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如意走進含香樓時,前院正熱熱鬧鬧地忙著迎賓接客。
鴇母看到她來了,笑著將她扯到一邊去,「如意啊,今天可要好好畫,那房裡的人可不一般。」
「我的規矩……」
她才開口,一語未完,鴇母立刻點頭:「當然和對方說了,不畫本人面目。對方有錢有勢,也不希望自己的臉被畫到畫上,萬一讓旁人看到了,可就不好辦了。你快去吧,簾子後面那道門我已經給你開了,只等你到了就可以開畫。」
華如意順著旁邊的樓梯走上嬤嬤指點的廂房,繞到側門,果然那道門已經開了,門內絲竹聲響,嬌笑聲宛如銀鈴,旖旎柔媚得好像絲綢一般。
當她走進房時,早有認得她的小丫鬟對她微笑著點頭,揚聲說道:「如意姑娘來了!」
外面的絲竹聲陡然變了,銷魂蝕骨,令人聽得骨肉都酥了。然後簾子那一面傳來窸窸窣窣脫衣的聲音,再然後……便是那令人面紅耳熱的雲雨之事,就這樣赤裸裸在簾後展現。
華如意鋪平紙張,拿起毛筆,抬眼看了一下,就開始勾勒人物的身形。
是的,堂堂宮廷畫師的小姐,只有皇親國戚才能邀令他們作畫,如今她卻在這最低賤的青樓中,畫著所有畫師最最不齒的春宮圖。
「衣解金粉御,列圖陳枕張。素女為我師,儀態盈萬方。」
其實春宮圖在東嶽並非罕見之物,大富大貴之家雖不會公然談論此事,卻會在私下宣揚自家有裝訂精美、畫功精妙的春宮圖藏本,因為一本好的春宮圖,真是千金不換,由此也可炫耀財勢。
華如意是一年前開始畫起春宮圖的,在此之前,她所畫的作品一直不被允許公開供人賞閱。所以她的畫功雖在府內有目共睹,卻始終籍籍無名。
那一年,她的父親——向來只許她喚作師父的華思宏——已因病不能主事,而早已答應好要為皇太后賀壽的「松鶴王母延年圖」卻交付在即。她毅然接過這個無人能勝任的差事,在闔府上下惶惶不安之際,為父親代筆完成,如期交上,博得太后連聲讚譽,而所有的功勞卻記在伯父華思明的頭上。
從皇宮領了謝酬後,華思明扔給她一錠銀子,只隨意對她說了一句,「如意,辛苦你了。」
她看著那不過二十兩的賞銀,心中冷笑。就在當晚,她路過含香樓,心中一動,忽然走進去要求當畫師,把樓裡的人都嚇了一跳。
雖然偶爾也有樓子的姑娘召請畫師為自己和心儀的恩客畫一幅春宮圖留念,但像她這樣一個大姑娘主動上門要畫春宮圖的,真是盤古開天頭一遭。
在含香樓,人人知道她的名字,卻不知她的姓。而她的名字除了族裡人之外,外人並不知曉。因此,當她畫出第一幅作品時,旁觀者無不驚歎她的畫功,卻不知道這其中的緣故。
她畫春宮圖,一次只得一幅,並非完全袒胸露背的「明春宮」,即使被畫者在簾子之後翻雲覆雨,她筆下的人物依然是「香囊暗解,羅帶輕分」,以眉目傳情。她擅畫工筆人物,尤精五官,這是一般春宮圖畫師遠比不上的。
不過她從不照被畫者本人的容貌描繪。她所有的春宮圖,永遠是千人一面,這樣多少可省去日後被人追查她畫風來源的麻煩。
有一次,她在被畫女子的眼角加了一滴淚,那名花娘看到後,頓時捧著畫號啕大哭起來。只因為華如意雖然畫的並非她的臉,卻畫出她的神韻和心情。
