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約定的時間,莊綺雯隻身去到顧府的後門,以往後門都上著鎖,但今天果然如董成所說,後門只是虛掩著的,按照董成的說法,是他拜託於苗苗買通了守門的大爺。
董成等在外面,看她出現了,格外高興地迎了上來。
與董成的興奮相比,莊綺雯卻顯得過分冷靜,董成本來的興奮也被澆熄了不少。
「綺雯,你怎麼這樣就出來了?」他看著孤零零的她,手上沒有任何東西,不禁擔心地問:
「你改變主意了嗎?」莊綺雯搖搖頭,說:「董公子,我可以去看看我爹嗎?」
「啊?你說去墓地?在這個時間?」她點頭,「我想去看看他,問他一些事情。」
「哦……是指你家金條的事嗎?」
「什麼?」莊綺雯看向董成,後者避開她的視線,望向無雲的夜空。
「好啊,那就先去你爹的墓園好了。」
「對不起啊,辜負了你的好意。」
「沒什麼!這種事情姑娘家總要好好想想的,我能理解,我相信過段時間你總能瞭解我的心意的,到時再心甘情願地跟我走就是,我不是個會強人所難的人啊!」莊綺雯對他笑笑,卻無心去深思他話中所指。
清晨,東方的天空剛剛泛白,無人的街道,一個細小的人影匆匆趕到顧府後門。
莊綺雯推開小門,輕聲進來,她整個人都很疲倦,眼睛也腫腫的,並沒有留意到此時府中這不尋常的安靜。
走到她所住的小院,莊綺雯才發覺到不太對勁,往常這個時候她小院旁邊,下人居住的地方該是最熱鬧的時候,小丫頭們打水、洗臉、聊天,好不熱鬧,怎麼今天一個人都沒碰到不說,整個宅子似乎遺在睡夢中一樣,甚至連點腳步聲都沒有?
當她推開自己房門時,終於知曉這不尋常的寂靜的原因。
她的房裡,顧思朝正襟危坐在八仙桌後,在他的身側站著於苗苗,另一邊是把頭低到看不見臉的田總管,三個人見到她,都是各有表情,而莊綺雯則是完全呆住。
在顧思朝繃得稜角分明的臉上,和這無聲的沉默中,莊綺雯知道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見沒人說話,於苗苗尷尬地笑笑:「綺雯妹子,不好意思啊,昨天晚上遇到了個討厭的客人,非要佔我便宜,我心中委屈就想拽妹妹哭訴一番,也沒考慮周全就大半夜的跑了來,還把爺也弄醒了,結果來了你房中卻發現……」她沒有說下去,或者說她已經說得夠多了。
這會莊綺雯才算真的看透,於苗苗為什麼這麼盡心竭力地為董成穿針引線,她只是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的女人,從某方面來說讓人佩服和羨慕,於苗苗心思細膩,從莊綺雯的表情舉止看出她有可能臨時退縮,於是早做好了另一番準備。
顧思朝將那張董成留給她的紙條住桌上一拍,一雙細長的眼中透著股狠厲。
知道此時說什麼都是無用,莊綺雯挺直了腰板,沒有顯出任何的怯懦,而是筆直地看向顧思朝的雙眼。
「你還回來做什麼?」顧思朝出口質問,但聲音有些不自然的沙啞緊繃,聽得出是一夜沒睡。
「你在這等了一夜,不就是等我回來?」沒想到她竟然會這樣回他的話。
顧思朝雙眼瞇起,細細地打量她臉上每個微小的細節,兩人眉眼間的交會。
似乎這讓於苗苗很受不了,她佯裝好人,輕撫上顧思朝的肩頭勸道:「爺啊,妹子也已經不小了,姑娘長大了,管不住的,你就別再一副死板老爹的樣子了,雖然說綺雯妹子大半夜跑出去,和男人私會是有點不成體統,但歸根究底也是你不讓他們見面,依我看不如你就成全他們算了,反正看這樣子他們之間也已經……」
