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勃烈變得更加忙碌了。
為了應付隨時都有可能爆發的內戰,不分日夜,他隨時密切注意著各族動靜。
由於古爾斑通一族位於北國中央,透過各處崗哨,每天都有訓練有素的蒼鷹為他捎來各地消息,而事實證明,古特、巴丹和拉瑪三族已經有所動作。
為了掩人耳目,每到夜裡三族就會悄悄集合軍隊操練,並暗中往返書信。
縱然三族動作頻頻,拓跋勃烈卻始終選擇按兵不動,極力佯裝表面和平,私底下卻是加強邊境防守,並領著塔克干的戰士們日夜操練,反覆演練伏擊、急攻和各式陣行變化,或是與塔克干族長和幾名戰士將領商討布軍攻防謀策。
而三日前的深夜,他更是悄悄離開塔克干,單獨策馬前往相鄰的騰格裡,與斑圖會合,最後一次戰前商議,順道激勵騰格裡的士氣。
離去前,他下令塔克干族民不得限制她的行動自由,卻也不允許她離開距離氈帳十里外的地方,而這個命令,正好中了族中婦女的下懷。
她們以遵從拓跋勃烈的命令為由,為了防止她越界逃跑,從此不再提供食物,也不許她接近水源,每日一早只會給她一個半滿的羊皮水囊,既讓她渴不死,也沒有體力作亂,可即使如此,族裡戰士卻依舊時時監視著她。
自從得知她懂北國話後,所有人對她的敵意更加的強烈,只要瞧見她現身,無論男女、不分老幼全會提高戒備,一雙雙眼睛全都惡狠狠的盯著她瞧。
為了避免麻煩,她索性自動離開人群和營地,四處晃蕩,有時甚至連營地也不回,就待在外頭過夜,起初幾日族裡還會派人暗中日夜跟監,最後他們決定省下麻煩,任由她四處晃蕩,最好是自生自滅。
他們用行動讓她徹底明白,她只是不該存在的人物,縱然拓跋勃烈下令不得除掉她,他們也容不下她。
換做是她,也不會給仇人好過,塔克干一族肯給她半袋水已是相當仁慈,只要有水,就能抵抗沙漠的炙熱,缺乏食物,她可以自行獵捕。
一切,都是最好的訓練。
趁著尋找獵物的過程,她不分日夜四處觀察塔克干週遭的地理形勢、感受沙漠瞬息萬變的風景氣候,並借由各類鳥禽牲畜覓食的習性,辨別哪些東西可食用,哪些東西必須避而遠之。
自拓跋勃烈遠去後,她便不斷摸索觀察沙漠的一切。
她若是想早日和他撇清關係,愈早熟悉沙漠對她愈是有利,她不可能、也不會永遠被困在北國,然而唯一的問題卻出在拓跋勃烈身上。
以她目前的實力,雖然無法與整個塔克干抗衡,但倘若暗中竊取馬匹食物飲水乘機逃離塔克干,也絕對不會是件難事,他瞭解她的實力,卻依然毫無顧忌的離開塔克干,因為他早已算準她不會輕舉妄動。
他知道她想保護南朝百姓,也知道他的條件打動了她,所以他利用她的弱點將她完全掌控。
他太過深沉也太過危險,她的一舉一動,心思想法幾乎全在他的算計之中,她卻偏偏無計可施,因為她確實欠他一條命,而且傷勢也尚未痊癒,重要的是她至今依然摸不清回南朝的路。
此處沙漠氣候瞬息萬變,沙暴、沙龍卷神出鬼沒,流沙毒物潛藏四伏,貿然亂闖只是自尋死路。
她有太多困難需要克服,而拓跋勃烈顯然是其中最棘手的難題。
時值正午,遼闊沙漠炙焰得猶如火焚,除了各處站崗盯梢的戰士,大部分的塔克干人幾乎全回到了營地,牧羊人則是將牛羊趕到湖泊邊,坐在大樹底下休息,而月魄依舊一如往常的離開人群,獨自來到北方一處巖洞。
巖洞不大,卻足以擋風遮雨,她就坐在裡頭吃著剛烤好的野兔,可一雙冷眸卻瞬也不瞬盯著洞外,柔韌修長的身軀始終處在警備狀態。
她從不在乎食物美味與否,只要能夠填飽肚子她一律照單全收,只是此刻,她卻無心判別嘴裡的兔肉味道究竟如何,因為她將注意力全放在了外頭。
又來了。