由此之後,華如意聲名鵲起,附近幾座青樓都爭相邀她為樓子裡的姑娘畫春宮圖,作為鎮樓之寶。而華如意從不在畫作上簽名落款,只在畫上某個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或用篆字,或用行楷,或用草書,將「如意」兩個字隱秘的寫在上面。
在華府,她有存在的價值,卻沒有存在的地位,任何畫,無論她付出多少心血,最終都打上別人的名字。
而這一幅幅的春宮圖,卻是專屬於她的畫作,無人可以奪走。
華如意甫步出門,便有人在背後叫住她。
「如意,等一下!」只穿了一件外衫的紅蓮,臉頰紅撲撲地跑過來抓住她的胳膊,「能不能幫我把這件東西也畫到畫上?」
華如意看著自己手中那串紅色的手串,問道:「是他送你的?」
紅蓮羞澀地點點頭。
華如意將手串放回她手中,「收好吧,我會記得你的事情的。」
「還有啊,穆哥說,他有個朋友很看重你的畫功,也想讓你幫他畫一幅,但那個朋友不便出現在這裡,想請你到府裡去畫。」
「抱歉,我不去私人府裡作畫。」
「對方說可以一幅畫出一百兩銀子。」
華如意微微一笑,「就是一千兩銀子我也不能上門作畫,這是我的規矩。」
「就像你堅持只畫同樣的臉?」紅蓮歎氣道,「如意啊,我雖然不知道你的出身,但是為人在世還是要學會變通一些,不要太執拗了。」
「我若是不知變通,就不會到這裡作畫了。」她嘲諷似的輕笑一下,提著畫具走下樓去。
就在快走到樓門口的時候,眼前閃過一道人影,她突然一驚,以為自己看錯了人。
愣在那邊又看了幾眼,她驚詫地望著那道人影遠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太子殿下?他怎麼會出現在青樓?
轉念一想,她又瞭然地笑了。男人嘛,難免拈花惹草,即使後宮佳麗三千,即使家中美姬無數,難免會有嘗嘗家外野花的想法。華府中,她的幾位堂兄弟都是這種人,她也看慣了。
只是初見時對太子產生的好感未免破滅,原以為他是不一樣的人,可惜……
低著頭,抱緊懷中的畫具,她匆匆走出含香樓的大門。
那一邊,走到一半的皇甫瑄倏然站定,若有所思的回過頭去,看向華如意的背影。
為他引路的鴇母納悶問道:「公子,是有哪位相熟的姑娘嗎?」
「不是。」他微微蹙眉。
是錯覺嗎?忽然覺得那個背影很眼熟。而他認人向來只憑聲音和身上的信物,幾時也會對別人的身形有印象了?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是那個自己在皇宮半路抓去當差的華府丫頭,在一眾骨瘦如柴的美女之中,她的豐腴真是顯得格格不入,鶴立雞群,所以當她把那個香盒遞給自己的時候,他忍不住笑了。
很有趣——像雪球一樣的女人。
而剛才那個人,應該不會是她吧?
「公子?」鴇母又輕聲喚道。不明白這位突然到訪的貴公子為什麼停步不前。
他轉過臉來,神情恢復了肅穆,問道:「穆大人是在樓上吧?」
鴇母嚇了一跳,「穆、穆大人?不知道公子您說的是什麼人?要知道我朝皇帝有旨,不許官員入青樓狎妓……」
「我不喜歡同樣的話問第二回。」皇甫瑄幽冷地看著她,「是我自己上去找,還是你給我帶路?」
鴇母打了個寒顫。按理說,樓子裡來的人都是客人,人人各有各的隱私,按行規,鴇母是不能在客人享受時去打擾的,更何況他所問的穆大人,是京城禁軍統領穆一舟,豈是她得罪得起的?
