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 第二章
    「馬養大了可以拉,雞養肥了可以殺,人養壯了嘛……」

    當蘇默的話尾一落,與她同處在一屋內的花氏夫妻,也隨之移過不懷好意的目光,不說不動地直盯著沐策猛瞧。

    背後突然泛過的陣陣寒意,令沐策的身子抖了抖,他有些不安地看向突有此言的蘇默。

    當初是誰說家中不差一雙筷子的?

    也才過了一個冬日而已,怎麼這話就全都走調變了樣?

    「我去修後院雞棚的棚架。」他冷靜的站起,決定先逃出這三張看似對他張大的虎口再說。

    迎面漫舞而來的融融東風,早已取代了冷冽的霜雪,在今年大地翩然回春,風暖花開的時分,沐策的身子,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簡單地修好最近漏雨的棚架,沐策以袖拭去了翱上的汗水,想去廚房燒壺水解解渴,卻沒想,一腳踏進廚房就見到一個時辰前還在廳裡的蘇默,窩在藥爐旁打起了瞌睡,在她的手上,還拿著那柄用來扇風的小蒲扇。

    泛著白煙的藥爐,咕嚕嚕的響聲並沒有將蘇默吵醒,他凝視著她眼底下明顯的暗影,想起了這大半年來,她是如何地為他辛苦奔忙、如何細心地照顧著他的,同時他亦想起,一個近來總讓他在夜裡輾轉難以入眠的問題。

    他還能在這兒待上多久?

    如今他的身子大致上都好了,再這麼繼續待在恩人的家中長住下去,是否也太不要臉面了些?

    「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不知何時已醒來的蘇默,看他像尊木人瞪著地板動也不動,便拉了拉他的衣袖要他醒醒。

    「在想……」他沉吟了一會兒,「身上的傷都好得差不多了。」

    蘇默沉默了半晌,替他倒了碗他喝慣了的參湯擺在小桌上。

    「想走了?」她說著說著就拉過他的手,「先過來讓我摸摸。」

    他攤平掌心擱在桌面上,不解地看著她面上的郁色。

    她鬆開長指,「表面上是好個九成了,只是你遭罪的時間太過長久,若是不好好調理,怕是日後有苦頭吃了。」

    「多謝三姑娘有心。」不想積欠的人情愈欠愈多,拖在這兒的時間愈耗愈久,沐策下定了決心。

    「下山後,你打算上哪去?」蘇默不急著攔他,反而想先摸清楚他的心思。

    他平靜地道:「我想回京看看。」

    三年多來,他沒機會去為已死的父親上炷香,也還未將他們的屍骨自管家安排的地點遷出,帶回故里安葬。如今邀天之倖他已脫離桎梏算是個自由身了,為了那些一直以來懸在心上之事,他還是得尋個機會冒險回京去將它辦妥。

    「在雲京,你可還有能正大光明與你見面的故交舊友?可有安全落腳的去處?」蘇默頗現實地一一指出他沒說出口的心事,「官府可知你未死也並未遠赴雪漠流刑?你又可有把握,一旦返回京中將不被任何人認出來,不會再被押進牢裡不見天日的關上幾年?」陛下若是以為他真死了,那自是皆大玫喜,可若是他流年不利,又再次一個不走運……

    沐策緩慢地抬起頭來,不發一語地靜看著這個總是照顧著他,也處處在為他設想的姑娘。

    「我想,我所問之事,你不是從沒想過,你亦知答案是什麼。」她淡淡一笑,搬過凳子在他的身邊落坐,「好了,別急著編排理由來搪塞我,來來來,在你做出任何決定前,咱們先坐下一塊算算。」

    「算什麼?」

    「你初到這兒時,又傷又病,身子一整個虛垮頹敗,一腳都踏進閻王老爺他家院子裡去採花了,倘若不是我日日拿著老參吊著你的一條命,你以為,今日你還能好端端的坐在這兒?」

    原來是……算帳了?

