連手相助,傾力為大龍子封印逆鱗,將瀕臨失控的滔天狂焰,禁囚在他體內,硬壓下來。

    成效算是彰顯,只是需要大龍子避免情緒起伏,鮮少動怒動武,再靠箜篌的清幽之音,洗滌過多雜思,倒也成功沒讓大龍子步上先祖後塵。

    封印,畢竟是權宜之計,取回寶珠,才是解決之道。

    尤其,最近兩三回的封印時效,有越來越提早的跡象,哪次會完全失效,誰都不敢保證。

    「我會再去尋找寶珠下落。」大龍子整年之中,總有半數以上的時間,花費在尋回如意寶珠上頭。「……我不解的是,寶珠與我的羈絆,不該受距離所阻,完全察覺不到它半絲蹤跡,即便它有損傷……」

    「這……」龍主欲言,又止,然後搖搖頭,表示不知。

    父子倆默視著,大龍子此行目的已成,便要告退,卻被龍主喚止了腳步。

    「那顆小蚌,養著養著,別養出感情來,才不會……用上的那一天,捨不得了……」龍主稍稍提點,沒說更多,揚揚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大龍子靜靜離開,臉上不見太多表情停佇,一如他慣有的淡然。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唇畔,沒有笑揚。

    步伐踩在「枕琴懷笙園」的水玉石板上,音調,沉重而鬱鬱,每一步,窒悶,隱亮。

    珠芽聞聲而來,小腦袋瓜彈出窗欞,朝他招手,舉在半空中的小荑還握著石箸,一旁,鮶兒手托滿滿食物,正在餵食她。

    再尋常不過的情景,數不清瞧過多少回,這一次,竟教他刺瞇起眸來。

    她一臉幸福,咀嚼食物,全然不知,她吃下的每一口,只是為了養大她,好方便將來她的……用途。

    喉間,那股想叫她「別再吃了」的聲音,如魚刺梗塞,嚥不下,吐不出。

    不一會兒,與他腳步全然不同的輕快跫音,玎玎玲玲,踩踏而來,像蜻蜓點水,清靈、飛舞、快樂且喜悅。

    珠芽來到他面前,嘴角一抹甜醬殘留,忘了拭淨。

    別人是胭脂水粉,點綴艷容,她卻是醬汁相襯,女人味沒有,娃兒稚氣倒很多。

    她看見他手上的真珠,小臉笑開,柳眉揚揚。

    「你拿回來囉?你父王願意把它還給你?那我們快點看看能把它做成什麼,最好方便一直戴在身上,沐浴也不用拿下來。」她興高采烈,拉著他,直往亭子裡鑽。

    他何時答應,要佩戴這顆小不隆冬的玩意兒?

    瞧她,一副計劃許久的雀躍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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