又是那股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打從烈日從天邊升起的那刻起,她便敏銳的察覺到遠方拂過的微風中,隱隱透著一股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那血腥味極淡極薄、時有時無,若非嗅覺極度靈敏的人,絕對察覺不到,起初她以為是有鳥禽猛獸死亡,並未放在心上,直到風勢漸強,並改變方向筆直朝塔克干的營地吹刮,她才特地繞到上風處四處搜查,然而卻遍尋不著任何死屍。
這情況並不尋常。
而且相當弔詭。
才吃到半飽,她便忽然用沙土滅掉炊火,並拿起彎刀在巖洞深處掘了個坑,將野兔的皮毛血骨,以及血淋淋的腸臟扔入坑中,確定殘渣全都處理乾淨了,才將沙坑密密實實的封了起來,謹慎的沒留半點空隙讓血腥味透出來。
在危機四伏的荒郊野外,血腥味只會招來危險的毒蛇猛獸,因此她始終對那若有似無的血腥味放心不下。
「啊啊啊啊——」
就在月魄走出巖洞,打算繼續搜查血腥味來源的當下,遠方卻忽然傳來孩童們的尖叫聲。
冷眸波動,下一瞬間她已消失在巖洞外,直朝聲源疾衝而去。
「救命,救命啊!爹!娘!誰快來啊!」
孩童們大聲呼救,一聲大過一聲,而遠方一方哨崗上的哨兵,也終於聽見那充滿驚懼的呼救聲,連忙吹響號角。
瞭亢的號角響徹雲霄,驚動好幾里外的塔克干族人,月魄卻沒因此停下,反倒加快腳步,幾乎是足下點地的一路往前飛奔。
由孩童們急促的呼救聲研判,就知道他們是遇到了危急,若是等到塔克干族人趕到,恐怕就已經太遲了。
「不要過來,走開!走開!」繼呼救聲之後是連串恐懼的哭叫聲。
月魄拿著彎刀趕到,卻發現四周巨岩遍佈林立,完全妨礙觀測。
為了尋找孩童們確切的位置,她提氣躍上其中一塊高聳巨岩,低頭四處張望,果然很快就在西邊一塊裸露的巖盤上發現五名孩童的身影,可除此之外,巖盤四周竟然還有數尾毒蛇在竄爬。
孩童們雖然試圖爬上附近的一塊岩石,卻因驚慌過度而摔落。
眼看兩尾毒蛇沿著碎石,就要攀上低緩的巖盤,月魄立即縱身一躍,揮刀砍斷毒蛇,在足尖點地的瞬間,彎腰將兩名孩童挾抱入懷,迅速躍上附近一塊巨岩。
「坐好別動!」
她用北國話大聲命令,接著趕在其他毒蛇攀上巖盤前,將所有毒蛇斬斷,並將其他三名孩童也救上巨岩。
巨岩既高聳又寬大,既不怕孩童們摔下,也不怕毒蛇攀上,足以暫時棲身,只是驚險逃過死劫的孩童們全被嚇壞了。
好不容易歷劫歸來,所有人幾乎全都顫抖的挨到她身邊,壓根兒沒想到她是個南朝人,更忘了彼此的立場,只是本能的拉著她的衣角哇哇大哭,然而卻有一名男孩面色慘白的抱著小腿,不發一語的縮在角落顫抖。
那男孩正是當初用彈弓攻擊她的孩童。
冷眸掠過一絲波光,她迅速蹲下身,握住男孩擱在腿上的小手。
「你怎麼了?」她試著放輕語氣。
「我沒事!」男孩倔強的瞪著她,卻發現自己有些頭昏腦花。
「讓我看。」她試著輕輕扳開那顫抖的小手。
啪。
男孩用力揮開她的手,憤恨的瞪著她,渾身像是豎滿了尖刺。
「就說了我沒事,你這南朝女人快滾開,少在這裡貓哭耗子假慈悲!」
冷眸無波,月魄先是輕輕拍著其他哭泣孩子們的小頭,安撫他們到一旁坐著,接著竟迅雷不及掩耳的捉住男孩的雙手。
「你做什麼?」男孩立刻大叫。
她不語,只是飛快拉起男孩的褲管,果然就見到兩個血洞,大小距離正是蛇咬,傷口周圍嚴重發紫腫脹,毒液顯然已經擴散,必須盡快處理。
「還有哪裡被咬了?」發問的同時,她也猝不及防的在傷口四周點下穴道。
「你這該死的南朝女人快放開我,快放開我!」男孩怎麼可能乖乖回答,他激烈的咆哮大叫,想掙扎,卻發現自己竟然虛弱得沒有半點力氣,眼前景象更是迅速發暗。
