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後。
襄於州,金穗花城。
一頂軟轎在八名護衛的合力扛抬下,浩浩蕩蕩地進城,沿路百姓認出轎簾繡的黑氏貴族家徽,知道是領主夫人回來了,紛紛下跪,歡喜相迎。
聽見外頭的騷動,一隻纖纖素手掀起轎簾,露出一張清秀雅致的容顏,盈著笑,親切可人。
百姓們更高興了,有些送上新摘的鮮花,有些捧獻剛做的點心,還有人高舉自己懷中的幼嫩嬰孩,搖動孩兒的小手打招呼。
嬰孩發出可愛的咕嚕聲,坐在轎內的領主夫人聽了,禁不住笑逐顏開,吩咐護衛停轎,盈盈下轎,接過那軟軟香香的嬰孩,在他臉上親了親。
這下百姓們更瘋狂了,市井聲潮鼎沸,人人忙著擠上前,期盼她的關注。
這位備受愛戴的夫人正是從遠方的王室嫁來的公主,她捨棄了宮廷的繁華生活,來到這國境之北,七年來親力親為,偕同其夫婿,也就是這兒的領主大人,將這以往人稱」黃泉之境」的不毛之地打造為適宜人居的家園。
如今,百姓們逐漸脫離了從前的窮困貧苦,一年比一年豐衣足食,吃穿不愁。
安居樂業之餘,也慢慢有了閒錢發展娛樂活動,每年到了歲末年初,便會舉辦各項祭典,笙歌舞蹈,藉此酬謝種明,同時振奮人心。
這日,德芬便是為了商議慶賀秋收的祭典而出城的,金穗花城的城主特於城外一片空地架起高台,盼能由從前為國家與王室主祭的天女公主親自擔任此次祈福儀式的祭司。
德芬巡視過即將舉行祭儀的高台,給了些建議,也順便親身到附近的農家走動,關心農家的生活與秋收成果。
待她回到領主府,已是日暮時分,黑玄正裡裡外外地尋著她,見她總算回家了,氣急敗壞地迎上來。
「你這女人!是要氣死你夫君是嗎?」
「怎麼了?」德芬大惑不解。
「還問?」黑玄翻白眼,一面扶握她臂膀,焦急地俯視她渾圓隆起的腹部。「還好吧?沒發生什麼意外吧?知不知道我下午回來時,聽說你出城了有多緊張?哪有女人都懷胎六、七月了,還在外頭奔波的?你就不怕萬一有個什麼意外碰撞,傷了胎兒也傷了自己嗎?」
「沒事的啦。」見夫婿急得整張臉發白,德芬忍不住好笑,安撫地拍拍他的手。「我很好,而且一路有八名武功高強的護衛跟著我,哪會出什麼意外?」
「還說!」黑玄瞪她。「我剛還聽護衛說,你在城內大街上停下來,跟百姓們聊天說話,他們可激動了,一個個朝你身邊擠……」說著,他警告地瞇眸。」下回再這麼魯莽行事,看我饒不饒你!」
「他們又不會傷害我。」
「你又曉得了?萬一有異端分子藏匿其中,意圖對你不利呢?」
「不會的,玄,難道你不信任自己的子民嗎?」
「這不是信不信任的問題,而是人心難測。」
「我知道,我沒你想像的那麼天真好嗎?」德芬笑道,見夫婿依然板著一張嚴肅的臉,輕輕一歎,素手揚起,捧握他雙頰。「好啦,我的好夫君,娘子明白了,以後不會再惹你擔心了,好不好?別板著臉嘛,哪,笑一笑?」
她甜甜地撒嬌,聲嗓嬌膩得足以融化任何男人。
黑玄實在拿她沒轍,擒握她柔荑,在手背上親了親。「說好了,以後不准這麼任性了。