    沐策沒想到救命恩人說變就變,前一刻還滿心擔憂著他的未來和安危,下一刻即開始跟他撥起算盤。

    她兩掌一拍,「好吧,姑且不說當時你情況著實凶險,救你也是人之常情,所以你喝掉我六盒百年老參的事也就罷了。」

    「只是?」

    「只是你想想,這半年來,你吃的喝的用的,皆是自我家藥鋪裡取來的上等藥材,還有花嬸光是為了皮厚的你就扎壞了兩盒造價不菲的金針,花叔更是為了你的骨頭,上天下地的四處去找可敷和可吃的難得奇藥。」她扳起指頭一件件地算給他聽,「咱們一家子,養你就像養盆嬌貴的小花似的,日日夜夜辛勤灌溉照料著,就生怕你會有個什麼不妥。」

    沐策豎著眉心,等著聽她到底還有什麼後文沒說完。

    她再客客氣氣地笑著,「當然,以上說的這些,莫說談錢著實俗氣了點,單算上咱們這片一心為你的心意,便是無法估量的了。」

    「積欠的銀財,在下日後自然會全數還清。」就算不用她說,他也早就打算湧泉回報他們這幾位身懷高義的恩人了。

    「都說談錢太俗了……」她蹙著新月般的柳眉,像是對他這話不是很滿意似的。

    他有些被她搞糊塗了,「那……不知三姑娘究竟意欲為何?」

    「咳咳,你知道,這座桃花山山頂上,就只住了咱們一家子。」她先是很含蓄地小小提示了他一下。

    「然後?」他聽得雲裡霧裡的。

    「咱們家很缺人手的。」她再朝他眨眨眼,烏溜溜的明眸裡,閃動著一絲狡黠。

    「所以?」

    「所以你若真有心報答我們,那就從了我的心思,應了吧。」養兵千日,用在一時,這句話就是放在這節骨眼上頭來用的。

    沐策好脾氣地接著性子再問:「能否請三姑娘再明示一點?」

    「咱們家缺長工。」她嘿嘿一笑,再也不拐彎抹角掖藏著最終目的。

    他愣了愣,滿心錯愕地看著她那有如春花般的笑臉。

    「長工?」他沒聽錯?

    「勞煩你,明日起請正式上工以肉償債。」蘇默收去所有笑容,在他的措手不4下,重重一錘定音。

    「……」

    為了報恩,十一歲鄉試奪下桂榜、十五歲會試佔據會元螫頭、二十歲殿試不幸受到皇帝的青睞,堂堂開國以來唯一連中三元,且文武雙全的沐策,在救命恩人強烈的要求下,擱下了往日的榮光與一身的功夫,認分地委下身段,改行當起了蘇三姑娘家新上任的……

    長工。

    就在前些天,他按著蘇默的指示,扛著鋤頭把後院田地裡的土壤都翻松後,花叔下山去找來了位農人,教授了他關於播種、育苗、移枝與嫁接等方面的基本知識,好讓他趕在春日日光正好的時節,將那些該種的全都種入屋後那一大片原本荒蕪著的田中。

    生平頭一回務農的沐策,在農夫的協助指導下,慢慢地打理出兩處有點像樣的菜圃,但他就連停下來歇歇的時間也沒有,花叔又馬不停蹄地帶著他去了後山上的果園,指著那一大片看似一望無際的粉色桃花花海告訴他,這也是他這名長工的工作範圍。

    就這樣,沐策他那副曾經躺了半年的身子,一日日地,逐漸在曝曬的日光下,恢復了從前該有的模樣。整整一個月下來,他一身鬆軟已久的肌肉變得結實了,手腳的靈敏度也漸漸找回來了,就連他以為早已被各種慢性毒給毒毀的內力,似乎也正無聲地蓄回他的丹田之中。

    而那三名刻意指使他來工作的恩人,在他的日日揮灑汗水中,面上的笑容,好像也變得比以前更加開懷燦爛了些……

    這日沐策自果園中除完草回來,正坐在廳中喝著茶水稍事歇息的時候,花叔不知從外頭哪兒抱來一窩不知名的蛋,興奮地叫他們全都過來瞧瞧。

    就在大伙在桌前仔細打量著這窩顏色頗怪的蛋時,蘇默只是不感興趣地遠坐廳內一隅,不多久後,一博得了大伙心中對這窩蛋的好感,花叔即進一步地向蘇默請求,看能不能就把這些蛋留下來,豈料她僅是揚起纖纖一指,叫他哪兒抱回來的就給她哪兒放回去。