「不回答,我就脫光你的衣袍仔細檢查。」她雲淡風輕的說著,同時扯下束髮的布條,將布條緊緊綁在男孩的小腿肚上。
男孩不可置信的瞪大眼。
一旁的孩童也被嚇到,這才後知後覺想起彼此的身份立場,還有兩個之間的仇恨,不禁誤會她要對男孩不利。
「你想對扎克羅做什麼?不准你殺他!」
四人急忙跑到男孩身邊,張開雙手保護男孩,並且出手用力推打月魄,而被保護的男孩則是開口咒罵,場面陷入一片混亂,誰知月魄卻始終不動如山,絲毫不為所動。
拉扯中,就見她迅速揚高手中彎刀,巧妙的用刀身折射出刺目的目光,逼得四人不得不捂著眼睛,停下攻擊。
「如果不想他死,就乖乖的告訴我,你們誰也被咬了。」她故意將刀抵到男孩的小腿上,駭得四人狠狠抽氣。
「我、我……我沒有!」年約十歲大的女孩立刻搖頭,就怕動作慢了,會讓好友扎克羅一命嗚呼。
「我們也沒有!」另外兩名年紀相仿的男孩也迅速回答。
「我也沒有!」看起來年紀最大的女孩也搖頭,表情卻是憤怒。「是扎克羅保護了我們,還帶我們躲開所有的毒蛇,所以我們通通沒事,他是我們的勇士,你若殺了他,我們塔克干一族絕對不會放過你的!」女孩握起拳頭,惡狠狠的警告。
「確定他只是小腿被咬?」誰知月魄卻是無動於衷,只是重複確認。
女孩依舊狠瞪著她,卻不得不點頭。
「很好。」月魄淡應一聲,再次轉身面向男孩,發現男孩已經開始意識不清,不但臉色微微發黑,受傷的小腿還不斷抽搐。
「扎克羅!」四個小孩不禁心慌大叫。
「扎克羅怎麼了?你對他做了什麼?」年紀最大的女孩激動質問,臉上的表情像是恨不得撲到她身上咬她一口,卻偏又不敢輕舉妄動。
「蛇毒發作了,你們要是還想他活著,就別再延誤我救他。」話還沒說完,她已伸手再次點穴,讓男孩倒地沉睡,並用彎刀,迅速在那嚴重腫脹的小腿上劃出一道血口。
「啊啊啊啊——」
所有孩童放聲尖叫,完全不敢相信她真的傷了扎克羅,一行人正打算出手為扎克羅報仇,誰知道下一瞬間月魄卻當著他們的面,迅速低頭將那汨汨流出的黑血吸進嘴裡。
一會兒後,她迅速轉頭將黑血吐掉,接著又低頭繼續吸吮。
孩童們瞪大眼,不禁紛紛靜了下來。
這樣的場景他們全見過,大漠毒蛇毒蠍多,自小他們就見過族裡的大人如何處理蛇毒,多少也學會急救的手法,這個南朝女人是真的在救扎克羅。
她是真的在幫助扎克羅!
四人傻傻看著月魄為扎克羅急救,誰知一抹銀光卻無預警自遠方疾射而來,尖銳的箭簇直指月魄的背後。
咻!
隨著一道暗鳴,月魄背後就像長了眼睛,在弩箭襲來的一瞬間,飛快拿起彎刀往後一擋,利落擋掉弩箭。
尖銳的箭簇擊上彎刀,清楚發出一聲刺耳的鏗鳴,接著便疾速往外彈開,然而日光下卻又出現第二抹銀光。
「南朝女人,快放開我族孩童!」隨著弩箭射來,策馬而來的塔克干戰士也憤怒的發出警告。
右手彎刀未落,左手彎刀同樣來到背後,精準擋掉弩箭,月魄側頭轉身,就見到大批塔克干人馬殺氣騰騰的奔向她。
她知道他們是誤會了什麼,卻無暇解釋。
日光下,就見好幾道刺目的銀光在前方閃爍,那些全是對準她的弩箭和兵器,迫不得已,她只能停下急救動作拿起彎刀戒備,誰知年紀最大的那女孩卻無預警的奔到她身前——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女孩揚聲大叫。
咻!
就在女孩開口想要解釋誤會的瞬間,一枚弩箭也倏地自前方飛射而來。
沒料到女孩會突然奔到月魄身前,按下弩機的戰士瞳眸驟縮,卻無法阻止弩箭向前飛射。
比起弓箭,弩弓殺傷力更大,射程更遠,而且更加精準,若是經過改造,還能同時連發連射,是北國騎馬攻敵的最佳兵器,更是北國戰士們最拿手的武器,族裡的戰士幾乎個個都是神射手,誰知此刻卻發生了差池!