「你住嘴。」顧思朝打斷於苗苗的話,起身來到莊綺雯面前,她仰高了頭並不怕他。
「我在問你,還回來做什麼?」
「為了問你一件事。」只有莊綺雯自己知道,在平靜的外表下,她多麼努力地壓抑著狂跳的心臟,顧思朝像匹餓急了的狼,而她一旦稍有鬆懈就會被他啃食到骨頭都不剩,她問他:「為什麼要把我爹的墳,建在你爹的墳旁邊?」
顧思朝頓了片刻,陰狠的眼中升起名為暴怒的情緒,但說出的話語依舊讓人覺得,這是一次很平和的對話。
「你昨晚到底去了哪裎?」
「西郊。」
「很好,真是不錯……」他忽地笑了下,讓她心頭一顫,「現在你什麼都知道了,又有你爹的人給你做靠山,倒是有資格質問起我了?你一定覺得那個姓董的很有親切威吧,有他護著覺得安心嗎?所以你敢一個人回到這裡,把我當個罪人一樣審問。」
「我沒有在審問你,我爹去世的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只是單純地疑惑,你為什麼要把他們的墳放在一起?」
天知道她這一夜是怎麼過的,當她在董成的帶領下,去到了她爹的墳前,看著那大理石的墓碑,上面清清楚楚刻著她爹的名字,她跪了下去,而當她心情稍微平復後才注意到,在他爹的墳旁,也有一座同樣規格的墳,那墳的主人竟然是顧思朝的爹!
她本就苦於找不到時機跟他提這個問題,現在既然被她知道一切,也就不必再遮遮掩掩,如果這件事不弄明白,她心裡始終有個疙瘩。
「知道了又能怎樣?犯了死罪的人屍體不能放祖墳,我就把他們都安置在了西郊那片墓園,為的是讓你爹死後也不得安生,他生前欠我們顧家的,死後一樣要向我爹做個交待,生時償還不完的債,死後接著還,就是這麼簡單!」
「你真的認為我們欠你家的債,到今天都沒有還清嗎?」她問他,說不上是什麼心情:「我爹已經死了,他後半生飽受牢獄之災,沒一天好日子,難道這樣都還不夠?莫非你爹娘的債,真要我們莊家三代來償還,才能解你心頭之恨?」顧思朝似乎是受到什麼衝擊,竟半天都沒有說話。
「三代?未免太過長遠。」過了半天,他慢慢吐出一句讓莊綺雯不明所以的話。
「我要為我爹守孝。」
「可以,要守孝、要嫁人還是要出家都隨你。」顧思朝一瞥田總管,後者一個激靈,「把她的東西都給我扔出去!」
「爺?」田總管顯然被訓斥了一夜,腦子還有點不清楚。
「沒聽到我說話嗎?」他轉而面向莊綺雯,「你爹已經無了,你自由了,從今往後,你愛去哪就去哪,再不用這麼偷偷摸摸地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些見不得人的事!」那邊田總管拿起被褥,好像這輩子沒幹過扔東西這種事,把被子對著門外甩來甩去,還很猶豫地直看顧思朝。
「磨蹭什麼!」顧思朝一嗓子,田總管手裡的東西總算脫了手。
一見顧思朝動怒,於苗苗喜上眉梢,自己也幫忙,打開莊綺雯的櫃子,把裡面的東西一股腦都拽了出來,衣服抱在懷裡一團一團地丟到院中。
莊綺雯看著自己用了多年的東西,被像垃圾一樣丟到外面,並不覺得有多傷心。
她回來了,他卻要趕她,想來真是諷刺,難道這就是她的命嗎?一時之間,她倒想不明白,自己究竟為什麼急匆匆地跑回來了。
她真的趕著回來,那麼迫切地想要快點回到這裡,就好像這裡真的是她的家一樣。
到底為什麼留戀,為誰留戀?
