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又花了些工夫才到墓園,莊綺雯的裙邊全濕了,拿著傘的手臂也很酸,她覺得自己這樣真是蠢透了,說到底那個人是誰,又關她什麼事?
他親自把她趕了出來,從那之後就不聞不問,也許對他來說無關緊要,他的日子依舊過,也許身邊又有了代替於苗苗的紅粉知己,他們之間的糾纏已經結束了。
執著於這個結局的人只有她一個,只有她總在狀似無意地關心著他的行蹤。
每次和鄰居的談話中,都期待著能聽到關於玲瓏玉行的事;每當屋門被敲響時,都不由得心口一緊……她總在懷疑他們之間的結局,覺得不該是這樣無聲無息地就結束了,而人生本來就是這樣的,任何看似跌宕的起由,結局也許也都只是無聲無息,只是,她還沒有學會這個道理,心中總在想著,不該,不該。
莊綺雯站在雨裡,雨是一道天然的垂簾,讓本來清晰的世界變得陰沉模糊,連聲音也被遮蓋,莊綺雯聽不清外部的聲音,她能聽到的只有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
面向墓碑席地而坐的男人,本來有著很寬闊的肩膀,但此時他全身濕淋淋的,衣衫貼著皮肉,使他的身形看上去小了一圈。
莊綺雯邁動步子,雨聲嘩啦啦的,讓她的到來變得不易被察覺。
她看到顧思朝似乎在對著墓碑說些什麼,但聽不太真切,他面色如常,只是定定地看著墓碑,讓人覺得他說的話應該是十分重要。
在她猶豫著要不要走過去時,腳已經先一步行動,她不在乎他在說什麼,但她在乎他這麼毫無遮掩地暴露在雨中的身子。
她撐著手中的傘,擋在他的頭頂。
顧思朝後知後覺地抬起頭來,當他看到她的那瞬間,莊綺雯分明看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詫。
雨繼續下著,他們兩個誰都沒有動。
當她的肩膀也被雨水打濕,顧思朝這才想起了什麼似地站了起來,與她同站在一把傘下,他們之間的距離霎時拉近,為了這麼點遮雨的地方,他們似乎都在勉強遷就著彼此。
「怎麼專挑這樣的天氣來上墳?」她問他,如對待許久不見的故人。
「今天是我爹的祭日。」
「是嗎?」莊綺雯喃喃自語,所以他才隻身到這,沒帶任何人,連把傘也沒帶。
這麼多年了,她現在才知道,原來他爹的祭日是今天。
「那……要不要去我家?」說完,莊綺雯也被自己的話嚇到了。
他們都有些錯愕地看著彼此,莊綺雯心中一慌,連忙解釋,「我的意思是,我家就在附近,反正回去時也會順便路過的,如果一會有人來接你,我可以把傘借你,總比一直被雨淋的好。」她把傘給他,那她不就要被雨淋了,她憑什麼對他那麼好?莊綺雯又一頓,「我是說……」
「你家就在附近?」顧思朝問她,她點頭。
他深思片刻,說:「也好。」欽?他的意思是,就跟她回家了?
茌莊綺雯的後知後覺中,顧思朝已經接過她的傘,撐著兩人大步邁開,她本能地跟上,於是有些莫名其妙地,兩個人在雨中並行了起來。
真的假的?她只是隨便說說而已!一路上莊綺雯都忐忑著,不時偷看顧思朝,但他只是直視前方,一點想聊天的意思都沒有,也教她開不了口。
懷著七上八下的心情走著,來時那麼長的路,回去時卻轉眼就到了。
顧思朝站在門外看這簡單樸素的一房一院,在莊綺雯為他打開門後,沒說什麼便跟著進去。
進了屋,外面雨聲便沒那麼擾人,但隨之而來的是尷尬的沉默。
顧思朝打量著這一眼可以望盡的小屋,而莊綺雯則在一旁不知所措,真後悔自己多嘴,沒事把人領回家做什麼!
