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他握得更緊,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強烈的扞衛決心。
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會以他的安危為優先考慮!
進入偏廳,廳外站著三三兩兩的觀望人群,大夥兒很好奇這位「伯父」的真偽,狻猊抱拳揖身,一聲「二伯父」,解答了眾人疑惑。
原來,富老爺真的是五爺親戚。
「閣裡沒有其他事要忙了嗎?閒到全躲在外頭窺視?」狻猊對著屋外幾人,淡淡問道。隨即眾人紛紛四散,沒敢再逗留。
「沒想到你躲進人界陸路,當起了老闆,老夫本以為,你們會逃到更隱密的地方,所以完全尋錯方向。」西海龍王睨向兩人,臉上雖無笑容,但也不狠獰,介於淡然與淡漠之間,只是聲音裡的冷嘲,仍是清晰可聞:「看來,你們過得很不錯,享受起人類的服侍和尊敬,在這裡成雙恩愛?」
「無論去哪裡,都逃不過二伯父掌心,所以這段期間,不如好好享受,擔心害怕是一天,輕鬆快樂也是一天,我們選了後者。」狻猊在西海龍王對面椅上坐定,連帶讓延維一併坐。
「真豁達,意思是,你料想過老夫出現在你們面前的一天?」西海龍王問。
狻猊頷首。「當然。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老夫算來得早,還是來得遲了呢?」
來得太早……她希望能在與狻猊多過一陣子的夫妻生活。延維在一旁抿唇,心中暗忖。
「對我們兩人來說,太早,但對二伯父而言,是遲了一些。」立場不同,感受自然也不一樣。
「那麼你想過老夫來之後,如何向我交代,你闖入西海城,劫走她的這筆賬?」西海龍王單刀直入。
「這就得看二伯父下一步怎麼做。」狻猊笑笑說。
「哦?」西海龍王劍眉高挑。
「若二伯父願平息怒火,答應饒她一命,您想要什麼交代都好商量,在我們能力範圍內,全數滿足二伯父要求。」他態度誠懇。
「反之,老夫心意未改,一心要殺她祭我兒雲楨,你也就不妥協,與老夫對抗到底?」西海龍王替狻猊說出另一種假設情況。
「希望不會與二伯父走到那等慘況。」狻猊不否認。
西海龍王猛然拍桌,厚實榆木桌應聲裂開,若非他力道收斂,別說是桌子,連同此時眾人所佔之地,都會化為片片碎石!
「憑現在的你,是想如何和老夫對抗?自不量力的黃毛小兒!姑且不提你自斬龍角、損及修行的蠢舉,就算你角未斷,同樣不是老夫對手,我若要殺她,不需要你來答應!」西海龍王的人形面孔中,隱隱浮現獰怒的龍顏。
「伯父說得對,我要對抗您,當然頗具難度,我希望能以平和的方式,來解除彼此心結。」例如,坐下來喝杯茶、吃頓飯、道道歉什麼的。
「最平和的方式,便是她隨老夫回去,我可以派八人大轎扛她離開,給足她面子,而你待在一旁,靜靜看著不插手,如此一來,你我也不用耗費半絲氣力在爭執上頭,念你是我侄兒,劫獄之事,我不計較。」西海龍王冷笑。
「二伯父真愛說笑。」狻猊嗓中帶笑,眸子卻冷了。
「你覺得如何?」西海龍王目光凜冽,轉向咬唇不語的延維。「一人做事一人當,拖累了別人,躲在別人身後沾沾自喜,享受別人的犧牲和付出,連累別人與父兄恩斷義絕——」
「二伯父!」狻猊厲聲制止。
「斷了龍角的龍子,成何體統?!你讓他淪為不龍不人的劣品,他自小到大所有修行,將逐日散去,你以為沒了龍角之後,對他不會帶來多大的影響,是嗎?你可以等著看,再不久,他連維持人形的力量都沒有,只能恢復龍形——一隻斷去雙角的龍,在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的龍族裡,他會有何等下場!而這些,全是你給他的。」西海龍王無視狻猊的阻止,淋漓暢快說罷,並欣賞延維驟然劇變的臉色。
「別聽他胡說,沒有的事。」狻猊扣緊她的手腕,要她將注意力轉回他身上,只聽他所言,別受西海龍王恫嚇。
沒有的事?
真的……是沒有的事嗎?
他又再騙她了。
西海龍王說的,才是實話!
狻猊現在說「沒有的事」,等到事態發生,他才又一副慵懶無謂的神情,笑笑再誆她:我沒想到會這麼嚴重嘛。
他早就知道的,還騙她傻乎乎去相信他沒事,去相信龍角斷了,跟斷根指甲一樣!
