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楚墨,你先把推車推到停車場放東西吧,我想去洗手間。」推著推車從賣場出口走出來,站在停車場外的女廁前,佟海音轉頭對何楚墨這麼說。
「我等你。」
「不用等我啦,我很快。」她老是素著張臉,又不用補妝什麼的。
「既然很快,那就等你。」女廁跟停車場都不是安全的地方,更何況,她還這麼美……何楚墨越來越覺得,他不讓她出門戴墨鏡跟圍圍巾這件事是錯的了。
「……」真是保護過度了吧?就這麼不到一百公尺的距離?
算了算了,愛等給他等,她快去快回就是了,佟海音拿著包包,簡單跟他交代了聲,便旋身走進女廁裡。
由女廁出來時,很意外地看見何楚墨正與個女人在交談。
女人背對著她,佟海音看不出來是誰,不過由女人微微聳動的雙肩看來,她似乎在笑?看來挺愉快的模樣。
發現了佟海音正朝這裡走來,何楚墨本就看來有些煩惱的神情微微一怔,眼底掠過一抹複雜的情緒。
佟海音還來不及搞懂他眼裡的那份不安什麼,眼前的女人便跟著何楚墨的視線回身,發現了佟海音的存在,與她視線交凝。
好熟悉的一張臉……在哪裡見過呢?她一定記得……一張曾經對她破口大罵,咄咄逼人的臉……啊!有了!學長的太太?學長叫她什麼?雅築?為什麼何楚墨會認識她?佟海音驚愕。
「羅小姐,我女朋友來了,我們改天再聊。」何楚墨推著推車走到佟海音身邊,有些懊惱自己方才打發羅小姐的時間不夠快,竟然令她們在這裡照到面。
海音與羅小姐之間有過的不愉快他知道,而羅小姐自從失婚之後,對他表現出的高度興趣他也明白,所以,「女朋友」這三個字,他是沒有打算要避掉的。
「海音,這位是羅小姐,我們科裡有個科員是她的朋友,她到局裡來過幾趟。」其實,羅雅築的確是有個在社會局上班的朋友沒錯,但是,她到社會局,主要是為了諮詢幼兒托育與單親家庭福利的事。
在「初秋」的爭吵事爆發過後不久,羅雅築便與佟海音的學長離婚了。
他現在不想說出口,除了不願讓羅雅築感到彆扭之外,更不想讓佟海音以為她學長的離婚與她有任何關係。
他知道,佟海音因著孫女士失婚改嫁的事,一向自律甚嚴,所以才會在賣場裡訂出不面交、更不與有伴侶的異性面交的規則,她的確是十分害怕破壞別人的家庭和諧,十分容易把合該不屬於她的責任往肩上攬,所以當時在「初秋」,她才會平白無故挨羅雅築一巴掌也不吭聲。
「羅小姐,那麼我們先走了,再見。」為了避免多生枝節,簡單的話別過後,何楚墨拉著尚未完全反應過來的佟海音就要離開。
都還沒跨入停車場,一聲壓抑許久,終於爆發的怒罵聲在他們身後響起。
「你!又是你!」何科長的女朋友?為什麼又是她?羅雅築一個箭步衝上前,氣憤地瞪住佟海音的眼。「為什麼又是你?我老公為了你跟我離婚就算了,為什麼現在我看上的男人你也要來搶?憑什麼你總是佔盡好處?憑什麼你搞掉了我的婚姻,還可以跟這種黃金單身漢般的優質男人交往?」憑什麼全世界的男人都愛她?就為了她長得漂亮?就為了她是個女神般的存在?
學長離婚了?為什麼?佟海音望著羅雅築,神情看來愣愣的。
她明明沒有跟學長聯絡了呀!為什麼羅雅築說學長為了她離婚?