「是,我的領主大人。」德芬眨眨眼,明眸靈動,眼波流轉,黑玄看了,又愛又憐,忍不住啄吻她櫻唇一口。
***
他扶她進了內廳,室內一鼎銅爐,融融燒著薰香,他讓她在鋪著毛皮的軟榻坐下,伸手溫柔地撫摸她肚皮。
「這孩子,今天還乖嗎?」
「才不乖呢!」她嬌聲埋怨。「方纔坐轎回城時,又踢了我好幾下。」
「是嗎?」黑玄蹙眉,彎身湊近她,舉起手,作勢威脅躲在她肚裡的胎兒。「你這調皮的孩子,就不能安分一點嗎?要是踢傷了你娘怎麼辦?看你爹我饒不饒你!」
「喂,你別這樣嚇唬孩子。」德芬不依地拉回他的手。「他會被你嚇著的。」
「嚇著好啊,他才會乖乖聽話。」
「他夠聽話了啦——啊!」
「怎麼了?」
「他剛又踢我了。」
「什麼?」黑玄又驚又喜,俯首將耳朵貼上她隆起的腹部,聽孩兒胎動的聲音。
「聽見了嗎?」德芬問,一面輕柔地撫摸他頭髮。
「聽見了。」他傻笑。「這孩子活潑得很哪,看樣子應該是個淘氣的男孩。」
「意思是芊芊要有個弟弟了嗎?」一道嬌嫩的童嗓忽地插嘴。
夫婦倆同時回頭,望向他們的小女兒,這孩子未滿五歲,生得玉雪圓潤,五官分明,肌膚白裡透紅,小小年紀便看得出是個美人胚子。
只是容貌是生得沉魚落雁,氣質卻不甚優雅,鎮日東奔西跑,人家閨秀是學琴棋書畫,她呢,整天黏著叔叔黑藍舞刀弄槍。
這可怎麼好呢?
黑玄望著女兒手裡握著的一把小弓,不由得劍眉收攏。「那玩意兒是打哪兒來的?」
「爹,娘,我快要有個弟弟了嗎?」黑芊芊不理父親的詢問,逕自走向軟榻,一骨碌爬進母親懷裡。
「還不確定是弟弟或妹妹呢。」德芬淺笑著摸女兒的頭。
「芊芊想要弟弟。」小女孩認真地說道。「弟弟可以陪我玩,我來教他騎馬射箭。」
「你聽,說這什麼話?」黑玄搖頭,對女兒的毫無閨秀風範頗感頭痛。
黑芊芊無辜地眨眨眼。「爹爹怎麼了?芊芊說錯話了?」
該怎麼說呢?黑玄瞪著女兒那與母親一般機靈璀璨的大眼睛,言語頓時卡在喉嚨,想叨念她幾句,偏又不捨。這孩子長得跟德芬太像了,總讓他想起妻子小時候該也是這般嬌俏可愛,寵她疼她都來不及了,又怎捨得罵她?
「唉。」他只能歎氣,無奈地望向愛妻。「你小時候該不會也跟這孩子一樣調皮吧?」
德芬看出他的矛盾,嫣然綻笑。「你說呢?」
黑玄又是一陣深深歎息,不論是妻子或女兒,他都不是對手,看來只能把希望寄托於即將誕生的孩子身上了,希望真的是個男孩,好讓他得以一展父親的威嚴。
「孩子,爹等你啊!」他喃喃低語,拍拍愛妻的肚皮。
「弟弟,姊姊也等你唷。」芊芊學父親說話。「你快點出來陪我玩,知道嗎?」語落,也學父親,一本正經地拍拍娘親的肚皮。
德芬被這對父女倆逗樂了,笑得花枝亂顫。
***
「怎麼大夥兒這麼開心呢?發生什麼事了?」另一個人走進內廳。
「叔叔!」一見到他,芊芊便歡呼地下榻,飛奔投入他懷裡。
他蹲下身,讓她跨坐在自己雙肩上,高高扛起,芊芊歡悅地笑。
黑玄瞪視弟弟。就是這傢伙把自己女兒變成一個沒規沒矩的丫頭。「芊芊手上那把弓是你給她的吧?」
「是我給的啊。」黑藍坦然承認。「怎麼了?」
還問他怎麼了?