但眼見皇甫瑄氣勢威冷、貴氣壓人,她竟不敢再推托,只好怯怯地用手向上一指。「樓上最左邊的迎春閣……不過穆大人現在……」
皇甫瑄沒有理睬她,舉步上了樓。
那廂房內,絲竹猶在,人亦盡歡。紅蓮正扭在穆一舟的懷中說著綿綿情話,逗得穆一舟哈哈大笑。
皇甫瑄一步踏入,房內的人都是一愣。皇甫瑄瞥一眼簾子後面墨色還未乾透的畫盤,冷冷開口,「穆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穆一舟看到皇甫瑄,先是一驚,隨後立刻變了臉色,推開紅蓮,披上衣服急忙向皇甫瑄行禮,「太……主子,您怎麼到這兒來了?」
「聽說你閒來無事就喜歡在這廝混,我還當是別人胡說。」皇甫瑄冷眼一掃屋內的人,「叫他們離開,我有事問你。」
紅蓮好奇地問穆一舟,「這位公子是誰?怎麼你還叫他「主子」。」
穆一舟把臉一沉。「出去!今天聽到的、看到的都不許外傳,否則我可保不住你。」
紅蓮也嚇了一跳,趕快裹著衣服、帶著丫鬟跑出去了。
穆一舟這才又涎著臉笑道:「主子要找微臣,也不用非跑到這裡來,若讓人知道了,有失主子的身份,萬歲那邊若問起來,也不好交代……」
「為何擅自調動禁軍出城?」皇甫瑄沉聲喝問,「你拿到虎符了嗎?誰賜你調兵的權力?」
穆一舟尷尬說道:「這件事,難道殿下還不知道?」
「這話是什麼意思?」皇甫瑄斂起眉心。
「昨夜萬歲傳微臣入宮,命微臣將一千禁軍駐紮城外,說是近日京城內外似有異動,為了防止兵變,提前派兵駐紮城外,好有所準備。」
皇甫瑄沉吟片刻,問道:「這件事為何不告知三弟?」
「陛下特意吩咐說,暫時不要告知三皇子,微臣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微臣想,這所謂的異動必然與武伯侯有關。也許陛下是顧及三皇子和武伯侯的叔侄關係,畢竟三皇子自幼便和武伯侯特別親近,怕三皇子礙於這份情誼,會有所顧慮。可殿下也不知道這件事……微臣是萬萬沒想到。」
皇甫瑄默然一陣,說道:「今日之事不要外傳,既然父皇不讓你告知三弟,你便也不要提起我來找你一事。三弟肯定會質問你,到時候我只當是從他那裡聽說此事。」
穆一舟的腦子有點轉不過來。「殿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陛下讓微臣瞞著三皇子,其實是故意瞞你?」
「不該說的不要說,不該問的也不要問。」皇甫瑄丟下這句話,抬頭看了看這一屋子的佈置,「芙蓉帳, 紅綃屋,穆大人,別忘了東嶽的律法,在這狎妓,可是犯罪了,該怎樣處置,你應該清楚。我現在不和你計較此事,不代表我以後也不會計較,明白嗎?」
穆一舟的冷汗流了一身,連聲稱是。
在東嶽,雖然明令不許官員上青樓狎妓,但官員出沒青樓卻是人人皆知的秘密,沒人會當真。
然而太子殿下現在當面提醒他,顯然是為了警告他,他已有把柄落在太子手中,若是日後他做了什麼不合太子心意的地方……
都說伴君如伴虎,這皇上和太子若是鬥起法來……做臣子的就更沒有好日子過了。
見皇甫瑄轉身要走,穆一舟忽然說道:「殿下……微臣曾聽到一個消息,武伯侯最近的確在招兵買馬,和京中多位官員私下接觸。還傳說他們將造反的時間和暗號畫在一幅畫裡,掛在彼此家中,作為私通密謀的暗號。」