「我沒有……」佟海音才想回話,何楚墨卻對她搖了搖頭,將她擋在他身後,不著痕跡地阻止了羅雅築再靠近她一步。
此時羅雅築的情緒不穩定,與她多說些什麼她也聽不進去,不如回家後再和海音好好說明一下事情始末,何楚墨心裡是這麼想的。
「羅小姐,你與前夫之間的問題癥結點是什麼,你自己心裡明白,等你心情稍微平復了,若你想找人談一談,在下一定奉陪,我們先走一步了。」跟安撫眼前失控的女人這件事比起來,何楚墨更想盡快把他心愛的女人拖出這場混亂裡。
「我跟我老公的癥結點是什麼,我當然明白!」沒想到羅雅築猛地爆出大吼,不知哪來的神力,推開何楚墨,朝佟海音步步相逼。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我老公說,他外頭的那個女人長得跟你有六、七分相像,他還說他一直都認為心目中的理想伴侶應該要有你的一半,他說他再也受不了我,因為他終於找到他心中所愛,他叫我放了他,就因為你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一個無法取代的青春回憶,他寧願跟那個長得有幾分像你的女人在一起,也不想和已經為他生了個孩子的我日夜相對!」顧不得旁人眼光,羅雅築忿忿咆哮完之後,便蹲在地上掩面嚎哭。「如果沒有你就好了,你果沒有你……」
她失控崩潰,忿忿指控的模樣震得佟海音腦子發暈。
為什麼?為什麼又是這樣?她明明什麼事也沒有做,女人們面對她的龐大怒氣與深沉恨意卻總惹得她全身顫慄。
學長和羅雅築離婚了?真的嗎?為什麼?怎麼會這樣?她為什麼會就這樣害一對夫妻離婚了呢?
她明明知道在一段婚姻裡被逼退的女人有多難過多難堪,就像她媽媽一樣的啊!她明明知道的,而且她一直很努力,一直很低調,一直很堅持跟已婚男人保持距離的啊……為什麼她不過是賣了一雙學步靯,跟學長見過一次面,事情就會搞成這樣子?
她沒有想把事情搞成這樣的。
「海音,你聽我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子。」何楚墨拉位她,出言安撫,佟海音卻恍未聞,只是心神恍惚地看著蹲在地上的羅雅築。
羅雅築哭得好慘,失態得好離譜……她說她離婚了,她還說她有個小孩,那她的小孩怎麼辦?
她曾經挨了羅雅築一巴掌,只因為覺得門心有愧,而原來她對羅雅築的愧,並不是挨一個巴掌就能解決的嗎?
「羅小姐,我請你的朋友來接你。」二話不說,何楚墨拿起手機便撥給局內的同事,那個是羅雅築手帕交的同事。她們是無話不談的姐妹淘,她絕對比他或佟海音更適合安撫此時的羅雅築。
「嗚……嗚……為什麼連你也是別人的?為什連你也她的?憑什麼好男人全被她勾引走了?憑什麼、憑什麼啊?!」就像是隱忍了許久的情緒突然找到一個能藉機發揮的點一般忽然炸開,羅雅築望著何楚墨越哭越厲害,蜷成一團的瑟縮身子看起來好可憐。
佟海音心生不忍,走過去想遞手帕給她,卻被她一把拍掉。
她怔怔望著微微發痛的手,又愣愣地望著羅雅築的臉,悲慘兮兮又淚漣漣的臉,一時之間,心口翻湧而上許多不快樂的回憶。
母親的日記本裡寫著的,那些關於父親外遇,逼著母親離婚的不堪字句瞬間充塞她腦海……學長提出離婚的要求時,也是這樣逼他的妻子與他離婚的嗎?
學長讓妻子遭遇如此不堪的境還,就為了她?就為了她嗎?
若不是因為她的緣故,為什麼羅雅築說,沒有她就好了?
湧進腦子裡的訊息與想法一下太多太亂,亂得佟海音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該作何反應。
羅雅築說一切是她害的,一切都是她的嗎?
她沒有,她沒有啊!她什麼都沒有做,她沒有勾引學長,沒有勾引何楚墨,更沒有害誰離婚,沒有佔盡什麼好處,她真沒有!她沒有!
