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試探過她,故意不以任何法術捆綁她,給她潛逃的時機,瞧瞧她的說與做,是否吻合如一。
她只是蜷坐一角,安靜沉默。
「能逃而不逃,為什麼不呢?你不是很行,用那……替身術,可以將你與紙人替換,瞬間把自己帶到安全的地方去?」西海龍王半是好奇,半是試探問。
延維懶懶挑睫,睨他一眼,又撇開,對地牢石壁的興趣比他還高些。
「……我逃走了,你還不是會找上狻猊。」不要去吵他,讓他好好休息嘛,呿。
「不逃的話,只有死路一條。」西海龍王語帶威嚇。
「……逃了的話,他不知又要瞞著我,自己吃下多少苦頭……」她咕噥,聲音含糊在輕蠕的唇瓣間,帶點埋怨,一些些不滿,叨叨碎碎的嘀咕:「他完全沒告訴我,龍角斷掉後,下場那麼嚴重!他只說『沒關係、不礙事,傷口抹一抹就不見了,瞧,哪裡還有流血』——他每回都這樣!任何事,從他口中說來都好簡單、好輕鬆,不值得費心去擔憂煩惱,暗地裡,他默默把事情全攬在肩上,為難著他自己,他有沒有想過,以後我知道真相了,我會有多自責、多難過——」
她不是向西海龍王訴苦,她眼中,只剩腦中浮現的慵懶笑顏,對,他總是那樣笑著,雲淡風輕,要別人安心,自己獨攬重任,所有困難痛苦,藏在俊逸笑容背後。
想起他的笑,她心很痛,她自覺像只吸血蛭,吸食他的養分,而給他的,又太少。
他不想丟開她這個麻煩,天塌下來,也會替她頂住,可他不曾思量,她樂不樂見於他為了她,傷痕纍纍……
「我非常痛恨你。」西海龍王口氣平緩,拈胡淡述:「恨到將你碎屍萬段,恐也難息憤怒。」
「哦?」她意興闌珊,已經不在乎他打算如何處置她。
「現在卻沒有那麼想。」西海龍王說完,沉默好半晌,銳利的眼眸,直勾勾看著她。
「……」到底是要說什麼啦。
「雖不到對你所作所為完全釋懷原諒,卻也不再想盡哪些手段,如何凌虐你,如何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命賠一命,仍是我這爹親能為亡兒做的最後一件事。」
或許是延維對狻猊的扞護,教他稍稍改觀。
瞧得出來,她是真心保護狻猊,情願自己送死,也不要狻猊受到傷害,這一股傻勁,雖然自私,卻如此難能可貴。
西海龍王在這一點上頭,是讚賞她的。這丫頭與他一樣,皆是為了心愛之人,可以義無反顧的偏激同類。
「這一次,我會賞你個痛快,不讓你嘗太多苦頭,當作是你一片癡心的獎勵。」
延維睨他,懶得謝他一番「大恩大德」。
「最後一頓,有特別想吃的食物嗎?老夫可以命人準備。」這也是西海龍王給她的特別福利,吃得飽飽,黃泉路上,免做餓死鬼。
「不餓。」
「可有遺言?」
有,很多。
一定要幫狻猊治好龍角,一定要他別再做衝動事,一定要他保重,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
千言萬語,從何說起?
真要說,一時半刻內,又怎說得完?
罷了。她搖搖頭,不想說了。
「老夫一直想替雲楨找的媳婦,是同你這樣,帶點傲性和驕氣,填補雲楨那溫吞性子中欠缺的果敢堅毅,偏偏他愛軟柿子般的女人……你死了之後,讓你與雲楨同葬,乾脆順道當對鬼夫妻,給你個名分和牌位,你覺得如何?」從陪葬變陪嫁,算算也不虧待她。
「……你敢,我照三餐痛扁你兒子,讓你兒子哭著回來,向你托夢,求你把我挖出來,離他越遠越好!」延維是認真的。
西海龍王膽敢隨便梯她和他兒子舉行冥婚什麼的,她做鬼也不放過雲楨!
反正死後,他也幫不了兒子出氣,哼哼。
「真能回來托夢,該有多好,老夫就能問問他,現在到底魂魄全散到哪裡去……」西海龍王眼中,流露出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哀痛。
「……我、我欠你一句道歉,如果你兒子……真是死於我無心的言靈之下,我很抱歉,讓你失去唯一的孩子。」這些話,是延維頭一回在西海龍王面前,最發自真心的悔意。
濫用言靈,是該付出代價,傷人時,亦會自傷,等價的交換,是在學習言靈之初,就得到過的告誡。
「那麼,與雲楨結一段鬼姻緣,當作補償,如何?」
還沒死心呀?!