    花叔失望地垮下了老臉,「為何不行?」

    「也不知那是什麼玩意兒,誰會養?」好奇是一回事,但責任又是另一回事,更何況這些蛋還來路不明。

    「可、可是……」

    「沒有可是。」她的語氣活像敷衍個孩子般。

    花叔眼巴巴地望著她,「小姐,它們沒了爹娘,好可憐的……」

    「你自個兒看著辦吧。」愛養就讓他去養,她可不幫忙。

    「小沐子……」花叔可憐兮兮地轉向看起來好像比較有同情心的沐策。

    別叫他小沐子……

    沐策理智地問:「花叔,你可知這是何蛋、該怎麼孵、又該孵多久?」

    「不知道……」他吶吶地,「小姐……」

    蘇默輕搖螓首,「別問我,我也不懂。」

    「咱們之中,可有人知道該如何抱蛋?」沐策再投下一個眼下必須先行解決的問題。

    眾人面面相覷,好半天也沒人能從肚子裡翻出個答案來。

    「不如……咱們就送去給後院的母雞試試?」花嬸好不容易尋思出一個看似可行的主意。

    抱著勇於嘗試的心態,三人興匆匆地拖著蘇默聯袂去了後院,然而就在一盞茶不到的時間後,踏進新修好雞棚裡的四人,即有難同當地一塊遭生氣的母雞們給聯嘴啄出來。

    望著傷痕纍纍的眾人,坐回廳中的沐策,只好祭出一條下下策。

    「既是如此,那這窩蛋就由人來抱吧,但問題是——」

    蘇默頓時眼中精光一閃,「誰來?」

    坐在廳中的四人,各懷鬼胎地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電光石火間,他們各自起身往後大退一步,揚手分別指向四個不同的方位。

    「……」原來大家都忙著陷害別人啊。

    日漸被他們同化的沐策清清嗓子,「咳,這窩蛋,是誰發現抱來的?」

    三道凌厲的視線,轉瞬間全都將火力集中至花叔的身上,差點烤焦他一身的老皮。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桃花山山頂上的某處人家,就可見到某位年約五十的大叔,時常在家中一手小心翼翼地撞著個肚子、另一手忙碌地揮舞指揮著,要家中其他住戶們閃避讓道。

    「別過來別過來,走路統統靠邊點!」

    「……」眾人默默瞧著他那副身懷六甲的模樣,再略帶鄙視地繞過他,當作什麼都沒看到。

    「小心小心,千萬別撞著我,我的腹中有兒有女啊!」

    不給面子的三人,冷冷地各贈他一記白眼。

    「呿。」還當真以為他是個女人呀?

    可這樣的日子也才過了十來日,生性本就只是貪圖一時新鮮好玩的花叔,很快即對身孵幼蛋的這個舉動生膩了。

    於是滿心只想賴皮的他,趁著某夜眾人皆睡之際,偷偷地將那窩蛋給擱放到沐策的房門口棄置,再踮著腳尖悄悄溜走。客房內的沐策輕歎了口氣,耳力甚好的他,在那鬼鬼祟祟腳步聲走遠後打開了房門,好氣又好笑地把那窩蛋放在他的床邊,再找來個小泥爐遠遠地烘著。

    第二日清早,當眉目疏朗、潔俊爾稚的沐策,悶不吭聲地挺著個與花叔這陣子一模一樣的大肚出現在廳裡時,正坐著喝早茶的蘇默,當下冷不防地噴出一口茶。

    「噗——」

    沐策甚是無奈地仰首望天,也不知他沒事幹啥自找這個罪受。

    蘇默心驚地撫著胸口,「連你也成了孕夫?」

    「……」他哪知一時的心軟會造成這後果?