他衣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不一會就在地面形成了一個小水窪,看得莊綺雯心裡一陣難受,她意識到她是管不住自己這張嘴了。
「你……你等一下!」她風似地衝出去,一會又在顧思朝的注視中捧著一隻火盆進來。
把火盆擺好後,她找來一條毛巾,遞給他,顧思朝瞧著那毛巾像在瞧什麼新鮮玩意,瞧了半天也沒個動靜,讓莊綺雯忍不住說:「你先去裡間屋把濕衣裳換下來,擦乾身體烤烤火,不然這時節染了風寒可不是鬧著玩的。」
似乎在她解釋後,他才明白毛巾的用處,但身體仍是不動,只會定定地瞧著她,直到莊綺雯被他瞧得受不了了,再次催促,他才慢慢騰騰地進了裡屋。
莊綺雯一會撥弄火盆裡的煤炭,一會動動茶杯,轉來轉去的倒像個怕生的客人。
她到底在做什麼,到底在做什麼啊!
她敲敲自己的頭,對自己這種優柔寡斷恨得不得了,在心裡不停告訴自己,難道她不曉得自己是被人家掃地出門的嗎?還擺出一副熱情好客的樣子是要怎樣?
但是,但是她真的看不下去啊!一向不可一世的那個顧思朝,竟像只小貓似地待在雨裡,神情那麼失落的樣子,她沒見過啊!
她真的是還沒吃夠教訓啊,他失藩或者意氣風發亦或者目中無人,又跟她有什麼關係呢?
她這樣的舉動自己想來都覺可笑,難道她真的一點骨氣都沒有嗎?
她就那麼地……那麼地想要跟他再多待一會嗎?
在莊綺雯的心思百轉後,顧思朝挑開門簾走了出來,她一看他,不免又倒吸口氣。
顧思朝抱著一堆濕衣,除了一條貼身長褲,上身空無一物。
天!她家又沒有男人的衣服,她是要他換哪門子衣裳啊!莊綺雯又要罵起自己沒大腦了,而顧思朝將手上的衣服遞向她,她自然接過。
「我……我幫你掛起來,很快就干了。」她低著頭,慌忙去找晾衣繩,在屋裡支起繩子後把衣服一件件掛上去,有火盆烘著很快就能乾。
弄完了這所有一切,莊綺雯實在很想再給自己變出點什麼事來,因為她真的很不想面對顧思朝啊。
當她再看他時,顧思朝已經自己倒好茶,坐在椅子上喝了起來,邊喝邊打量她的住所,看上去好不自在。
「怎麼不找個像樣的地方?」他問她。
「啊?這裡很好啊,房子雖小但很乾淨,離墓園也近,附近的鄰居,人也很好……」她幹嘛好像個聽訓的小童,有問必答的?這裡可是她家啊!
顧思朝點點頭,像是對她的話表示理解。
「你呢?」她思量再三,還是問他:「過得怎麼樣?」
他一愣,慢了半拍才答:「老樣子。」
像是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顧思朝想起身走到窗前,面向狹小的院子,院裡水缸裡的水已經溢了出來。
「這裡倒也不錯。」過了會,他做出了最後評價似地說。
「是啊,我偶爾會教隔壁的小孩識字,還有院裡種了棵橘子樹,只是不知道結出橘子要等到什麼時候……」覺得自己有點話多,莊綺雯說著說著就只剩下了苦笑,「這裡很好的,雖然日子很平淡,但是也很充實。」所以說,她很知足了。
至於他為何像是有什麼心事的樣子,又與她有什麼關係呢?他該是很挫敗吧,本以為將她趕出來,她會無法生活,畢竟自小不論她的境遇如何,身邊也總是有人侍候著的,接觸的也都是玉器之類光鮮亮麗的東西。
他是不是很佩服她呢,她可沒有讓他看笑話啊。
有些期待著他的反應,但顧思朝也只是淡淡點了點預,她不知道他點頭的含意,但那動作讓她沒來由地不安起來。
他轉過頭來,看著在自己家卻顯得格外拘謹的她,說:「雨小了。」