「畫?」皇甫瑄問道:「什麼內容?」
「似乎是一幅山水畫,但畫中藏了什麼樣的暗號就不清楚了。」
皇甫瑄想了一陣,忽然微微一笑,「穆一舟,你是個識時務的人,這個消息,你也一定和父皇說過了吧?」
「微臣不敢對萬歲有任何隱瞞。」
「為人臣子,這是應當的。」皇甫瑄高深莫測笑道,「但願這句話你能貫徹得有始有終。」
華如意走回華府時,華府管家華天悄聲說:「二小姐,大老爺在等您。」
大老爺就是華思明,當他讓華如意將象徵一族之長的方印交給他女兒的同時,華思明就毫無疑問成了現任的華府當家。
華如意走進正堂,道了萬福,「如意歸來遲了。」
華思明看著她,語調還顯柔和,「如意,偶爾去拜佛並沒有什麼,只是不要一去太久,家中有事找你也找不到,以後還是讓個丫鬟小廝跟著你一起去吧。」
「伯父知道如意喜歡獨來獨往,我去廟宇並非只為了拜佛,還為了能靜心臨摹佛像,若身邊跟著人,一是不自在,二來……父親有命,華家諸多畫技不能外傳,還是我一人去的好。」
「也好,不過過些日子有件事要勞煩你去辦。」華思明在原地踱著步子,「你前日和蘭芝一起入宮,惠貴妃曾想要蘭芝為太子殿下畫一幅畫像,聽說你當時要蘭芝答應了?」
華如意點點頭,「貴妃之命,我看蘭芝不好推辭,只能答應。」
「今日貴妃又托人帶信出來,說已經和萬歲請准了,要蘭芝入宮作畫,至少要住個十天半個月,你和蘭芝同去吧。」
他的意思華如意再明白不過,蘭芝在惠貴妃和皇帝面前不可能獨自完成這幅作品,最終還是要由她收尾潤飾。但一旦開始作畫,是不可能帶出宮外讓她修改,所以她必須守在蘭芝身邊,以遮掩實際作畫者其實是她的這個事實。
「幾時入宮?」她問道。
「最遲……三日之後吧。」
原來她已沒有太多的準備時間,她想了想後道:「有些東西我要親自去琉璃齋買一下。」
「去吧,不必吝惜銀子,這件事若是辦妥了,讓太子滿意,對華府未來的前程……我想不用我說,你也明白。」
華如意微笑道:「是的,如意明白。」
再過三天就要入宮,她一定要做好完全的準備。家中的筆和紙雖然多,但是給太子作畫,要在不被被畫者本人知道,又不讓邀畫者知道的情況下作畫,實在艱難。華如意雖然畫過無數作品,但這一次她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
第一個可能遇到的問題,就是如何隱藏自己是主筆人的這個事實。為了不引人注意,她必須準備兩套完全一致的畫具。這樣若有人查證起來,起碼在筆墨上是挑不出任何問題的。
琉璃齋是東嶽最好的紙筆老字號,華如意經常到這裡採買畫筆及其他工具,所以當她走進店裡時,正在招呼其他客人的胡掌櫃也主動和她打了招呼,「華姑娘,您來了,請稍坐。小六,給華姑娘倒杯茶來。」
一般外人很少人知道華如意,但她的身份在琉璃齋並不是個秘密。
當華如意剛端起茶杯時,無意間一眼瞥見胡掌櫃正在招呼的那位年輕男客,一口茶水差點把自己噎死。
那人竟是太子皇甫瑄?!
怎麼回事?太子殿下也到這裡來買畫紙畫筆?且不說皇宮中什麼樣上好的紙筆沒有,就算他想要,稍稍動動嘴,自會有人為他跑腿,何勞他獨自一人,親自到此?