    接連被家中兩個女人連連笑了近半個月後,沐策總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好不容易迎來了那窩陌生蛋的破亮良辰了,只是……

    他沒料到,破殼而出的一窩小小雁鳥,甫出世即將睜第一眼所見著的人視為親生父母,且一旦它們打定主意,它們就本性堅韌地咬死不改不放。

    於是乎,在一窩小雁破殼而出的後幾日,當沐策領著一排踩著歪歪倒倒的腳步、還一路嘎嘎怪叫個沒完的小雁出現在大廳時,大清早的,蘇三姑娘又當著他的面,再次不淑女地噴出一口茶來。

    這回她笑得眼角都止不住地往上翹。

    「孕夫之後……是奶媽?」他也太有才了。

    沐策鐵青著一張臉,一口悶氣生生地卡在胸中不上不下的。他兩眼往旁瞥了瞥,一把揪住想要裝作單純路過的花叔。

    「還你。」都是他這個始作俑者害的。

    「才不要。」花叔躲瘟疫似的閃得遠遠的。

    「我還得做事,既然你成日都閒著,那就帶上它們吧。」後頭跟著這一排如影隨行的小傢伙,這要他怎麼工作?

    花叔無奈地兩手一攤,「問題是,它們只認你這親爹不肯跟我走啊。」

    親爹……

    「好了好了,沐沐,你就帶著你的養子養女吧。」花嬸不慌不忙地上前打圓場,「老頭子,昨兒個你不是說今早要帶咱們上後山竹林挖春筍嗎?還不快去準備一下?」

    趴在桌上辛苦笑過一回的蘇默,不忘一掌輕拍在沐策的肩上對他落井下石。

    「辛苦你了,孩子的爹。今兒個你就別下田了,帶著孩子們同我們一道來吧。」

    「……」他是長工,她是東家,他忍。

    春日和晦的暖陽照耀下,粉嫩嫩的一行小雁,跟隨著沐策的步子加入了滿山遍野的春光斑斕裡,沿途還與樹梢上的燕子一唱一合地吐喳熱鬧著。

    邊走邊不時回頭怕小雁它們沒跟上的沐策,在發現前頭的花氏夫妻早已走遠,而蘇默卻拖著腳獨自一人在後頭慢慢走時,他有些不放心地緩下步伐,配合地走在落單的她身邊。

    「沒事,我就是走得慢點,不會迷路的。」蘇默不當一回事地揮揮手要他先走。

    他卻不讓,伸手拿過她身上背的小竹簍,「我陪你一道走。」

    「小姐,這邊這邊!」花叔站在竹林前,遠遠地朝他們招著手。

    碧波萬頃的竹林,在風兒吹拂而過時,葉聲重疊有若海濤,花叔領著慢一步走進竹林裡的蘇默,站在一叢叢的綠竹下,正指點著她哪兒才有新冒出頭的竹筍挖。

    一到竹林中放下竹簍後,沐策便自行找了個地方開始砍竹,打算在後院為這群小雁搭個雁窩,而花嬸則是坐在林邊的矮石牆上,正替沐策縫製一雙下田要用的新鞋。

    沐策拖來不少砍好的綠竹,坐在花嬸的身旁用柴刀開始一一削去竹上的枝和葉,削了一會兒後,他忽地想起方才蘇默走路時的姿態,忍不住抬首看向遠處的她想確認。

    「今日走了這麼遠,三姑娘的腳不要緊吧?」

    「你別瞧她現下幾乎成天都窩在屋子裡,其實在你來這山上前,她可是天天滿山到處走的。」花嬸拿過手中縫了一半的鞋邊給他看,「沐沐,這花樣你喜不喜歡?」

    「……喜歡。」別叫他沐沐。

    「那就好。」

    「三姑娘的腳……是怎麼跛的?」沐策這時才想起,他好像從沒問過他們這個問題。

    花嬸的指尖隨即被針刺個正著,藍色的布面上,隱隱渾染上了一小點殷紅。

    「並非天生的?」他就著她的反應推測。

    「摔的。」她垂下眼眸,「給人摔的。」

    沐策的心沉了下來,「為何?」

    「怪只怪,她投胎投錯了人家。」花嬸面上帶著一抹難言的苦笑。

    「誰摔的?」他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柴刀,不敢相信竟有人會刻意去傷害那個好心的姑娘。

    她平淡地回述著往事,「老爺的正妻,蘇府的當家主母。」

    「蘇府怎不將她治好?」

    「那時還小沒得治,大了,也就治不好了。」當年的他們,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個小小女孩,在大夫人的刻意安排下,一路這麼拖著斷了的腳,辛苦地過了幾年又幾年。

    什麼叫沒得治?