黑玄臉一沉。」你又想教她什麼亂七八糟的事了?」
「看不出來嗎?」黑藍明知兄長生氣了,卻樂得開懷。「我教她射箭啊!你不知道你女兒很有天分啊,才玩了一下午就有模有樣了,假以時日,她的技術不會輸給一流的神射手。」
「你就不能正經點嗎?非得把我好好一個女兒搞成人見人怕的女羅剎?」
「芊芊,你聽見沒?你爹爹居然說你是女羅剎。」
「什麼是女羅剎啊?」
「就是鬼見愁嘍!說你啊,連鬼見到都覺得害怕。」黑藍不客氣地挑撥離間。
「爹!」小女孩生氣了,高高嘟起紅潤的櫻桃小嘴。
「黑藍!你——」黑玄惱火了,驀然起身,挽起衣袖,眼看就要給不識相的弟弟一頓排頭吃。
德芬忙拉住他。」小藍說笑的,你這做哥哥的幹麼跟他計較呢?」
「就是嘛。」黑藍眸光閃亮。「哥你也未免脾氣太糟了,還是嫂嫂善解人意,又大方又賢慧,真可惜,怎麼娶到她的人就不是我呢?」
「黑藍!」黑玄更火大了,什麼都可以忍,吃他娘子的豆腐這可萬萬不能忍。
黑藍嗤笑,戲謔地望向德芬。「看來大哥要爆發了,嫂嫂,弟弟還是先閃為妙。」語落,他扛著侄女俐落地旋身。
黑玄衝著他背影怒吼。「你不准再挑三揀四了,明年就給我找個女人成親!聽見沒?早點給我滾出這個家,自己過日子!」
黑藍裝作沒聽見,速遠閃人。
「這小子——真是氣死我了!」黑玄氣呼呼地抱怨。
德芬笑著將他拉回軟榻,安撫地拍他的背。「明知道小藍故意逗你的,你何必當真呢?」
「再怎麼玩笑也不能玩到你身上!」黑玄懊惱。「他膽敢吃我女人的豆腐,你說該不該扁?」
「好好好,該扁該扁。」德芬笑聲如銀鈴,於室內迴盪。
黑玄聽著,怒火漸滅,胸臆傾倒一斛柔情。
「不生氣了吧?」德芬見他眉宇放鬆了,嫵媚一笑,親了親他臉頰。
他挑眉,忽地邪笑著靠近她。
她知他意欲何為,連忙躲開。」別鬧了,我有正經話跟你說。」
「什麼話?」他一把攬住她後腰,強迫她偎進自己懷裡。
她不情願地掙扎著。」我說,我下午出城時,去城外那些農家巡了一趟,看來今年秋收很豐盛。」
「這我早知道了。」黑玄漫不經心地應道。「刺使跟我報告過了,不只金穗花城,今年襄於州各地收成都很不錯,歲收可望是去年的兩倍。」
「可日前我王姊不是頒布了土地稅制改革令嗎?大貴族們名下的土地愈多,上繳國庫的稅收比例就會愈高,今年我們可要繳納不少稅賦啊!」
「是得繳納不少。」
「我聽城主大人說,很多貴族對此次的稅制改革很不滿意。」
「當然不滿意,哪個人知道自己身上會被多剝一層皮卻不覺得痛的?」
「那怎麼辦?」德芬有些憂心。「他們不會因此反我王姊吧?」
「要改革,總是得面對某些阻力。若是希林如今國勢衰微,連年欠收,你王姊行這稅制改革,後果如何我就不敢說,但現實情況是各地風調雨順,百姓們的日子一年過得比一年好,不僅有田可種,稅賦又比往年減輕,百姓們對女王、對這個王室可是崇敬愛戴得很。有百姓撐腰,貴族們又哪敢輕舉妄動?何況百姓莊稼收穫豐富,各地領主的歲收亦會跟著水漲船高,我們是互蒙其利。」
「那倒是。」德芬同意夫君的分析,尋思片刻,悠悠一歎。「王姊做得真好,對吧?若是我來做,恐怕就沒有她的智慧與魄力了。」
「不,你也別小瞧自己了。」黑玄捧握愛妻臉蛋,專注地凝視她,眼裡藏不住濃濃愛意。「我相信以你的聰敏圓融,以及一顆為百姓著想的心,你若成王,做得不會比你王姊差。」
得他稱讚,德芬臉頰紼紅,又是喜悅,又難免嬌羞。」夫君可真看得起我啊!」