她不想讓太子看到自己,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但是眼看這店面狹小,他只要一轉身,稍加留意,肯定會看到她。
正在焦慮時,她忽然想到,不是說太子殿下認人的本事很差,只是憑聲音認人而已?那她別張口說話就是了。
只聽胡掌櫃和皇甫瑄說道:「在我們店中寄售的畫,都是出自名家之手,不知道公子想找哪種畫風或哪位畫家的作品?」
皇甫瑄問道:「會不會有人專門找你們訂製畫?」
「專門訂製?也有的,一些大富之家可能會給家中的宅院或是特別的人、物,請人作畫,但是名家一般是不會接這種畫的,即使畫,要價也不菲。」
「擅畫山水畫的有哪些畫家?」皇甫瑄又問道。
胡掌櫃想了想:「山水畫?青州的素山道人,涼城的萬鵬舉,或是蕭山的白千里,都是山水畫的高手。若只京城本地,那就是華府現在的當家大小姐,新任的首座畫師華蘭芝了。不過華家向來只在宮廷作畫,外人可是一畫難求啊。」
「華蘭芝?」皇甫瑄想了想,「她也是山水畫的高手?」
「是,要說山水畫乃重寫意之風,而華家向來專精工筆人像,能出來一位華小姐兩者皆擅長,實在是百年不遇的奇才。」
華如意在一旁聽得暗自想笑,便端著茶杯側過身去,以免被皇甫瑄留意到她的笑聲。
皇甫瑄又思忖片刻,問道:「你們店中,是否有人曾訂製過數件內容一樣的山水畫?」
「數件一樣的?那怎麼可能!」胡掌櫃笑道,「任何一幅畫,若是有一模一樣的,之前那幅也就不值錢了。這不像年畫,家家都要貼一樣的。」
華如意聽得好奇,皇甫瑄的話繞來繞去,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他要訂製幾幅一模一樣的山水畫?
此時從店舖後院與前店的通門中走出一名青衣長衫的年輕男子,胡掌櫃點頭招呼,「少東家。」
此人是琉璃齋的少東薛庭軒,他和胡掌櫃點點頭,看到皇甫瑄時微微一怔,憑商人的精明嗅覺,初見便知皇甫瑄絕不是個普通人,本準備親自招呼,但無意間看到坐在旁邊喝茶的華如意,便微笑著迎過去。「如意,怎麼今日有空過來?」
華如意一驚,暗暗叫苦,只好起身微笑點頭,卻笑而不語。
「來買什麼東西?」薛庭軒好意問道:「若是買紙,就叫夥計給你送回去,何必你親自跑一趟?」
華如意小聲說道:「只是買些筆和色墨,紙也不用太多。」
「那就到後院去吧,我那裡的茶總比這裡好些。」
自從三年前華如意在琉璃齋認識薛庭軒後,兩人就成了朋友。薛庭軒為人真誠、待人熱情,雖然知道華如意是華家很不起眼的一位小人物,但既不會對華如意有特別的好奇,也不會有任何輕視。每次在店內遇到她,都會親自招呼她。
華如意心中感激,也把他當好友相待。
今日為了躲開皇甫瑄,聽到薛庭軒的邀請,她只想了一下便立刻點頭應允。
可剛和薛庭軒走過皇甫瑄身邊的時候,皇甫瑄忽然側目看了她一眼,問了句:「你在華家也畫畫嗎?」
華如意全身大震,怎麼千躲萬躲,還是被他認出來了?自己剛才說話可是特別壓低了聲音,這樣他都能聽出來?
既然被識破,明擺著皇甫瑄沒想在她面前特意掩飾,而自己明知他是太子,又豈能不回應?