彷彿急著想辯白或是想安撫證明什麼,於是,那句亳不適當對白便瞬間溜出口。
佟海音聽見一個遠得不像自己的聲音,再清晰不過地從喉嚨裡跳出來——
「羅小姐,你誤會了,他不是我的,他不是我的誰。你弄錯了,真的。」
送走了羅雅築,回到何楚墨住處的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
結果最後哪裡也沒有去,本來說好的吃飯與隨處逛逛都沒了。
何楚墨將賣場買回來的補給品一一歸位,佟海音站在他身旁,無意識地做些拆封與傳遞物品給他的機械化動作,胸口沈甸甸的,總覺得該說些什麼。
「何楚墨,剛才在賣場……」深呼吸了口氣,佟海音吶吶起了個話頭。
「你餓了嗎?」何楚墨將最後一樣物品擺入倉庫,像是沒聽見她說的話,逕自拿著幾樣食材往廚房走,轉頭又問:「炒烏龍面好不好?我買了些蝦仁還有蛤蠣,剛好可以配味增湯。」
「何楚墨……」
「羅小姐是曾到局裡諮詢幼兒托育跟單親家庭補助的事沒錯。」何楚墨微頓,又接話。「剛才到賣場接她的那位科員與她感情很好,我曾經在局所附近的餐廳遇過她們幾次,否則,我是沒辦法一一認識案主的。」
「何楚……」
「羅小姐的婚姻與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你不要胡思亂想,淨把別人情緒失控的胡話往心裡擱。」
「何……」
「好了,我要去煮麵了,我好餓了。」他到底不想聽見什麼,何楚墨自己也弄不太明白。
是不想聽她解釋,好讓她反覆提醒他,她真的說過他不是她的誰這麼一句令他大受打擊的話,真的發生過這麼一件事嗎?
「何楚墨!」佟海音一個回身擋在他面前,看來有些緊張與氣惱。
他為什麼老是不聽她說?她很想跟他道歉,很想跟他說對不起,很想跟他說她感到好抱歉、好抱歉的啊!
她也不知道自己剛才到氐怎麼了,是大受打擊,腦神經斷線,所以才會說他不是她的誰嗎?她沒有以為何楚墨不她的誰,何楚墨對她來說,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但是,為什麼她明明已經在心裡想好了該怎麼說的對白,一對上何楚墨的視視時,她卻莫名感到心虛,就連一個字也無法順利吐出來?
佟海音,說些什麼啊,快!
何楚墨直勾勾地望著佟海音的眼,她漂亮的眼眸中此劇盈盈滿惶惑與驚慌,為什麼呢?她何必這麼緊張?
她眼中那極深極沈的墨色光芒,自始至終吸引他狠狠墜入的兩汪深潭,總教他深感危險卻又捨不得別開眼……
何楚墨便緩緩說道:「我知道,你只是看到羅小姐很可憐,又想起孫女士,心裡覺得難過。」話音一頓,想起了什麼,唇邊牽起極淡笑意,又說:「之前,在『初秋』時,你因為盼盼被羅小姐潑了一杯水,氣極了,跟她吵得那麼大聲,吵得整間店的人都聽見,吵得連我都被你狠狠罵了一頓,我當時想,你真的好愛盼盼,明明自己被打了一巴掌都還可以杙,卻無法忍受盼盼被潑到一點水,我想,假若能被你愛著,能被你這樣重視與保護,一定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盼盼……我……那時候我是——」佟海音想說些什麼,何楚墨卻打斷她的話。
「所以,剛剛在賣場,你明明看得出來羅小姐很喜歡我,卻也由著她鬧,搶也不搶,這麼大方,拱著手便讓了,是因為我沒有什麼好值得讓你站出來爭一爭、吵一吵的嗎?海音,在你心裡,我似乎沒什麼重要性……」他當然並不是要她與羅雅築吵什麼或是保護他什麼,他只是心裡覺得不舒坦。
佟海音縱使對羅雅築萬分同情,也不該立刻撇清與他的關係,她當他什麼了?
「何楚墨……我不是……」不是這樣的,她只是、只是……只是什麼?她為什麼說不上來?何楚墨為什麼老是說話說得這麼快,就連一點消化的時間也不給她?
當時,事情來得太快,發生得令她措手不及,那些過去與現在的不美好記憶胡亂交錯,好的壞的全都一湧而上,令她一時之間感到難以招架……
所以、所以她才會心慌意亂地胡言亂語,話出口後,才發現自己已經徹徹底底地重傷了眼前這個男人。
她為什麼會說他不是她的誰呢?
是太害怕自己會像那些曾經不分青紅皂白,鬧到她頭上來指責她,總是搶別人男人的女人們一樣不顧形象,話鋒凌厲,對另一個女人苦苦相逼嗎?