「我說過了,你才是我心目中最最仰慕的女王陛下。「他舉起她手背,吻了吻。」也是最最疼愛的。」
他曖昧地在她耳畔吹氣,她被他逗得耳朵發癢,嬌嗔地推了推他。「討厭,光天化日的,你想做什麼啊?」
「你說呢?」他拿她之前的話回敬,大手不安分地探入她衣襟內。
「壞蛋……」
***
襄於州境,斐城。
「是德政啊!」
茶樓裡,一群鄉野匹夫七嘴八舌地討諭著女王於日前頒布的土地稅制改革令,說到興起處,個個口沫橫飛。
「讓擁有愈多土地的貴族,負擔更多的稅賦,女王陛下這稅制改革實在是造福百姓啊!」
「是沒錯,可是從貴族身上剝皮,來貼補我們這些老百姓,那些有權有勢的貴族們心裡會很不爽吧。」
「自然是不爽了。」
「那他們該不會找個藉口,起兵造反吧?」
此言一出,一夥人面面相覷,忽地都大感憂慮。
「對喔,要是那些大貴族們不服,領私兵造反,那該怎麼辦才好?」
其中一位老人將目光投向一名臨窗而坐的男子,男子約莫三十多歲,臉龐瘦削,頗見風霜,卻仍不掩俊逸出塵的好相貌,身上一襲布衣洗得乾乾淨淨的,更襯他斯文從容的氣質。
「陽先生,關於這件事,不知您有何高見?」老人很客氣地請教。
老人會如此客氣是有原因的,這位姓陽的教書先生,是當地的縣令大人特意延攬來教導自家那不成材的公子的,也不知陽先生用了什麼手段收服那位本來只曉得鬥雞走狗的大少爺,竟然從此發憤圖強,努力讀書,縣令大人樂不可支,從此將他奉為座上賓,極為禮過。
陽先生偶爾來城裡,便會來這間茶樓坐坐,與百姓們閒談。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醫算卜相都頗有涉獵,見解往往一針見血,鞭辟入裡,大夥兒都很愛請教他的意見。
「是啊,陽先生,您給說說看,女王陛下這麼做,該不會惹來什麼大麻煩吧?」眾人追問。
陽先生聽問,淡淡一笑,手裡閒閒地把轉一管晶瑩剔透的翠玉橫笛。」麻煩自然是有的,在上位者要改革,總有些既得利益之人會想反抗。這回的稅制改革令,要求那些大貴族們嘴裡吐出更多的利益,他們自然會不高興了。」
「那可怎麼辦才好?」
「不高興歸不高興,但要起兵造反,也得看他們有沒有這能耐,扛不扛得住那面大義之旗?大家想想,這軍隊裡是平民者百姓多,還是貴族子弟多?」
「當然是平民老百姓多!」
「這就對了,老百姓們高呼女王德政都來不及了,又怎會甘心隨著那些貴族起兵叛亂呢?」
「說得是啊!」老人聞言,眼睛一亮,用力拍手。「何況就算真的戰起來了,咱們女王的正義之師未必戰不過那些大貴族!」
「那倒是,可是個百戰百勝的女武神呢!怕他們啥個鳥?」
「不錯不錯,怕他們啥鳥?說得好啊!」
市井小民說話粗俗歸粗俗,倒挺質樸可愛的。
陽先生微笑注視眾人,眼見這群樂天知命的草民解開疑惑,又開開心心地喝茶嗑瓜子了,還興致勃勃地比賽誰的瓜子殼吐得更遠。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升斗小民。
他怔怔地出神。從前的他並不覺得跟這些大字不識幾個的老百姓相處有何樂趣,如今體驗了箇中滋味,方知其妙不可言。
比起在宮中爾虞我詐,這樣的日子其實單純多了,也快意多了。
若是,能找到那個人就更好了……
一念及此,他忽地心弦一扯,胸口微微擰痛著。他別過頭,望向窗外,望向那遙遠無邊的天際。
她在哪兒呢?
這七年來,他浪跡天涯,踏遍了鄰近幾個國家,卻探不到她的下落,至今依然芳蹤杳杳。
莫非,她已不在這世間了?