延維白他一眼,「你把我的屍體丟去餵鮫鯊好了,咬個碎碎爛爛的,沒個全屍,我不會有怨言。」
「生是狻猊的人,死也要獨做他的鬼,不願和其他人有所瓜葛,是嗎?」又讓西海龍王看到欣賞的一面。
「你兒子喜歡像軟柿子一般的女人嘛,你給他找了我這種小瘋子冥婚,他會怕,他會很痛苦的。」
「這倒也是。」他自己的兒子他清楚,沒有狻猊優秀,可讓延維死心塌地愛上他。
西海龍王罕見地在她面前露齒微笑,右掌同時併攏,舉起,看似手刀,實已灌注法力,剛利如刃,削鐵如泥。
她定睛看著,目光無懼。
「若遇見我兒雲楨,告訴他,夢裡回來見見他母后,他母后為了他,幾乎快要哭瞎雙眼。」西海龍王以父親身份,向她請托。
「好。」
她應諾,閉上眸,垂下頸,迎接手起刀落的瞬間劇痛來襲。
狻猊……
她在心裡,最後一次,默默咀嚼這個甜美的名字。
西海龍王此刻心存仁慈,以教人察覺不到太多痛苦的疾速,揮下手掌。
洌厲掌風,唰地削落首級。
殷紅的血濺開,像狂風捲揚的漫天飛櫻,片片紛紅,也似驟雨,傾落而下,在冰冷的石室地板,綻開朵朵艷色小花……
人死後,眼中所見的世界,是怎生模樣?
陰森安靜?
闃黑幽暗?
還是由劍山荊棘、腥臭血水、青磷鬼火,所交織而成的可怕冥界?
她沒去過陰司,不知彼岸有何等景色,卻從一些書籍中,讀過不少人類幻想出來的亡者之都。
書裡說,那兒冷得會凍僵人,那兒看不見日月星辰,那兒沒有藍天白雲,那兒只是一片無止無盡的黑……
可是,她醒來後的地方,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有風,但不冷,舒服拂著,撩起鬢邊柔軟青絲;有日,但不燙人,透過樹蔭,灑下細銀碎光,照映她一身炫芒,而抬頭便可望見的湛藍蒼穹,雲,像團棉花蓬鬆……
別說是無止無盡的黑,那片天空,連一點灰灰的陰霾都沒有。
這裡就是黃泉嗎?有點眼熟……
一隻紫色的蝶,在她頭上盤旋,累了,竟歇佇她鼻心。
黃泉裡,連蝴蝶也有嗎?
蝴蝶死後,同樣得在地府裡,繼續當只蝶兒?
她盯覷蝶翼上美麗精巧的紋路,呆呆發怔……是不是每隻死去的人或妖,都會有好些時刻,處於渾噩犯傻,不知今夕為何夕的茫然?
蝶兒振翅,招來小小涼風,弄得她發癢想笑,禁不住揚手,把那只頑皮小蝶從鼻心上驅逐——
皓腕甫抬,腕間所繫的彩繩手環,倏然斷裂,掉至草地間。
那是狻猊送她的寶貝手環!
她急忙去拾,仰躺的身子坐直,蝶兒大受驚擾,拍翅飛走,她將手環握進掌間,低頭審視,牢固的彩繩怎會斷裂?既無拉扯,繩結也沒有鬆動……
躺在掌心的手環,斷成數截,彩繩圈裹的真珠,不知是否掉落時給碰壞了,隱約可見珠體上一道裂痕……
法術修復不了它,她懊惱地試上幾回。
難道因為成了孤魂,連修好一條繩環,都做不到了嗎?
咦?
延維瞠圓雙眼,望向前方波粼銀銀的湖。
再轉首,來迴環視週遭。
她身處的湖心小島,島上唯一一棵孤高挺立的茂盛大叔,島邊開滿了乳白色小花。
她曾坐在大樹梢頭,看著狻猊湖中泅游,狻猊勾勾指,薄唇噙笑,挑釁又挑逗地叫她跳下來,與他同享鴛鴦戲水樂。兩人玩得渾身濕,又躺平在綠茵小花間,任由暖陽曬乾彼此,這其間,兩人漫天漫地地閒聊,說過去,談未來,編織著現在回想起來會感到遺憾哀傷的美麗遠景……
這裡……
這裡是城外的馬鞍湖,據說湖形似馬鞍,故而得名,距離珍珠閣約莫數里路程,狻猊與她,策馬來過!
她怎會到這兒來?
莫非她死去後,對此處眷戀不已,所以唸唸難忘,連魂魄也不自由主,徘徊於此?