還是她只是太害怕,太想證明自己沒有勾引學長,所以一併連何楚墨也牽扯進去?又或許,正是因為兩者都有,那些她一直深深恐懼與害怕的事情突然全都攪在一起,才會令她不知所措。
她老是笑何楚墨像個妻奴,妻奴妻奴,有妻才有奴,而她現今說他不是她的誰,把妻字劃掉了,他還剩下什麼?
「你沒跟家人說明你和我的關係,不要緊;還沒打算告訴孫女士我正在和你交往,也沒關係;但是,你覺得你不小心破壞了別人的婚姻,心裡內疚得很,一句話就想打發我,跟我劃清楚河漢界,海音,你這麼說,是想拿我去抵去賠去換嗎?對你而言,我不過就是個還在觀察期的男人,即使失去了,也無所謂嗎?」男人聲嗓平平淡淡毫無起伏,唇邊的那抹苦笑卻令佟海音覺得心被揪得好緊。
直到此時,佟海音才後知後覺地明白,原來何楚墨很在意她沒有親口向家人承認他們的情侶關係這件事。
她不是不想說,她只是覺得,貿然跳到家人面前說:「嘿,這是我男朋友喔!」這件事很怪,很難以啟齒……她沒有談過戀愛,所以她以為,大家可以就這麼心照不宣……原來不行嗎?原來不是讓何楚墨進出了她家便算數,還得有口頭上的正式介紹與名分……
她好難過,她好氣自己,她怎麼會對他的不愉快與不舒坦如此後知後覺,甚至還出言傷害……她真的、真的沒有想要傷害他的。
「沒有,何楚墨,我沒有這麼想,我是因為……我想等到我們……」
何楚墨看著她想掉眼淚卻又拚命忍住的模樣,淺聲歎了一口氣,伸手撫了撫她的臉頰,再度打斷她。
他想,他不要她在情緒激動,急著想修補什麼的狀態之,對他作出什麼衝動的承諾,給他什麼魯莽的保證。
即使便他很想要,但是,緩一緩吧,一切,都先緩一緩吧。
「海音,你曾經說我愛你愛慘了,我想我的確是,在你面前,我一點籌碼也沒有,如果你真的想拿我去抵給誰、換給誰,我沒什麼好說的。但是,麻煩你在問口之前先想清楚,我究竟是你的誰,我得是你的誰,才能讓你這麼毫無顧忌,這麼毫無保留地想給便給,想換便換?小姐,我想,在我們下次見面之前,請你先好好地想清楚我究竟是你的誰,等你想清楚了,我們再來考慮日後要怎麼走下去。」
下次見面之前?日後要怎麼走下去?他們現在幾乎是天天見面,何楚墨這麼說,是打算暫時不與她見面嗎?
「何楚墨……我不懂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說,我們這陣子都不要見面了嗎?」她怔怔望著他,視線模糊得幾乎連他的模樣都看不清。
她傷害了他,所以他好難過,所以,他不想見她了?
「等你想清楚了,再見面。」何楚墨睇著她,好淺好淡地朝她笑了笑,又重複說了一次,接著便走進廚房煮麵。
小姐心裡難受,他知道。
他能體諒她,體諒她的處境與警慌,體諒她對愛情的毫無經驗與害怕傷害別人,體諒她心疼失婚女性的同理心,但是,有些答案他沒問,並不代表他不想要。
他想要明明白白地待在她身邊,名正言順且理所當然。
他一直以為只要假以時日,等她觀察夠了,一切自然水到渠成,卻沒想到今日羅小姐一鬧之下,他才知道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是這麼微不足道,只要稍一手足無措,便能被遠遠推開。
假若,今天立場互換,有人覬覦佟海音,他是決計不讓的,不論那人是,為她犧牲了什麼,處境又有多悲慘多可憐,他都是絕對不讓的。
他要一份對等待且有回報的愛,如此而已。
他要一個明白的答案,一個清楚的定位。本來,他以為,他可以耐心地守、靜靜地候,就像當初他看了佟海音好久,才終於得到走近她的機會一樣。
原來並不是這樣。
方才發生的事令他心中感到極不愉快,不偷快到他勢必有所為,勢必得要已經看來好可憐好可憐的小姐給他一個完整的交代。
「長久以來待在一個不愛自己的人身邊,是會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