她默默地將視線轉向鐵著張臉的顧思朝,突然心中一空,明白了的同時也失去了。
說什麼會被烈陽灼瞎雙眼,都不過是給自己找的理由吧,她只是不願正視那黑暗中,令她不捨的真相罷了,那是有他在的地方啊。
原來,她是在為他留戀著,這並不溫暖的一切。
「哎呀!這是什麼?」當所有東西都被丟得差不多時,於苗苗發出一聲尖叫,從她的梳妝台抽屜裡摸出了什麼東西。
她像是發現什麼不得了的東西一樣,一邊嚷嚷著一邊跑了過來,把那東西獻寶似地擺在顧思朝眼前,「爺,你看,這是什麼呀!難怪我最近總覺得頭疼胸悶!我得再去找找有沒有針之類的東西!」莊綺雯一看那東西,面色也變了,但已經被顧思朝接了過去,她就是想搶也來不及了。
那是一塊用手臂粗的木頭雕刻成的小人,小人有辮子還穿著羅裙,明顯刻的是個女孩,於苗苗是將這當成扎小人的工具了。對於這點莊綺雯並不擔心,一是顧思朝已經趕她出門了,她還在乎他怎麼看她嗎?二來她也知道他不會誤會這個東西的來歷,因為這個小木人根本就是他雕的,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更加不想讓他看到被他當成是她用來給人下咒的工具,還比較讓她自在呢!
果然顧思朝將那隻小木人放在手裡看了看,然後發出了一聲冷笑。
「還留著這種東西做什麼?以為我真的會娶你嗎?」如果他的冷笑只是一個前兆,那麼他的話,就真的戳中了莊綺雯心中最脆弱的那個部分。
他偏偏也還記得,她越怕,他就越是要摧毀她最後一點尊嚴。
小時候在她的糾纏下,他曾許下謊言,如果他送足她世間所有的動物,她就嫁給他,那時他再雕兩個小人,一個她一個他;他從不雕人像的,所以那是木頭世界獨一無二的兩個人,他們會和小動物們過著幸福的日子,沒有任何人打擾的生活。
她總在催促他雕更多的動物,但無論他雕多少都會被她娘拿去偷偷燒掉,她等不及湊齊所有動物了,就鬧著他,讓他提前雕出了她的小人。
誰知道另一個他,她等了這麼多年也沒有等到。
如今這個彷彿代表著她愚蠢過去的小木人,被以這樣不堪的形式翻了出來,對她來說簡直是最後也是最重的一擊。
她強作鎮定,穩住自己的心神說:「只是忘了丟掉罷了。」
「是嗎,那就一起帶走吧。」他說著,順手一撇,正把那小木人撇在了地上的棉被上。
什麼?他說的是一起帶走,而不是一起丟掉?莊綺雯也不知顧思朝這麼說是有意還是無意,但總覺得這話中有話。
他,是在叫她把那個帶走嗎?明明是無關緊要的東西,一塊木頭而已……
等能丟的都丟出來了,於苗苗也實在沒找到針,失望地跟著田總管一起出來,三個人面對著莊綺雯,在等她的行動。
莊綺雯知道此時院牆外面隔了十幾雙眼睛,正看著她被人掃地出門,但她不在意,她平靜地望著這一地自己熟悉的東西,最後眼光還是落到了被子上的小木人。
她彎腰將其撿起,看了眼顧思朝,見他並沒什麼反應,也許他的內心正在笑她,她無法猜測也不想去猜測。
她是真的只想帶走這個。
「那些東西都不是我的,我不需要。」她對其他東西看也不看。
「款?只帶這個走嗎?那能幹什麼呀!」於苗苗驚呼道。
顧思朝沉眼看她,就在她要轉身離開時,他叫住她,同時吩咐田總管,去把他書房櫃子裡的紫檀木盒子拿來。
田總管應聲大步離開,不一會就抱著一個正方形的小盒子走回來,在顧思朝的眼色下,將盒子交到莊綺雯手裡,她覺得那盒子似乎有點眼熟,可又想不起來是在哪見過,打開一看,霎時傻眼。
那盒子裡裝的全是些金銀首飾,翡翠珠寶之類的東西,就算不說那些東西,光是那個盒子本身也是難得的上等品。
顧思朝依舊用那種鄙夷的冰冷目光看著她,像打發要飯的一樣說:「這些也都拿走,這是你娘當年留給你的嫁妝,我不想這裡再看到任何莊家的東西。」
