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之間,他想起他曾經向佟海音說過的話。
唇角略揚起一道無奈的勾弧,他現在真應了她當初所說,被她拒絕之後便人間蒸發,音訊全無的仰慕者論調。
做不成情人,還能當朋友嗎?對他而言,答案是否定的。
朋友能由衷祝福對方找到心中所愛,但他不行,他並不願想像佟海音的身邊還有其他男人的模樣,不願想像,不願看,更不願祝福。
說他自私也好,小心眼也罷,他的愛情包含了絕對的佔有慾,絕對。
她只能有他,只能愛他,不能不認他,這信念是如此清清楚且明明白白。
所以,在她釐清心中所思之前,大家都先冷靜一下吧。
若她不要他,一切作罷,若她要他,那就得名正言順,全心全意,再不能放。
於是,今晚,他送小姐回家,兩人無語。
※※※※※
度日如年的七天,沒有何楚墨的消息。
這週六他甚至沒有出現在「初秋」,她帶著盼盼等了他好久……
等了那麼久,等了那麼多天,為什麼就是沒勇氣去何楚墨家走走看看呢?明明距離那麼近……痛!佟海音才一閃神,剪布的剪刀剪到手,工作台上染了些血,弄髒了已經做好一隻學步鞋。
隨手抓了張面紙來拭淨星星點點血跡,卻怎麼都擦不乾淨,這只鞋子報廢了……而她與何楚墨之間呢?是不是也像這只鞋一樣,髒了廢了不能用了?
「海音,我帶盼盼回去嘍!喏,這是這個月補貼你幫忙照顧盼盼的生活費。」一個信箱袋跳進她眼簾,佟海音抬眸,是佟海欣……她竟然連二姊推門進來的聲音都沒聽見。
隨手抹了把臉,換上在家人面前總是開朗愉快的神情,回道:「姊,不用了啦,盼盼又沒有花到我什麼錢。」
「每個月都推一次,煩不煩哪?!你姊夫堅持要給的,你就當作是幫我存離家出走的費用好了。」佟海欣話音輕淺,向來孤傲難近的神情嚴肅無比。
「還離家出走的費用呢,姊,你身邊的每個人姊夫恐怕都比你更熟,你還想去哪兒?」佟海音噗哧一聲地笑出來。
姊夫疼姊姊可是從小疼到大,不論親疏遠近,朋友同事家人,早都被姊夫收買齊全,姊姊想逃出姊夫的五指山,恐怖是插翅也難飛,力不從心。
「……」這話還真是說進她心坎裡。
佟海欣隱隱歎了口氣,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哪來的本事,竟然永遠都能在她主動開口之前,先從她的同事那裡得知她又接了什麼新戲,什麼時候要出外景,唉,真的是插翅也難飛。
算了!別提這個,想到就又好氣又心煩,佟海欣擺了擺手,一鼓作氣將信箱袋塞進妹妹口袋裡。
「這錢你收下就是了,不收我要生氣了。」
「好啦好啦。」佟海音吶吶地把信封袋收來,不再推了,就當作幫盼盼存嫁妝好了,姊姊要是生氣,她是會怕的,不過,怕的是姊夫找她算帳就是了。
「那我回家嘍!你姊夫跟盼盼還在外頭等,不用送我們出去了,明天見。」
「好,姊,明天見。」本想站起身送姊姊走出門外的佟海音被佟海欣一把按回工作桌前。
忽地,佟海欣眼角餘光瞥見了檯面上那只染血的小鞋子。
這些小鞋子,妹妹起碼做了幾十雙有了,做來得心應手,熟練有餘,看來,最近妹妹眉頭間那份極力掩飾的輕郁神色,並不是她多心。
「何楚墨呢?他這幾天為什麼沒來?」她一向討厭拐彎抹角,於是問得場白。
佟海音的生活極為單純,每天除了工作之外就是照顧盼盼,唯一值得注意的,便是從前陣子開始多了個何楚墨,眼下,既然何楚墨不見了,能令妹妹走神的,還會有什麼別的?
「噢……他最近,嗯,可能工作比較忙吧,啊哈啥!」乾笑。
這麼心虛的樣子,佟海欣會相信她的話才有鬼。
「吵架了?」絕對是。
「也、也不算吵……沒有啦……」越說越氣虛。
「怎麼?你把人家當搬運工,使喚得太過,惹人家生氣了?」何楚墨那個每週來幫妹妹扛貨、搬貨,甚至還幫忙裝箱打包的任勞任怨模樣,跟她老公真的是有得比……她一直以為他與妹妹之間八九不離十,好事應該就快近了,怎麼最近變成這樣?
使喚?使……?
她是嗎?仗著何楚墨對她的疼愛,於是對怹胡作非為?盡情使喚?