    「你很想知道內情?」側首看著他面帶怒火的模樣,花嬸拍拍他的肩要他放鬆。

    「嗯。」

    她放眼看向林間一片漾漾的綠意,「三姑娘的娘親,本是個名滿堯東一帶的青樓名妓,老爺在一次經商遠行的途中買下了她,將她帶回沛城,在城外置了間宅子安置。半年後,三姑娘出生了,可也就在那時,老爺又在另一座城裡發現了更年輕更貌美的名妓。」

    沐策在她的聲音愈說愈低沉時,忍不住握住她停下針線的手,她會意地對他點點頭,又再繼續說下去。

    「蘇府的大夫人,本就是個鄰里間出了名的妒婦,多年來,老爺也從沒打算引人進府來個什麼後院起火,或是讓妻妾鬧個家宅不寧的。可壞就壞在,三姑娘的娘親在忍了一年多後,就再也過不下這種等無良人的日子,於是她將三姑娘給抱來了蘇府門前,當著鄉親父老的面硬逼著老爺認女,然後,就什麼銀錢也不要,扔了女兒隻身一人回去了堯東,再次過起了她的神女日子。」

    他瞠大了眼,「她不要三姑娘?」

    「不要,她嫌累贅。」她一回想起往事就不忍地輕歎,「就連老爺和大夫人也是這麼想,只管將孩子往下人房一丟,就也不理她了,日子一久,他們也就忘了府裡頭還有她這麼個女兒。」若不是當年還有他們這些下人養著,哪還會有今日的三姑娘存在?

    林間一陣輕響而過,乘風遠離竹枝上的竹葉,在花嬸愁悵的音調中,像是一艘艘揚帆遠行的船兒飛劃過天際。

    「我記得,三姑娘滿兩足歲的那天,剛巧也正是大夫人的壽辰,那一日,大夫人難得地領了大少爺與大小姐來了後院賞花,不巧與我們這群平日都在藥鋪辦事的下人在後院碰上了。那時候的三姑娘,雖說還小,可她就是尊俏娃娃,讓人一眼即可看出,日後長大了也定會是個似她娘親般的美人兒……」

    沐策深深吸了口氣,「行了,花嬸,接下來的,我大致猜得到。」

    她將兩手擺放在膝上,無奈的低問:「你說,投錯了父母,是不是就只能把這輩子算在命這一字上頭呢?」

    不想她一直沉陷在這等心緒裡的他,一手遙指向遠處早就挖完竹筍,正和那群小雁一塊在地上打滾的某人。

    「花嬸,花叔就快玩成一尊泥人了。」

    「哎,這糟老頭……」她當下即忘了前頭跟他談過什麼,擦起裙擺就急著去阻止花叔再次製造出幾件洗不乾淨的衣裳。

    他一掌按下她,「你收拾收拾東西,我這就去催他們回家。」

    他是不是……愈活愈回去了?

    以前在雲京時,人人都說他打小就懂事聰明,行事沉穩,待人接物溫潤如水,而他本身,也曾如此認為過。

    可打他來到了這座風水也不知對不對的山頭後,他就覺得自己的年齡似乎又倒回去了幾歲,不是時常被那對脫張的花氏夫婦氣得滿山追著跑,就是常被那位蘇三姑娘給堵得積淤於胸。而近來為了照看好那對花家活寶,他甚至開始有了老媽子嘮嘮叨叨的傾向,這令他不禁開始擔憂起自個兒,若是再這麼下去,他是否遲早會早生華發?