「爺!」於苗苗幾乎口齒不清了,先前的得意勁一掃而光,「爺怎麼能把那麼貴重的東西給她?就算是她娘留下的東西,但他們莊家畢竟虧欠爺的呀,他們的東西不就是你的,還需要講什麼情分嗎?」顧思朝一個眼神過去,於苗苗隨即閉嘴,但已經晚了。
「你以後也不用再來了,這裡不是你風月巷的後院。」
「可是爺,我是……那個……」於苗苗雙眼圓瞪,欲說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
顧思朝連個理由都沒給她,甚至連看都不再看一眼於苗苗。
這個冷酷的男人啊,在他的女人中,她是否算是比較不錯的一個了呢?莊綺雯自嘲地想,起碼在她轉身離開時,他是那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的心中有誰,又沒有誰?莊綺雯掂量不清這些事情,就如她掂量不清手中盒子的重量,什麼嫁妝啊,連她都不記得有過這回事了。
在離開顧思朝後,莊綺雯也沒有接受董成的好意。
理由是很可笑的,在得知莊綺雯離開了顧家後,董成大喜過望,說要照顧她,但最後話題竟扯到她爹被衙門抓起來前,藏起一箱金條的事情上,董成套間她金條的藏匿地點。
先別說她聽都沒聽過她家還有金條這件事,就算真的有成箱的金條,她爹被衙門抓走純屬突然事件,又怎麼可能未卜先知地藏匿錢財?她覺得好笑,董成卻當作是她對他仍不信任,不願告訴他。
這件事也是於苗苗透露給董成的,說是她從顧思朝那得知的,可信度自然一下子加大,莊綺雯總算明白豐樂程那時和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她雖然覺得與董成的相識太過巧合,也並沒往什麼陰謀的方面想。
如今看來,世上的事並不存在偶然,果然事情的發生,都是一種有因有果的必然。
莊綺雯在城西租了間帶院子的矮房,方便給她爹上墳,就這樣先安置下來。
起初她過不慣這樣的生活,飯要自己做,衣服要自己洗,每天忙碌於生活的小細節倒是她覺得很新鮮,漸漸地她也與周圍的鄰居熱絡了起來,生活有了規律,有時空閒也會教鄰居的小孩讀書識字。
這期間董成又找過她幾次,她只當他是客,一旦知道了他的目的,不管他對她有多貼心多熱情,她也再難對他回以同樣的感情,而除了這位造訪者外,她的小院子再也沒來過別的客人。
一場秋雨一場寒,這天莊綺雯連忙出了屋,趕緊將院子裡晾曬的衣服收起,剛巧從外面經過的小豆子瞧見了,也跑進來幫忙她收。
小豆子經常跑來她這問東問西,有著男孩子旺盛的求知慾,瞧見什麼新鮮事也總是跑來先告訴她。
兩人收完衣服,莊綺雯把小豆子拉到屋簷下,確定他沒有被雨淋得太嚴重。
「綺雯姐姐,剛才我從城郊回來,經過那片墓地,你猜我看到什麼了!」
莊綺雯覺得好笑,「在墓地能看到什麼,莫非是見了鬼不成?」
「綺雯姐姐就會嚇唬人!我去田里幫爹幹活,每天都從那路過,怎麼從來沒見著過鬼?我是看到一個怪大叔,在跟墓碑說話!」
「跟墓碑說話?人家是在悼念亡人吧,哪裡奇怪了。」
「悼念亡人幹嘛非趕在下雨天?那大叔盤腿坐在地上對著墓碑唸唸有詞的,遠遠看去還真的有點嚇人呢!」小豆子又突然想到什麼,「對了對了,這麼說來綺雯姐姐的爹也是葬在那裡的,就在那個男人坐的那個地方!」莊綺雯驚愣不已,頭一陣刺疼。
在她爹的墳墓附近?
雖然她爹墳墓附近還有很多的墳,但她就是止不住自己那荒唐的想法。
會不會是他呢?可是這種天氣怎麼會出現在墓園……她望望天,雨勢越來越大,打在臉上陣陣發疼,空氣中也透著寒氣。
莊綺雯沉了下心,轉身進屋拿了把傘出來,先把小豆子送回家,再頂著雨向著城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