「……你明明看得出來羅小姐很喜歡我,卻也由著她鬧,搶也不搶,這麼大方,拱著手便讓了,是因為我沒有什麼好值得讓你站出來爭一爭、吵一吵的嗎?海音,在你心裡,我似乎沒什麼重要性……」
「……如果你真的想拿我去底去換……麻煩你在問口之前先想清楚,我究竟是你的誰,我得是你的誰,才能讓你這麼毫無顧忌,這麼毫無保留地想給便給,想換便換?」
於是,像什麼開關被打開似地,佟海音抱住佟海欣,哇一聲地哭出來。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嘛!我沒有想要使喚他,沒有想要對他這麼壞,更沒有像他說的,想要把他讓給誰,我真的沒有要讓、真的沒有要讓的啊……我只是一時反應不過來,我只是嚇了好大一跳……為什麼他都不聽我說?我知道是我不對,但是,我……嗚……嗚嗚嗚……對不起嘛……」越說越覺得自己理虧,所以哭得越來越厲害,越來越內疚。
「……」這話說得這麼支離破碎,她怎麼聽得懂啊?佟海欣很無奈地撫了撫妹妹背脊,安撫地道:「你慢慢說,說清楚一點。」
「我已經……我已經……嗚……說得很清……嗝……」哭到上氣不接下氣,竟然開始打嗝。
這、這……?
好,幸好她是個見過大風大浪的副導演,什麼戲沒拍過,什麼難伺候的導演跟編劇沒搞定過。既然妹妹說她說得很清楚了,那就從對白裡去抽絲剝繭吧。
「他說你想把他讓給誰?」
「一個壞……嗝……」唔,說別人壞話是不對的。「一個女……嗝……」
女人?這不是廢話嗎?佟海欣的白眼快要翻到後腦勺去了。
「那個女人是他的誰?他同事?他前女友?前妻?還是他老婆?」
「都、都不……嗝……」她想,她現在哭成這樣,還不停打嗝,一定真的很醜很醜,很符合她以前想要的標準,可是她怎麼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嗚,嗚嗚,為什麼她現在還有心情想這個?
「都不是?那他有叫你不要去找他,說以後不要再跟你見面,說他不愛你不要你了嗎?」
「嗝……他……沒有……」佟海音搖頭,打嗝越演越烈,一句話說得亂七八糟,支離破碎。
何楚墨叫她想清楚之後再跟他見面,再討論日後要怎麼走下去,這是以後都不要再見面的意思嗎?
應該不是吧?可以,到底是什麼,她真的不懂,如果事情就這麼簡單,為什麼何楚墨當天都不聽她說話,不讓她把話說完?
「到底是有還是沒有?有說要分手嗎?有說要老死不相往來嗎?」佟海音搖過頭之後,現在又猛點頭,到底是點頭還是搖頭,佟海欣都跟著頭昏了,於是只好問得更簡單一點。
很好,她妹妹現在是搖頭。
「都沒有?都沒有的話,那你就趕快去找他啊,跟他說沒有他,你連鞋子都不會做了,說你好愛他,叫他趕快回到你身邊,說你沒有他就活不下去。」這麼肉麻的對白,佟海欣卻說得面不改色,毫無表情,毫無起伏的嗓音就像在向女演員提詞。怪了,她自己要說服別人很容易,怎麼她當初面對感情時,卻連一句愛都說不出口?
「……」她都已經這麼可憐了,她姊姊還欺負她……這種話,教她怎麼說得出口嘛……嗝!
佟海欣望著難得哭得淚漣漣的妹妹,忽地露出了個神秘難解的笑容,一字一句咬字清晰,鏗鏘有力地在她耳邊說道——
「佟海音,我告訴你,像何楚墨那種捧著鐵飯碗,五官長得好,又有幾分體格的男人是很受歡迎的,如果你不喜歡他就算了,但是,如果你喜歡他的話,你最好看牢他,別被那些半跟殺出來的女人覬覦,像他這種會下廚,還會早起晨跑的男人,很可口很迷人,很值得爭一爭、搶一搶。」
這句對白,真是似曾相識……佟海音現在知道,她當時為了鼓勵姊姊與姊夫在一起,對姊姊說出這句話時,臉上的表情有多麼的不討喜外加討人厭了。
「你出……嗝去……嗝……啦!」
砰!佟海欣被妹妹一把推出門外。
這場無意義的姊妹談話,在佟海音哭得淒淒慘慘的打嗝聲中結束。
當晚,佟海音在一個抓不住何楚墨體溫的夢境之中醒來。
心思百轉千回,無論如何是睡不回去的,索性搭了件外套下床,打開電腦,一登入自己的賣場,眼光便不自覺停留在何楚墨曾留給她的那筆負評之上。
負評給了,即使之後再如何修正,都是無法完全擦去的,就像何楚墨曾經走進過她生活,留下的痕跡也無法抹滅一樣。
那麼她說過的話,做過的錯事呢?是不是也像負評一樣,擦不掉也抹不去,不管怎麼努力,都無法重新再來?