偶爾,這樣的念頭會掠過他腦海,但他總是不敢深思,怕想多了便會失去活著的勇氣。
她還在的,一定還在,終有一日,他會與她相逢,悲歡離合,盡付於一眼相凝。
他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
正悵惘尋思著,樓外忽然傳來一陣騷動,他落下視線,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抱住某個壯漢的雙腿,正大聲疾呼。
「各位叔叔阿姨們,幫幫我啊!這個人剛剛搶了我的錢袋,他是壞人,幫幫我!」
孩子的聲嗓軟軟嫩嫩的,即便賣力拉高了聲調,仍是顯得童稚,氣弱不振,很容易隱沒於這吵雜的市井裡。
但他聽見了,也注意到路人匆匆來去,幾乎無人關心一個小孩的吵鬧。
「叔叔阿姨……你們幫幫我啊!」男孩哀求著,死命拽著壯漢的大腿不放,壯漢不耐地踢開他,踢得他鼻青臉腫,嘴角流血,他卻又爬回來繼續糾纏。「你還給我!那錢袋是我的,是我要拿去買肉回家給我娘吃的,你還給我!」
「胡說八道的小鬼!」壯漢怒斥。「你怎能證明這錢袋是你的?」
「就是我的!大叔剛剛從我口袋裡掏摸的,別以為我不知道!」
「死小鬼,給我滾開!本大爺沒空跟你囉唆!」說著,又踢一腳。
小男孩心窩遭受重擊,痛得齜牙咧嘴,卻是倔強地不肯退讓,小手仍緊緊抓著。
「我說給我滾開!沒聽見嗎?給我滾!」壯漢勃然大怒,正準備再送上一腿時,頸後衣領被某個人揪住。
他氣憤地回頭。「是誰敢抓你老子?!」
一對清銳冷厲的黑眸瞪著他,他看著,莫名打了個寒顫。
「放開這孩子。」陽先生命令,語氣平和,卻有股不容反抗的威嚴。
壯漢不知不覺後退一步,嗓音不由自主地發顫。「不是我……不放他,是他一直抓著我。」
陽先生望向即便趴在地上,仍不服輸地緊抱壯漢雙腿的男孩,溫煦低語。「孩子,你放開他。」
「可是他偷了我的錢袋!除非他還給我,不然我不放手!」小男孩很堅持。
陽先生聞言,微微一笑。「你聽見了,把錢袋還給這孩子。」
「這位小哥,你可別誤會,我可沒偷這孩子的錢……」
「還、給、他。」
說也奇怪,明明這三個字說來很平靜,沒特別起伏,但壯漢聽了,就是不寒而慄,也許是因為對方看自己的眼眸太深沉,太冰冷,如一望無際的雪原。
他頓覺手足無措,乖乖地掏摸胸懷,將偷來的錢袋交出。
小男孩這才鬆開手,放了他,他狠狠瞪男孩一眼,轉身一溜煙地逃竄。
陽先生將錢袋交還給男孩,他歡天喜地地接過,笑咧出一口白牙。「大叔,謝謝你!」
見男孩小小的臉蛋髒兮兮的,又是血絲又是塵土的,禁不住有些同情,掏出一條汗巾。」哪,這個給你擦擦臉。」
「謝謝大叔。」男孩很有禮貌,規規矩矩地道過謝後,才接過汗巾,用力抹幾下臉,不一會兒,便現出一張清秀俊俏的臉蛋。
原來他長得那麼好看。
陽先生訝異地挑眉,細瞧瞧,總覺得這男孩屆宇之間有幾分似曾相識之處,究竟是像誰呢?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我叫瑤光。」男孩爽朗地回答。
他又挑眉,正欲問話,男孩搶先開口。
「那大叔叫什麼名字?」
他猶豫一會兒。」我叫開陽。」
「開陽?」男孩笑著拍手。「那我們兩個豈不都是北斗七星嗎?」
「你知道北斗七星?」他訝異。
「嗯,我娘告訴我的,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瑤光。」小男孩流利地背出一串星名。」她說我是七星裡面最尾巴的那一顆。」
「所以你排行最小?」
「才不小呢!」瑤光抗議。「我娘說,我雖然在最尾巴,可是很亮很亮喔!比其他星還亮。」
那倒是。瑤光的燦亮不輸其他六星,甚至比開陽還亮上幾分。
***
開陽看著男孩一副正經八百的表情,不禁好笑。這孩子看來挺爭強好勝的呢!跟他很像。
這麼一想,他不覺對這孩子產生一份親切之感,牽著孩子走進茶樓,叫了一壺茶,幾盤點心。
瑤光警覺地瞪著他。「我娘說無功不受祿,不能隨便接受別人給的好處。」
這孩子懂得還真多!
開陽失笑。「只是茶跟點心,不算什麼了不起的好處,你就放心吃吧。」
「真的可以嗎?」終究是孩子,見到一盤盤好看又好吃的點心,怎可能不心動?