接下來的時間兩人就這麼沉默著,似乎十幾年在一起的時光,並沒為他們增添什麼話題,等雨勢逐漸減小,顧思朝去摸了摸半干的衣裳。
還沒干呀!莊綺雯想這樣告訴他,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她看著他將衣服取下,回屋換好後出來,她已經等在門邊。
「要走了嗎?」其實她已經知道答案。
「嗯。」顧思朝朝她走來,她自動為他讓開門前的路,想著,這樣的機會再不會有第二次了,她一定要將他的樣子看清,看清之後再將他忘得乾乾淨淨。
但顧思朝並沒有走出門去,而是在她身前停了下來。
「嗯?」她疑惑地看他,在四目相交時,她的身體猛地被他抱住,她能厭覺到自己撞上他胸膛時內心的狂跳。
他的手臂緊緊地勒著她的後背,勒得她都疼了,然後,她的唇被他以同樣的力道深深地封住。
他吻著她,又不只是吻著她,她也搞不清楚了,在她覺得自己會就這麼窒息而死時,他放開了她。
「謝謝你帶我回來。」他說,拍了拍她的臉頰,「謝謝你為我撐傘。」
莊綺雯恍恍惚惚,看到他笑了一下,然後從她面前走過,出了屋門,入了小院,又出了院門,直到背影消失不見。
發生了什麼事?
莊綺雯對著那道敞開的院門,外面雨仍是星星點點地下著,在她的視野中空無一人,她雙手疊起按在唇上,眼眶中的淚水很沒出息地洶湧而出。
這算是什麼?她內心咆哮,已咒罵了顧思朝一萬次,最後為這些咒罵收尾的人還是她自己。
她滿腦全是斥罵他的念頭,最後發現自己的心裡滿滿地全是他,除了那些對顧思朝的怨恨,她的心空蕩蕩地,什麼都沒有了。
女人的自討苦吃,難道就只能是為了一個,她不該愛的男人嗎?
莊綺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不知不覺中被顧思朝洗腦了,當董成說關心她、瞭解她時,她心中只有感恩,而顧思朝卻對此大發雷霆。
董成沒資格說那些話,真正瞭解她,對她威同身受的人才會大發雷霆,她同顧思朝的境遇是如此的相似,雖然她的境過是他帶來的,但無可否認,當他們看著彼此時,就好似在看著另一個自己。
他將自己曾受過的苦,原封不動地轉嫁在她的身上,把她變成了第二個他,讓她深刻地體會到被背叛、被冷落、被羞辱,而後她同樣體驗到了喪親之痛,這不是她的錯,她什麼也沒有做錯,錯的人是他,將無辜的她牽連進他惡毒的報復中。
但是,也正因如此,她才切身地瞭解到,他所生活的世界是怎樣的,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再像他們一樣瞭解對方,也不會有人再像對方一樣瞭解自己。
如果這種瞭解的方式是善意的,他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最親密的朋友,但這方式決定了他們越是瞭解彼此,就會越覺得痛苦。
這份痛苦同樣再無人能戚同身受,所以無論董成還是其他人的所謂「瞭解」都只是一種安慰和同情,而真正不用言語也能傳達內心的兩個人,卻永遠不可能以言語去安慰彼此。
想想,多麼地悲哀,為什麼陷入在這樣的悲哀中,她卻還是對他產生了感情?他的孤獨、他的寂寞、他的苦惱、他意味不明的一個吻,全都能讓她為之牽腸掛肚。
女人啊,真的是自討苦吃。
動了情的女人更是如被洗腦,走不出那個自己劃下的框框,她以為她自由了,但自由的世界真的太過廣闊,廣闊到心裡空空蕩蕩,開始擔心另一個人,會不會也同樣恐懼於這突如其來的廣闊。
明明都已經分開了,為什麼卻反而像丟失了自己的入生一樣地痛苦呢?