但是……轉念又想,她有努力嗎?
姊姊說,像何楚墨這樣的男人,很值得爭一爭、搶一搶的……她有爭嗎?她有搶嗎?何楚墨氣她,不就是氣她的沒有爭嗎?
仔細想來,何楚墨當初好歹修正了他給她的評價,那她呢?她有修正自己的態度,試著彌補曾經發生過的錯誤嗎?
沒有,她沒有。
她這幾日只是躲著,像頭埋進沙子裡的鴕鳥一樣,淨顧著惶惶不安,後悔莫及,卻沒有做些什麼。
她得做些什麼是不是?何楚墨不就是要她做些什麼?等她想清楚他究竟是她的誰?
她想清楚了,她想。
何楚墨究竟要她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呢?她想,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於是,佟海音打開電腦,進入社會局網站,將緊急生括扶助金的線上申請表單打開──
何楚墨真不敢相信,佟海音竟然真的足足景了他八天又五個小時。
他們不歡而散是上個星期日的事,而今天已經星期一,他的小姐居然真的連通電話也沒打給他,就連個訊息也沒傳?
她不愛他嗎?他不以為,否則便不會如此冒險賭這一把。
但是,事到如今,為什麼她什麼反應也沒有?
他不過就要她說一句,說一句她雙有想把他讓給誰,說一句她很愛他,說一句她也當他是她男朋友、是她男人,甚至是她未來的丈夫,不過就是這樣而已,有什麼好值得她一想再想、想了又想、想了再想啊?!
這幾日來,他食不下嚥,睡不安穩,去逛小姐的賣場,照常營運,生意依舊好得不得了;他告訴自己不要見她,卻躲在「初秋」旁的巷子裡,偷偷窺伺她與盼盼,她們一大一小依舊玩得好開心……
何楚墨就快要沉不住氣了。
他丟了顆石子進那汪深潭裡,卻完完全全、徹徹底底沒有激起任何她想要的水花與反應。
他一直以為自己善於等待,為什麼他此時如此心浮氣躁心煩意亂,有滿肚子悶氣與火氣沒地方發?
拉鬆了領帶,煩躁地塞入公事包內,才走進自己住所的一樓大廳,還沒按下電梯,管理員便一臉興沖沖地從訪客登台裡跑出來,對著他道:「何先生,那個小姐等你好幾個小時了,」手比了個方向。「我看外面在下雨,就叫她先進來等。」這個小姐之前跟何先生一起進出過大樓幾次,她長得這麼漂亮,他當然印象深刻。
何楚墨順著管理員手指的方向望去,心口一提,果然是佟海音。
抬眸看了眼掛鐘,他今日加班,現在已經是晚間八點,不知道也幾點來的,又等了多久?
才正慣性擔憂她不知道吃晚餐沒,轉念又想,她可是讓他足足等了八天,他這時再走過去問她餓不餓豈不是太沒志氣?
明明滿懷期待卻故作鎮定的平穩步伐踱至佟海音身邊,方才不知道在閃什麼神,遲遲沒發現他走近的小姐一看見他的身影,愣愣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與他四目相對的眼神有些空茫,彷彿還沒反應過來。
何楚墨眉頭,緊抿雙唇望著她有些憔悴卻仍美艷驚人的臉。
她一站起來,週遭望著她的視線就變多了,等在電梯前的住戶頻頻回首,就連管理員的目光也停留在這裡。
「何楚墨……」他還在生她的氣嗎?他看起來好不高興……佟海音抱緊了胸前的公文封,有些不知所措。她好想他,好怕他還在生氣,好怕他不理她……
「哇塞,你看她,她的腿好長……是模特兒嗎?」從電梯前那對情侶傳來的刻意壓低的音量,原封不動地溜進何楚墨的耳朵裡。
視線不自覺下移,她今天穿短裙……那雙線條勻稱美麗,只能勾掛在他身上的長腿,什麼時候是可以這樣任人東瞧西看、評頭論足的?
更令人不悅的是,佟海音對這些言語和目光似乎渾然未覺。
「一直看著我,你就不會覺得別人在看你。」
這是他曾經說過的話,他的小姐好乖,她做到了,但他為什麼卻一點也不愉快?他想把她墨鏡和長袖衣褲還給她,或是將她捆縛在床上……
「你在這裡做什麼?」何楚墨問話的口吻聽來不是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