    偏偏那位蘇三姑娘的壞習性老是不改,時常悠悠哉哉地用話這兒戳他一下、那兒拐彎抹角損他一把,而那對家中活寶……罷了,就算再給他們倒回去重活十年,只怕他們也仍舊會是這副德行。

    這日趁著花氏夫妻在前院喝午茶,沐策獨自一人待在後院,打掃著前陣子按著他們一個個的要求,先後在後院親手所搭蓋的雞窩與雁窩。

    打掃好後,提著打掃用具的他,才想再到前院整理按照蘇默的請求所新辟的小藥園時,剛拐過彎走過主屋房角,來到植了數株桃花的小院,他驀地止住了腳步,看著蘇默坐在滿地漫開的春花,與紛紛飄落的落英間,閉目仰起線條柔美的頸子,享受著午後沐人的暖陽。

    襯著繁落的桃花,那張他老認為新艷勝雪的臉蛋,似乎又嫵媚了幾分,而這山頂上的風兒,也在這日的午後顯得特別的知心,在輕巧的與蘇默擦肩而過之時,也吹醒了唇畔帶笑的她,令她睜開似水的眼瞳。

    發現他站在遠處的蘇默,無聲對他一笑,起身拍去了滿身的花瓣後,伸著懶腰,打算去前院加入花叔花嬸的午茶時光。

    站在原地不動的沐策揉揉眼,納悶地想著,方纔他是不是看錯或是誤會了什麼,否則他怎會在恍然間,將蘇三姑娘給看成類似謫仙或天女那一類的……那一類的……

    不,那應當只是他一時的錯覺而已。

    忽然間,某陣吵雜的人聲,自不遠處的前院大聲傳來,沐策擱下了手中的打掃用具,快步往前走去,就在即將抵達前院院牆時,他閃身至一處背光的角落,定睛看著眼前發生的景況。

    剛剛還對他笑著的蘇默,此刻芳容上常有的笑意不見了,她還異於常態地縮著身子,閃躲在花嬸的背後不肯見人。而就在她們的面前,兩名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皆是一身獵戶打扮的男子,不顧花叔的阻攔硬是踏進前院裡,其中一名較為年輕的男子,還死纏著蘇默不放。

    登時,沐策反感地攏緊了一雙劍眉,一股子不快的感覺,來得沒有半點明確的緣由,可卻牢牢地據在他身後,教他怎麼也甩脫不去。

    長年住在桃花山山腰處的獵戶雲漢,近日在城裡風聞蘇默竟帶了個陌生男子住進家宅中後,滿心忿忿的他,今日便特意帶著對她心儀已久的兒子,登門來找她討個理由。

    雲漢一臉的痛心瘓首,「身為蘇家之女,你究竟還有沒有廉恥心?」他家兒子追求她近三年她都無動無衷,可她卻一聲不響的就迎了個漢子入門?

    「你們父子倆有完沒完?」實在是煩不勝煩,花叔在火氣都被撩上來後,什麼也沒多想地就亂謅一通,「我家小姐才沒與什麼陌生男子有啥曖昧,那是我家新進門的姑爺!」

    「咳。」躲在花嬸後頭的蘇默,不小心被口水嗆了嗆。

    正朝他們走過來的沐策,腳下也趔趄了一下。

    「新進門的……姑爺?」所有人愣愣地看向花叔。

    下一刻醒過神來的花嬸,將臉一板,也夫唱婦隨地跟著起哄。

    「可不是?我家姑爺是何等的玉樹臨風、器宇軒昂、風姿綽約,天底下也只有他這等俊俏少年郎才配得我家的三姑娘!」雖說是臨場隨口一說的,但單就沐策的外形上來看,她說的也都是事實。