「可以,你就吃吧。」
「是,謝謝大叔!」瑤光又是連聲道謝。
開陽以為他會和一般孩子一樣,急著狼吞虎嚥,但他卻是一小口一小口,文雅地吃著。
這孩子的娘將他教得很好啊!
開陽讚歎,笑望男孩進食。
瑤光見他盯著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放下筷子。「大叔,我娘做的點心可比這些好吃多了!」
「真的嗎?」開陽淡笑,溫聲詢問他來歷。
他說自己今年六歲,爹爹在他出生前便死了,留下他跟娘相依為命,母子倆住在城裡的另一頭,他娘平常就做些小買賣,賣賣親手做的點心或繡帕之類的,因為娘親這幾日生病了,身子虛弱,家裡卻沒什麼好東西吃,所以他自個兒偷偷帶著娘親繡的幾條巾帕來到市集,想賣了換些銀角買些肉。
「隔壁大娘說,娘生病了,燉些雞湯給她喝身子便會好得快些。對了,大叔,你知道哪裡有大夫嗎?這些錢請大夫來看我娘夠不夠?」說著,瑤光從錢袋裡倒出幾枚碎銀角,小心翼翼地握在掌心,攤給開陽看。
這些錢,恐怕連付這一桌茶錢都不夠呢。
開陽心一擰,摸了摸小男孩的頭,還不滿七歲的孩子便這般成熟懂事,令人鼻酸。
「夠了。」他柔聲道。「其實大叔也略懂一些醫術,不如我跟你去,看看你娘生了什麼病,好嗎?」
「好啊!」瑤光聞言,開心地一躍而起,牽握他大手。「走吧走吧,大叔快跟我回家幫我娘看病!」
「別急,孩子,大叔還沒會帳呢。」
「快點快點……」
***
瑤光這孩子,上哪兒去了?
城西角落,有問老舊的茅舍,外表雖是殘破,卻打理得很乾淨,院子前開闢了一方菜圃,蔬菜長得挺好。
將近日落時分,女子在廚房裡忙了一下午,回過神來,裡裡外外卻尋不著孩子的蹤影,一時心慌意亂。
「瑤光、瑤光!」她焦灼地喊,一面咳了幾聲,不知所措之時,門外傳來一道幼嫩的童嗓。
「娘、娘!我帶大夫來看您了!」
大夫?
她一驚,連忙取出絳藍色面紗戴上,掩住臉上燒傷的疤。
這傷疤,初次見到的人總是驚訝不已,為避免旁人或憐憫或輕蔑的目光,她已習慣凡出門必定戴上頭紗。
聽說兒子帶了個大夫回來,她有些驚奇,亦不免懊惱,這屋子幾乎不讓外人進來的,何況是個陌生人?
「娘、娘,您快出來啊!」瑤光喊。
她歎息,只得走出門口,院落裡,站著一個玉立身長的男子,負手背對著她,正好奇地端詳週遭的環境。
這便是瑤光帶來的大夫嗎?這孩子!家裡哪裡有錢請什麼大夫啊?
瑤光見到她,蹦蹦跳跳地過來。「娘,我給您帶大夫來了。」
她望向孩子,驚見他鼻青臉腫,臉上好幾道傷,連忙蹲下,擔憂地審視。「怎麼了?怎麼傷成這樣?你跌倒了?還是跟別家孩子打架了?」
「我沒事,娘,是有個壞人大叔搶我錢袋,我才跟他打了一頓,是這位好人大叔救了我的。」
什麼壞人好人的?她蹙眉,輕輕打孩子一下,算是薄懲。」你幹麼帶著錢出門呢?怎不乖乖待在家裡?」
「因為……」瑤光吐吐舌頭,知道自己不聽話,為免挨罵,急忙轉開話題。「娘,這位好人大叔說他也懂得醫術,所以我請他來瞧瞧您。」
她一怔,這才不情願地起身,盈盈走向陌生男子,朝他福了福身。「大夫,有勞您親自前來,不過——」
話語未落,男子瀟灑地轉過身來,與她相對。
她頓時震懾,明眸圓睜,乾澀地瞪著眼前這張清臞俊秀的男性臉孔。
怎麼……會是他?!
她心韻狂亂,驀地感覺頭暈腦脹,身子一晃,向前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