她的胸口又痛起來了,痛到好想再掄拳去敲擊那兒,讓更痛的知覺,掩蓋掉它。
「你真是太教你父母兄弟傷心,做事不知輕重,為一個紅顏禍水,自斷龍子大好前程,愚蠢無知!若還想得救,不如早些拋開兒女情長,去求你父王為你醫治斷角務實一些。」西海龍王似斥似勸。
「……斷角還能接回去嗎?」延維激動追問。
「法子有很多,雖皆不易,總是值得一試,不過……他為你,與家人斷絕情分,豈有臉再回去求人?」西海龍王又把過錯全推她身上。
「……」延維斂下長睫。濃翹的羽睫,掩去眸裡心思。
法子有很多……值得一試……
去求你父王為你醫治斷角……
再不久,他連維持人形的力量都沒有……
一隻斷去雙角的龍,在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的龍族裡,他會有何等下場!
而這些,全是你給他的。
如果可以,她情願給他的,是無憂無慮的快樂,怡然自在的愛情,以及能讓他光明正大帶著她,獲得他父兄朋友給予滿滿的祝福,不要有半點犧牲奉獻,或是失去什麼,來換她安全。
「對,值得一試……」延維喃喃開口,抬眸望向狻猊,這一凝視,千言萬語。
她心中。翻騰著無數思緒,怎樣做,對他才是好的,她太清楚了,她無法自欺欺人,掩蓋明顯的事實。
唇畔自有意識般,蠕蠕開合:
「……你回去吧,回龍骸城去求你父王,求他用盡任何方式,都要為你復原斷角,你是龍子,本該好好愛惜龍角,不可以再衝動行事,絕對絕對不可以,誰也比不過你的龍角重要,知道嗎?」
言靈!
她對狻猊用了言靈!
「你——」狻猊沒想到她突來此招,一時間,愕然無比。
「我要跟西海龍王回去,他的提議很好……這樣最好,是最平和的解決辦法、最小的犧牲。」
延維笑笑看著他,可是眉眼間,全是苦澀:
「本來答應你,不做傻事,也說自己很怕死……可是認真想想,再逃,能逃到哪裡去?就算逃得過這時,接下來呢?」
怕死,人之常情,不單單是人,妖呀獸的,同樣也怕,包括她。可是……她更怕親眼看到他死去,無論是與西海龍王再度交鋒而死,抑或失去龍角之後,逐漸氣虛衰弱而亡。
她不知道。他會面臨這種窘境,她真的不知道……若她知曉,她會更早些讓狻猊回去,而不是害他拖著力氣漸失的身子,陪她玩、陪她逛、陪著她一塊笑鬧……
「反正你現在奈何不了我,只能對我唯命是從,我怎麼說,你怎麼做。這一次,你不要再來救我,別再來了……」後兩句,同樣是具有術力之言,本想補上一句「你乾脆忘了我,永遠想不起我這號麻煩精」,可……
被他遺忘是件好難受的事,她說不出口。
狻猊看出她的堅決無懼,對她的衝動行事想氣又想笑,想罵她,又捨不得罵蠢得如此單純的她。
能教她動搖逃命意念,不將生死擺第一,除他之外,還能有誰?
她,為了他,什麼事都敢做。
「原來……你發現了我無法與你的言靈相抗衡一事。」狻猊喟語,吁息一般的輕軟:「何時知道的?」
「昨天。我用言靈叫你不要跟來時,才察覺的……」她聲音哽咽,氣自己的遲鈍。
「也合該是這幾日的事,若再之前數天,你是瞧不見破綻的。」他以為能瞞住她,未料仍被她發現,這是他的最大失策。
現在,她的言靈,怕會變成最大阻礙……
「你的法力似乎崩散得太快,很不尋常。」就西海龍王所知,失去龍角的龍族人,快則一年,慢則三年內,精氣神日益削減,體力逐步流失,沒道理狻猊才甫斷去龍角,術力便幾乎消失乾淨。
西海龍王略一沉思,猛然領悟:
「除非——你將僅存的力量,另作他用!」
狻猊勾揚唇角,眸中精光乍現,人類無法聽聞的崩裂聲連續發生,連珠炮般砰砰炸開,西海龍王在珍珠閣週遭設下的阻界,被狻猊預先安置於閣樓各處的術力真珠,彈撞攻擊,產生碎裂。
縛囚他們的術力崩壞,逃離的機會,只在一瞬間。
狻猊起身,攬緊她的腰,護進懷裡。
「現在,替身術!」他在她耳畔指導,一吟咒,兩人便能瞬挪到千里遠,留下兩張紙人讓西海龍王跳腳!