    「……」戲都已唱到這份上,身為當事人的蘇默,已經不想去替自己解釋什麼了。

    沐策掩面低歎了好一會兒,為免接下來花家夫婦會被外人戳破謊下不了台,他也只好順著他們給的竿子往上爬。

    「娘子,你們在做什麼?」他大步自屋邊的轉角走出來,語氣理所當然得有若渾然天成。

    如遭晴天響雷劈中的某三人,動作一致地火速轉首瞪向又一個粉墨登場的戲子。

    「怎麼,家中有客?」沐策走上前將蘇默自花嬸的背後拉出來,溫柔似水地對她一笑,動作嫻熟的以指將她垂至臉龐的髮絲勾至耳後。

    眼看他就這麼大大方方地輕薄著心目中的美人,一顆心差點被摔碎的雲武,不禁抖顫著手,怒氣橫生地指向他。

    「你你你……你是什麼人?」

    「在下沐時雨,雲京人氏,亦是蘇府三姑娘蘇默的夫君。」沐策徐徐答來,將質疑的眸光擱在他身上,「不知閣下是?」

    「我我我……」雲武心頭一急,不覺間天生的結巴也就更嚴重了些,好半天都沒法順利把下一句話說出口。

    也不給他機會「我」完,沐策朗眉微微往上一挑,神色冷峻得有若一堵充滿銳刺的高牆。

    「無名氏?」

    「誰說我兒是無名氏?」終於憶起今日是來這做啥的雲漢,氣勢洶洶地往兒子的身前一站。

    沐策看也不看他一眼,挺直了背脊擺出一家之主的架勢,朝身後彈彈指。

    「花叔。」

    「……姑、姑爺?」花叔期期艾艾地來到他的跟前。

    他興師般地瞇細了黑眸,「都說過幾回了?別輕易讓來路不明的陌生人踏進家門,家中要是因此出了什麼事,你如何擔待?」

    「小的這就將他們趕出去!」花叔也很入戲,拿起擺在門旁的木製橫栓就要趕人。

    「臭小子,誰來路不明瞭?老子有名有姓——」雲漢嚷嚷了一會兒,驀地把話錘一轉,「不對,你究竟知不知我是誰?你敢趕我出去?」他也不出去打聽打聽,全城有誰不知桃花山的第一獵戶是誰?他竟如此有眼無珠?

    「敢。」面無表情的沐策出手甚快,眨眼間即以兩掌迅速將兩人震出門外,再一腳踢上厚實的大門。

    任憑獵戶父子站在門外頭兀自叫囂了好一會兒後,花叔與花嬸趴在門上,自門縫中瞧見那兩人已悻悻地走遠,馬上轉過身對著讓他們大感驚奇的沐策報以熱烈掌聲。

    沐策的嘴角抽了抽,「夠了沒?」

    「小沐子,你會功夫?」花叔兩眼亮晶晶的。

    「會。」他已很懶得去糾正這怪稱謂了。

    「沐沐,你從長工升格成了護院?」花嬸則開始在心底替自家三姑娘盤算,這下子是不是該給他漲漲月錢了?

    「……」都說過了,別叫他沐沐。

    「沐時雨?」蘇默仰起小臉,直勾勾地打量了他好半晌。

    他斯文地將兩手一揖,「在下姓沐名策字時雨。」他這字,普天之下也只有三人知曉,因此他一點也不擔心那兩個獵戶會把他的身份給認出來。

    她搖搖頭,拖著步伐走向院裡擺著午茶的小亭。

    「依我看,你們三個可以去搭一台戲了……」今日她才發現,原來她家的員工們,個個演戲的天分十足,隨時隨地都可來個你方唱罷我登場。

    「不知三姑娘對長工如此處理這事可有意見?」沐策跟著走進小亭,為她拉開凳子後,即站在一旁開始為她烹茶。

    她感慨地啟口,「長工啊長工。」

    「嗯?」

    「撇了個謊,日後就得去圓更多的謊。」她可不認為那對糾纏了她三年的父子,日後會因他們的一席謊言而打退堂鼓。

    他不甚在意,「長工是無妨,只是得委屈三姑娘了。」

    默默聽了好一會兒的花嬸,在蘇默的眉心始終沒有因此而疏散開來時,忍不住遷怒地將炮火轟向惹出這事的自家夫君。

    「這事說來說去都得怪你!」

    「啊?」花叔一臉茫然地眨著眼睛,不曉得她怎會突然發難。

    花嬸逮著機會就往他肚皮邊上的厚肉猛掐,「一年前我早叫你去那獵戶家裡頭說清楚,叫他們父子倆早早對三姑娘死了那條心,能有多遠就滾多遠去,偏生你這顆漏餡的腦袋就是不記得!」