她於是只好輕聲說:「也畫幾筆。」
「華蘭芝和你什麼關係?」
「堂姐妹。」
皇甫瑄又盯著她看了幾眼,華如意不知道他在看自己的什麼地方。是臉嗎?他應該不認得她的五官。
「如果你想在一幅畫上藏一個秘密,你會藏在哪裡?」他忽然又拋出一個讓華如意吃驚不已的問題。
藏秘密?該不會那麼巧,自己在春宮圖上隱藏簽名的事情他都知道了吧?她的春宮圖皆是在青樓裡作畫,堂堂太子殿下豈會看得到?雖然狐疑,但她仍小心應對。
她仔細回答道:「要看畫的內容是什麼,要藏的內容又是什麼。」
「畫的是山水,藏的……也許是字,也許是圖。」
她細細想著,「山水畫……若是藏字,山谷丘壑,流水紋路,甚至是密林之間,都可以藏字;若是藏圖,就要看整幅畫的佈局了。」
皇甫瑄又問:「若這畫拿到你面前,你能看出其中端倪嗎?」
「這個……不好說。」她直覺自己可能要招惹麻煩了,態度登時變得含糊。
皇甫瑄似是察覺她的閃爍其詞,忽然幽幽一笑,說道:「你跟我出來。」
華如意頭皮一麻,只好跟著他往外走。
薛庭軒不解問道:「如意,這位公子是?」
華如意也不好解釋皇甫瑄的身份,只能含糊地說:「這位是……黃公子……薛大哥,我先走了,改日再來。」見他走得極快,她急匆匆說完後便立刻追上前去。
皇甫瑄走出琉璃齋,逕自往前走,華如意不明白他的意思,又怕跟不上他的步子,便努力快走,直走得氣喘吁吁,臉頰都開始出汗。
皇甫瑄一連走過三條街,這才在一座府邸前停下。
看門的家丁見他氣勢不凡,客氣地上來招呼,「這位公子有事嗎?」
「何騰在府內嗎?」皇甫瑄問道。
家丁愣住,又上下打量了他幾遍,「我家大人方才外出歸來,現在正在休息,請問公子可有拜帖?」
皇甫瑄淡淡道:「沒有。不過請代為轉告,就說皇甫瑄前來探望。」
那家丁一聽到皇甫瑄的名字,立刻驚得腿都軟了,堂堂太子爺的大名,京城中有哪個不認得的?連忙轉身跑回府裡。
不一會兒的工夫,兵部侍郎何騰就心急火燎地跑出來,納頭便拜,「太子殿下,不知道您會駕臨寒舍,何騰有失遠迎,還請殿下治罪。」
皇甫瑄淡笑道:「只是想出來轉轉,無意走到你府前,覺得口渴,就來討杯水喝罷了。」
何騰急忙將皇甫瑄迎進府裡,華如意跟在後面,不知該如何是好,但皇甫瑄不發話讓自己走,她只好繼續硬著頭皮跟在他身後。好在何府上下都以為她是皇甫瑄隨身帶來的宮女,也沒人對她多說什麼。
「前兩日你沒有上朝,說是病了,父皇還幾度問起你,說要叫太醫過來看望,人來過了嗎?」
皇甫瑄關懷備至的殷殷詢問,讓何騰顯得受寵若驚,連忙點頭。「來過了、來過了,是太醫院的張太醫開的藥方,微臣已經喝了兩帖,精神體力都好多了。」
「那便好。最近朝廷與武伯侯的關係時好時壞,我也不知道幾時這壞事會變到最壞,你們這些朝中棟樑可是一個都不能倒下啊。」皇甫瑄感慨地說著,已經走到何府的正堂,他放眼望去,堂內牆上的確掛著幾幅畫。
他雖然有心,但也要裝作無意,只遠遠站著,笑道:「何大人幾時也變得風雅起來,在正堂都掛起畫來?記得上回我來時,堂內只掛了一雙刀劍。」
何騰笑著摸摸後腦,「都是拙荊的意思,說是家中老掛著刀劍,殺氣太重,宅內會鬧不和。所以讓微臣掛點這東西換換風水。婦人之見……讓殿下見笑了。」
「家有賢妻,該是我羨慕的,豈能笑話。」皇甫瑄回頭看向華如意,「我的青龍院裡是不是也該掛上幾幅畫?」
華如意沒預料他突然問自己這個問題,只能勉力回應,「全憑殿下作主。」