「別動!」
從她口中吐出的字,卻非替身之術,而是束縛住他的言靈。
「延維!」狻猊心中隱憂成真,她被西海龍王那番話所影響。
她不願意再跟著他走,不願意再……拖累他,更不願意他將他自己的一線生機,白白斷送!
「我說了,你要回龍骸城去,求你父王,醫治龍角!馬上回去!」她言詞堅定,灌注了全身力量,幾乎是咆哮吼他。
「我們先走,此事可以稍晚再商榷——」
她連連搖頭,「有我在,他們不可能答應幫你的……我一直是很礙事的傢伙,惹人討厭,只會招來麻煩……你獨自回去,他們還會相信你浪子回頭,從我這小瘋子身旁醒悟。」
「你允諾過我,不做傻事!」他動怒了,氣她在緊要關頭,出爾反爾!
那是她的性命呀!她怎能輕賤無謂?!
「你做很多傻事也從來沒先問過我呀!」她同樣一臉氣憤,拳兒捏得好緊,五指輕顫,手背青碧脈絡僨起。「若是你問過我,你把龍角斬斷,來換取我的平安好不好,我會明白告訴你,我不要!我寧可在西海城被碎屍萬段,也不要你這樣做!」
狻猊默然,對於她的指控,無言辯駁。
他確實沒有考慮過她的心情,更害她淪為眾人指控的紅顏禍水。
一切全是他甘願做的,沒有後悔,不覺遺憾,即使時間倒退,他仍會那麼做。
延維的想法與他吻合。
現在她所做的,才是對的,她不會後悔,若她再隨狻猊亡命天涯,等到狻猊最後失去人形,直至耗力倒下,她才會恨死自己。
她讓狻猊坐回椅間,捧住他的臉龐:
「縛身的效力不長,很快你就能恢復行動,你一定要記住,回龍骸城,救回龍角;回龍骸城,救回龍角;回龍骸城……」
一連用了好幾回言靈,就是怕他不聽,就是怕術力不夠強大,就是怕他不聽話……
他看著她,看著她隨西海龍王離去。
他沒有扯喉喚她,她心意已決,任憑他喊破喉嚨,她也不會更改。
她的眼神,如是說道。
她回眸時的神情,堅毅不移。
她走得連一點遲疑都沒有。
狻猊目光遠揚相隨,而她,已經不在視線之內。
你最愛的,別擺在身邊,你護不住,眼睜睜看她死,無能為力的瘋癲,將會毀去你。
天人清淺嗓音,同一時刻在他腦海響起,飄渺幽遠。
當時天人淡慈潔淨的仙姿、近乎冷淡的和藹勸諫,以及堅不可移的篤定口吻,似乎都在印證此刻。
費勁了心思,繞了好大一圈,試圖對抗了所有導向那等情況的人事物,仍舊是循著無形的引線,一步,一步……走上此途。
他忽而笑了,沉沉地、低低地,笑了。
是無能為力的瘋癲?
是絕望至極的發狂?
抑是……
未免夜長夢多,西海龍王決定速戰速決,一回西海城,立刻處置掉她。
別怪他心狠心辣,不留生路給她走,愛兒驟逝之痛,加上犯人被劫的顏面掃地,對自尊高傲的龍中之尊而言,此等屈辱,豈能輕易嚥下?
他已經夠仁慈了,若非她愛上之人是他的侄兒,他哪會僅逮回她一隻便罷?絕對要她嘗嘗心中最珍愛的人,在眼前死去的世間劇痛。
一開始,怒極之時,或許他會這樣做,管他侄兒不侄兒,反正弟弟家兒子滿堂,九龍變八龍,不會有太大差異。
後來,時間久了,怒氣沉澱了一些些,再看見弟弟訴說自家孽子斬斷龍角一事,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毫無龍主威嚴……
正因明白喪子之痛的滋味,他不忍也讓弟弟品嚐一回。
無論兒子數量多寡,失去任何一個,心痛感不會因而分散減少。
不過,教他意外的,是這女人的舉止。
她竟為了狻猊,可以勇敢至斯,他刮目相看。
放棄逃走的好機會,只急於叫狻猊回城,求龍主搶救斷角。
要是當時她與狻猊一併逃了,他會對她的自私怕死嗤之以鼻,或者乾脆一掌打死這只禍水,替弟弟家除去一大災禍,她卻用言靈縛住狻猊,乖順地,隨他回來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