莊綺雯想不通,真的是想不通。
直到入冬,莊綺雯再也沒見過顧思朝,她迴避著可能與顧思朝有關的一切消息,卻等來了另一個人。
那天她正在教小豆子折紙船,院門被人匆忙地推開,當她看向來人時不免一愣,來的竟然是董成,但他看上去有點不對勁,顯得很急促的樣子,頭髮也沒有梳好,完全是顧不得形象,與她平時對他的印象相差甚遠。
董成一見到她,問也沒問過就衝進了屋,一副可憐相讓莊綺雯更加不知所以。
「綺雯,你去拜託顧思朝再幫我一把好不好?」他開門見山,反讓莊綺雯摸不著頭腦。
見她愣著不動,董成當她是拒絕,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嚇得一旁的小豆子從椅子上彈了開來。
一見這場面,莊綺雯連忙一邊安撫董成,一邊把小豆子先哄回家。
等屋裡只剩下他們兩人後,董成的情緒也稍微平復了些,莊綺雯給他斟了杯茶,小心注意著他的反應,問道:「怎麼回事?」
「綺雯,都到這個時候了,你就別再鬧我了!」董成一副當她什麼都知道的樣子,但看莊綺雯並不言語,只能無奈地又把事情說了一遍。
一聽之下,莊綺雯也愣住了。
原來在四年前,當董成的爹被顧思朝趕出玉行後,他又聯繫起朝中的關係,幹起了玉礦的買賣,起初一兩年確實靠此賺了不少錢,但就在前年,他們在朝中的背景勢力因投靠錯了派系,在朝廷的喑斗中成了犧牲品被降了官職,已是自身難保自然也就顧全不了董家。
同時,他們原本挖的玉礦見了底,想開新礦要得到官府的批准,可大家都知道他們原本的靠山倒台,都怕幫了他們會被視為同黨,給自己惹禍上身,所以即使有錢也沒人願意幫這個忙。
其實董家近年早已不像之前那樣風光,內裡已經是捉襟見肘,在外還要強擺面子,但玉礦的生意始終不見起色,這樣的日子也撐不了多久,董家便打起了歪主意,偷偷開礦以為這樣沒人會注意到。
可新開的礦沒多久就出了事,死了幾十個工人,所謂禍不單行就是指這種情況,本來私自開礦就是重罪,又擔上了命案,要是被誰將事情捅出來,董家就完了。
在這種情況下,先是安撫出事的家屬和當地縣衙的官老爺是當務之急,不讓他們將這件事鬧大,但這需要大量的現銀,尤其衙老爺也清楚這件事情的嚴重性,更是獅子大開口,本已經接近落敗的董家,又哪來的這麼多錢?
正當這時候,顧思朝出現了,他主動幫忙董家出了這筆金額不小的錢,堵住了這個缺口,可是牆有縫、壁有耳,該暴露的還是要暴露,不知怎的這事傳到了京城大官的耳裡,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就不是只用錢就能解決的了。
連顧思朝也是束手無策,董成這才想到來求莊綺雯。
「以顧思朝在朝中的關係,我相信只要他盡力,一定能幫我壓住這件事的,所以綺雯,能不能請你再去求求顧思朝,讓他好人做到底,我們董家會念他一生的恩情啊!」在這段時間裡竟然發生了這麼多事,莊綺雯像在聽一個完全與她無關的故事,但當顧思朝的名字出現時,她的心開始隨這故事的情節起伏不斷。
「但是,我並不知道這件事啊,這是你們之間的問題……」
「怎麼會是我們之間的問題?顧思朝跟我們董家有什麼情分?沒情分不說,結了仇恨還差不多,他為什麼突然插手管這件事,還不是因為你!」
「我?」見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董成也急得抓頭,「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本來我以為是你去向他求情,他才願意忙我,但現在看來,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會願意出面絕對和你有關,不然也沒有別的可能了。」
被董成央求到乞求,她從沒看過一個男人落魄成這樣,心中也有些不忍,卻沒有被他說動,但是,她已經決定去見顧思朝一面,因她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起,那天他似有心事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