「可我要掛只掛美人圖,你這堂內掛的畫我可不喜歡。」皇甫瑄也不客氣,直接坐到主位上。
何騰陪笑著,也不敢坐,只站著說道:「若說美人圖,殿下身邊的麗姬聽說是少見的美人兒,何不請華府的當家大小姐為麗姬作一幅畫,殿下掛在書齋之內,也算是室內美人影在,書有蘭香了。」
皇甫瑄朗聲笑道:「何騰,你果然越來越會說話了,君羊這番話若是出自文官之口還不奇怪,偏偏出自你這個武將口裡,耳卯我聽著竟覺得彆扭了。」他對著華如意抬手一指,「你去看看何大人那幅畫,是不是和何大人的脾氣性情都一樣?亂糟糟黑乎乎的一團,我就不愛這些山水寫意,倒是父皇更喜歡些。」
華如意走到那畫前抬頭匆匆看了一遍,回頭微笑道:「殿下,何大人這幅畫是素山道人的大作。」
「聽起來是個有名的人?倒是我孤陋寡聞了。」皇甫瑄端起何府奴婢送來的熱茶,喝了一口,忽然說道:「前幾日方華昭和許丹心在宮內大打出手一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吧?」
何騰忙回道:「知道了。老方就是脾氣爆了些,微臣剛剛已經去他的府裡勸過他了,何必為了一個女人和兄弟搞得不和。」
「你既然已經勸了他,我也就不多說什麼了。方華昭向來和你私交不錯,我雖然讓刑部各打他們二十大板,卻也不是一定要和他過不去。」
「是,微臣也是這樣勸他們的。朝廷大員怎能在宮內大打出手?太失體統了!殿下只是打他們二十板子,算輕罰了。」
皇甫瑄又喝了一口茶,才站起身,「好了,我今日的來意也已說明,望你保重身體,也免父皇那邊再為你掛心。」
「不敢不敢,勞陛下和殿下掛心微臣,是微臣之罪。」何騰一邊說著,一邊將皇甫瑄送出大門外。
皇甫瑄直到又走出兩條街,才回身問道:「那畫真是素山道人畫的?」
華如意點點頭。「素山道人用筆向來濃重,豪氣干雲,胸中有大丘壑,外人是模仿不來的。」
皇甫瑄看著她,「你既然知道我是誰,我也不和你多說廢話。今日之事,不許洩露一字。」
華如意連連點頭,「民女不敢。」
他忽然又上下打量了她一陣,問出一句讓華如意很是尷尬的話——
「我在宮中還真不曾見過哪個女子能縱容自己豐腴成你這個樣子,還真是特別。」
華如意自小聽人嘲笑自己胖,早已經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但是讓皇甫瑄這麼一個大人物也當面指說出來,只覺得這真是莫大的羞辱。
她紅著臉,咬著唇瓣說道:「民女以為,一人之氣,貴在胸懷,而非皮肉;一人之美,貴在才情,而非容貌。否則就算是傾國傾城,也有色衰之時,誰又能據此榮耀一世?」
皇甫瑄扯著嘴角哼笑一聲,「真不像是個小女子說的話,不過也算有些道理。」接著,忽然又說道:「華府就在前面不遠,我把你從店裡拉出,害你沒買完東西,府裡人會不會說你?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不敢有勞殿下大駕。殿下若是沒別的事,民女就先告退了。」華如意哪敢讓這位太子爺送自己回府?那還不知要憑空生出多少故事來?
見皇甫瑄不置可否地只是盯著自己看,她屈膝行禮之後飛快轉身跑掉。
皇甫瑄今日之事,她不知道目的為何,但看來在某一幅畫中,必然有他想找的秘密。而自己無意中被牽扯進來,還不知道是福是禍,只希望他下次不要再找她陪他一起鑒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