弓弦還在震顫,銳利的箭簇卻已抵達女孩眉心前方,所有人的心跳幾乎就要凍結,月魄卻在千鈞一髮之際拉開女孩,並迅速揮出彎刀捨開弩箭。
彎刀疾揮,宛若一道燦光炫過,在所有人的眼前清楚留下炫目的黑色殘影。
女孩驚險躲過死劫,整個人狠狠愣了一下,可想起命在旦夕的扎克羅,卻又馬上對著岩石下的大人們扯喉大喊:「扎克羅被毒蛇咬了,她是在幫扎克羅急救!」
「什麼?」所有趕來救援的戰士不禁一愣。
「是她救了我們!」女孩無法解釋得清楚,手忙腳亂的指著巨岩底下的蛇屍,報告另一件重要的事。「除了這些,還有更多的蛇蠍跑了出來,而且全朝著營地竄去,我們想告訴族長,可是扎克羅卻被咬了。」
順著女孩的手勢,所有人總算發現巖盤附近的蛇屍,以及一股不尋常的動靜。
為首的戰士抬起手,命令所有人安靜,果然發現胯下的馬兒似乎有些焦躁,所有人瞇眼朝四周觀察,誰曉得卻發現有好幾條毒蛇正自巖縫間竄出。
照理來說,蛇不該在白晝出沒,更別說是此刻炙熱的正午竄動。
這不對勁!
可是——
為首的戰士迅速抬起頭,卻見到月魄早已放下彎刀,側頭吐出一口黑血,似乎真的在位扎克羅急救,並無危害孩子們的意圖。
「真的,我們也看見了!」除了女孩,其他孩童也跟著作證。他們本是瞞著大人偷偷跑到北方沙地探險,誰知道卻遇到這種事。
「你們在哪裡發現毒蛇的?」為首的戰士問。
「那邊!」孩童們一致指向北方遼闊的沙地。
北方?
所有戰士面色一凜,接著迅速交換眼神。
塔克干的領地屬東西綿長,南北狹窄,東鄰友族騰格裡,東北可抵王都與古爾斑通一族聯繫,可越過北方遼闊沙地就是敵族巴丹的領地,沙地毫無屏障,內戰期間巴丹族就經常派兵跨越沙地,處心積慮的想要掠奪族內東西兩塊水源地。
如今正值非常時刻,莫非——
「馬上兵分三路!」為首的戰士立刻疾聲命令,「察哈闊帶人到北方調查,若是屬實,立刻火攻!查薩拉帶著另一隊人馬到附近巡視,並聯絡各方崗哨,命全族立刻提高戒備,婦孺不得外出,將所有牛羊全都趕到一塊兒,丹契、巴薩跟著我,將孩童安全送回營地!」
「是!」
命令一發,所有戰士立刻重整隊形,兵分三路各自行動,動作不但敏捷迅速,還相當整齊劃一,全都是訓練有素、恪守紀律的精良戰士。
月魄用眼角餘光看著大批人馬離去,卻是動作不停的為男孩吸出毒血,直到為首的戰士領著兩名屬下迅速躍上岩石。
「孩子們過來。」為首的戰士對著所有孩童命令,說話的同時,手中的弩弓始終筆直對準著月魄,而他身邊的兩名手下同樣也拿著兵器戒備。
感受到那緊繃的氣氛,孩童們不禁互相握緊彼此的手,迅速跑到三名戰士的身後。
「南朝女人,離開那男孩,這裡沒你的事了。」為首的戰士繼續道。
月魄面無表情的抬起頭,抹去嘴邊的污血,接著一言不發的拿起彎刀起身。
幾乎就在她有所動作的剎那,三人手中的兵器也幾不可察的閃爍了下。
「鄂爾多大人!」女孩不由得緊張低喊,「真的是她救了我們的。」她忍不住重複說明月魄的清白。
為首的戰士飛快覷了眼女孩,卻仍然沒有放下兵器,誰曉得眼前的月魄驟然轉身一躍,在所有人的面前失去蹤影。
三人一愣,本能往巨岩底下張望,發現她早已離巨岩有好幾步遠。
僅僅只是一個眨眼,她竟然就擺脫了他們的監控,並移身到了那麼遠的地方?
她的身手動作竟是如此迅敏驚人!
倘若適才她不是提氣離去,而是揮刀出招,那麼光憑他們三人是否能夠擋得住她?
三人握緊手中兵器,竟然不敢推測答案,只能看著月魄拿著一雙彎刀,宛如乘風而行般的消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