不對,若真說「眷戀」,也該是珍珠閣樓上,那方她與狻猊結為夫妻的天地,才是她死後都想飛奔回去的地方。
只有兩人足跡踏過的馬鞍湖,沒那麼重要!
延維飛往珍珠閣方向,就算狻猊應已沒在那兒——他該順從她的言靈,回到龍骸城去,不會在人界多做停留——歸巢本能卻帶領她,往「家」回去。
原來,死亡就是這樣。
會渴望回到熟悉或喜愛的地方,多看一眼也行。
珍珠閣裡,充滿太多她與狻猊的回憶,那麼甜,那麼美。
在那兒,他們是世人眼中的恩愛夫妻,行過禮,拜過堂,名正言順,雖然不事生產,整日看來悠哉爽快的廢人一雙。
在那兒,他疼她寵她,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
在那兒,她被愛得心滿意足。
她懷念那裡有兩人同坐共食的桌,同衾溫暖的被,同偎賞景的窗,一起讀的書,一起喝的茶——
記憶,浮光掠影,卻樣樣珍貴。
踏入閣樓,一切更是鮮活起來。
一景一物,維持原樣,獨缺了狻猊。
「不知他回去龍骸城去,他父王有沒有答應替他尋找接回龍角的方法?希望可以成功接回去……」她雙手平放,觸碰著桌面,想分辨生前死後有何差異,怪就怪在,她能感受到桌面紋路和涼涼溫度,應該是剛死沒多久,還沒變鬼變透透,瞧,她連杯子都拿得起來。
在房裡走過一輪,故意穿梭於真珠長簾間,將珠簾擾得玎脆作響,循著往日狻猊步行過的痕跡,她跟著走,在鬼差找上她之前,她要逐步重溫。
他在哪裡傾身吁煙,在哪裡佇足回眸,在哪裡含笑凝覦,她便在哪裡多加停留。
離開房,他挽她走過的樓階,稍稍歇步並肩的欄杆,她一步一步,再走一遍,要當成去地府前的最終瞥顧。
下至閣廳,她正張望左右,突見郭強氣喘吁吁奔向她,一臉鐵青凝重。
「夫人!」
「咦?你……看得到我?!」延維很吃驚。郭強有天眼通嗎?能看見鬼混哦?
「您在說什麼?嘖——先不說別的事,五爺是怎麼了?!他為何做出如此教人措手不及的事?!」
「他……做了什麼事?」她不懂郭強提的怪問題。
「五爺臨行前,說要把珍珠閣送我?這……五爺誤會我對珍珠閣存有野心嗎?!天地良心,我郭強在此發下毒誓,我若曾覬覦珍珠閣一分一毫,願受天打雷劈!」郭強只差沒拿刀挖心,證明自己清白坦蕩。
「他把珍珠閣留給你?」她有些意外,卻又感到理所當然。
畢竟珍珠閣對狻猊來說,只是暫居之所,送給郭強沒啥好大驚小怪,狻猊大概是覺得此趟回去龍骸城,修復龍角,需花費數年光景,短期內不會上到人界,才將珍珠閣交予值得信賴的郭強吧。
「對,可我怎能收?!這不是收下一兩張銀票的小事,五爺他……他到底要去哪裡?為何每一句話,都像交代遺言?!活似這輩子永遠不回來一樣?!夫人,您知道嗎?!」
交代遺言?
這輩子永遠不回來一樣?
延維攏眉:「他只是要回家去呀。」
對,他只是回家去。
回人類踏不進的深海大城。
「每次五爺回家去,從來不曾說過那些話,什麼叫大家自己多陣珍重,他無法再替珍珠閣帶回真珠,可以考慮轉行,將珍珠閣另做他用……」
「也許……他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回珍珠閣,怕大家沒真珠賣,只能喝西北風,才這樣交代你們吧。」延維仍是這般單純想。
郭強神情嚴肅,未因延維說辭而寬心。
他沒見過五爺這副樣子,人的直覺何其敏銳,同樣是笑容,由當中挾帶的言語或口吻,便能細分更多情緒,五爺臨行前,笑笑地拍著他的肩,告訴他:一切就交給你了。
那並非輕鬆愉悅的態度,倒像是……他做下了一個很胡來的決定,而那個決定,極可能是條不歸之途。
「五爺吩咐我,您回到珍珠閣時,將這幾張紙交給您。我是不太明白五爺用意,也不清楚五爺與夫人之間發生何事,但我真的很擔心五爺……倘若五爺如夫人所言,只是暫時返家,我們會守在珍珠閣裡,等五爺再回來。」郭強把狻猊托付的東西,遞交給延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