    「明明就是你自個兒迷路忘了那家獵戶住哪的!」疼得齜牙咧嘴的花叔,撫著肥肉滿院子跳來跳去。

    「還頂嘴?」花嬸氣不過地一把抄來桌上的一隻茶碗,瞄準了就準備往他頭上砸。

    「慢。」沐策適時地按住她那只準備造孽的手,「這茶碗是前前朝興州雪花窯的。」

    花嬸翻過茶碗的底部一看,喲,還真教他說中了……她不死心地再改抓起桌上另一隻盛著茶點的小碟。

    「那碟是前朝徽瓷的。」他再搶救下價值不菲的古蕈。

    兩眼在桌上搜過一回後,花嬸這回把目標直接定在桌邊一張新制的木凳上。

    「凳子呢?」

    他伸出一掌恭請她,「我前兩天釘的,您儘管盡興。」也罷,頭一回做的木工是粗糙了些,他正好有機會研究改進。

    「還躲、還躲?」抄起木凳後,花嬸氣勢驚人地追著花叔四處跑,「糟老頭,有膽你就繼續跑,當心我抽得連你家小姐都不認得你!」

    「小姐,河東獅吼啊!」竄上竄下的花叔,奔逃之餘不忘求援。

    「嘖嘖,夫綱不振。」置身事外的蘇默輕聲一歎,再不疾不徐地教唆,「乖,跟她拚了。」

    對於花家夫婦這等三天兩頭打架練身手的景況,沐策已從一開始時的挑挑眉甚感訝然,演變成今日的麻木成自然了。他在蘇默的身畔坐下,為她斟上衝好的新茶後,不忘夾了幾樣甜點放在她面前的小碟中。

    「話說回來,你是何時把咱們家家底都摸透的?」蘇默啜了口香馥的熱茶,沒料到家中新聘的長工,已在不知不覺中發現了許多事。

    沐策一臉的雲淡風也輕,「我乃家中長工,這點小事自是知曉。」

    「那長工對咱們家家境可有任何疑慮?」

    「有。」他就等著她這一句。

    這半年觀察下來,沐策始終都不明白,為何這宅中所用的器物,全都是昂貴精緻的上等貨,還大多數皆是遠自雲京城運來的,就連在吃食與用度方面,他們也都是尋常人家所不能比擬的,這令他怎麼也想不透,如此嬌慣養著的蘇三姑娘,她怎會出現在此地?

    「這些玩意兒都是誰供的?」一個不受父母待見的藥材商之女,怎會有那時力把滿屋子佈置成個古玩店似的?且她用起這些古董壓根不手軟,也不怎麼在意它們本身有什麼價值。

    「家姊。」她簡單的提供了兩字。

    那位蘇府大夫人所生的大小姐?據花嬸的說法,蘇府的大夫人不是恨她入骨嗎?怎麼大夫人的女兒,竟然未對她這外室所生的女兒視同陌路,也並未水火不容呢?

    「家中的房屋田地和銀錢,也都是令姊給的?」沐策不動聲色地問著,一邊將她今早才做好的梅糕放在盤子上,並低頭瞧著瓷盤上難得一見的冰裂花紋。

    「嗯。」蘇默邊點頭邊塞了一塊梅糕至他的碟裡。

    「為何令姊要將三姑娘養在這座人煙稀少的山頂上?」這就是他最不明白的地方。

    「誰曉得?」她拈著梅糕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她愛養,決心要養,也就由著她養了。」

    「三姑娘對此全沒意見?」

    蘇默輕聳香肩,說得挺隱喻的,「家姊的性子頗執拗,違背她旨意可是沒好果子吃的,我才不想沒事去捻虎鬚。」

    今日對她一探,得到的雖是不多,但也好歹稍稍解開了些許纏繞在她身上的疑惑……生性不躁進的沐策,對眼下的成果還算是滿意。

    目光一隅不期然瞥見她身後的長髮辮,垂落至地沾染上了些許塵埃,他伸長了一臂撈起她的長髮,輕輕為她拍去上頭的灰塵。

    「長工啊長工。」蘇默看著他的動作,直在心中大聲讚歎自己實在是太有識人之明。

    「嗯?」

    「你盤來盤稱職了。」既伶牙制齒,懂得隨機應變,還觀察入微,無論是言辭間,或是舉動間的細小處,他都能面面俱到,這年頭像他這等難得的人才,就算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幾個。

    沐策款款彎起唇角,「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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