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的是,房東是個好脾氣的人,美中不足的是,房東喜歡搓麻將。放下電話,許紹羽如是想。在將近十二點的深夜,房東爽快地答應了送鑰匙過來,不過,得等他搓完一圈。許紹羽歸心似箭,倒不是他有多戀家,只是他不知如何與小詠相處。他環視這個與他的房間格局相似的小套間,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真看不出這是女孩子的房間。佈置簡潔至極,沙發和置物櫃倒很大,可都很老舊了,顯然是從二手市場淘來的。客廳沒有電視,唯一比他的房間多出來的電器就是一部小巧的電話。門口沒有鞋架,老實說擺在過道的那幾雙鞋也用不著鞋架。只是,他看著腳上的男式拖鞋和身上這件男式T恤,不敢深究它的出處。
臥室的門開了,許紹羽反射性地坐直,目不斜視。小詠走出來,把補好的襯衫遞還給他。他接過,不經意間瞥見她腳上超大的拖鞋和身上與他身上這條T恤同一式樣的衣服,不由怔然。想起她那副大大醜醜的玻璃眼鏡和用來夾頭髮的衣夾,他對眼前的女孩又多了幾分敬畏。
他輕咳一聲,道了句「謝謝」。小詠不做聲,只點了點頭。許紹羽沉默一會,又補充說:「房東一會就來。」
小詠仍是沒有反應。
他覺得背上開始淌汗了,正考慮要不要開口告辭,一個玻璃杯卻遞到他面前。他郝然,又輕聲道謝。接下玻璃杯時,他注意到小詠的手小小胖胖的,就如小孩子的手,莫名地想笑,急忙再咳一聲掩飾過去。指尖透過玻璃感受到杯內涼涼的溫度,在這個夏夜,奇異地安撫了心頭的不自在。在客廳柔和的黃色燈光下,聽著另一頭小詠輕輕翻動紙張的聲音,許紹羽忽然覺得無比安寧。一個月前辭掉工作來到這個南方小城,走得堅決,但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尋求什麼。賴床,在街上閒逛,狂看閒書,日夜顛倒地玩遊戲,他努力讓自己活得悠閒,或者說是頹廢,心中仍是虛虛實實,不知所措。沒想到,在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夜晚,陌生的女子身邊,竟有了安定的感覺。
這個女孩,真的不知該如何形容。好友的妹妹活潑叛逆,整日不知所蹤,難得出現在家幾回;偶像更換頻繁得讓他永遠記不住名字,房間裡更是從椅背到天花板都貼滿了海報,每次他經過都覺得自己是上古人類。大學的女孩子倒沒那麼奇怪,只是太強了,偶爾聽到不知從什麼渠道傳出的女生寢室夜談內容,足以讓他相信男性除了傳宗接代外渾身上下一無是處,送進屠宰場還會被人嫌肉太硬,真的看不出來這些平日巧笑嫣然的女生這麼女權主義。後來出去上學,又不習慣外國女孩的直白。
許紹羽細細想起,從小到大,還真沒與女孩子走得太近過。他側頭看向小詠,她額前的頭髮垂落腮邊,面容不大真切。有些零亂的發角翹在細長的脖頸,在昏黃的燈光下,似乎可以看見柔和的線條上細細的汗毛。他飛快移開目光,忽生一種看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的錯覺。
平心而論,這女孩真的沒什麼性別感,似乎也不怎麼在意自己的形象(想到她的眼鏡的髮夾,他又想笑了),個性冷冷的,與她和同事有些疏離,招待顧客也不熱乎。還有——膽子蠻大,喜歡植物,責任感出乎意料的強。許紹羽腦中亂七八糟地下了幾個結論,幾乎真要以為自己與小詠是多年的老友,而不是半生不熟的新鄰居了。
莫詠從未想過自己會讓陌生男子踏進家門,但等她意識到時,她已這麼做了。還好這位「沉默是金」先生保持了他一貫的風格,沒有多問,或是說什麼「真不好意思」、「方便嗎」之類的廢話,不然她會不客氣地讓他在樓道上吹一夜冷風。
她挖出一條自己當作睡衣用的男士T恤,遞給「沉默是金」先生。他一愣,顯然不明白她的意思,「換下那件襯衫,我要縫紐扣。」莫詠只好出聲說明。他倒是知道自己找浴室換衣服,她真怕他呆呆地就在客廳脫起來。
等他從浴室出來時,莫詠忍不住嫉妒起來:自己可以當連衣裙穿的T恤,套在他身上卻再合身不過,還平添一份慵懶的感覺。她終於首次正眼打量他:高高瘦瘦,長得還不錯,慢條斯理的動作總讓她覺得他臉上應該架著一副很書生的眼鏡。不過可惜,沒有。初見時他眼睛深深的顏色就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近看之下,她發現這雙眼似乎沒什麼溫度。不管他表現得多麼溫順,她仍下意識地將他定義為非我族類。
莫詠躲進臥室,三兩針便把紐扣縫上了,再出來時,「沉默是金」先生已給房東打完電話,正規規矩矩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呆。她把襯衫還給他,順手倒了杯水。
「謝謝。」他低聲道。這是他第一次對她說話,很溫和的嗓音,卻不知怎的有絲變聲期少年的稚氣。她的耳朵癢起來,像是被風刮過。忍住戰慄的衝動,她在沙發另一頭坐下,隨手拿起一本雜誌翻看。
如果要莫詠選擇,她寧願躲回臥室,反正這個人看起來「很乖」,絕不會把她的客廳搬走。但是不行,他住在對面,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她不想給人留下拒人千里之外的印象,簡而言之,她得「陪客」。
「沉默是金」先生一如既往地沉默,莫詠低頭看書,心裡第一千萬次地感歎自己蓄起額前劉海的決定真是無比英明。碰到尷尬的場面,頭一低,你看不到我,我看不到你,給彼此省了應付的麻煩。以前這麼對小敏說時,曾被她罵有病,說她是逃避現實。逃避現實嗎?也許是吧。可她看不出這樣做有什麼錯,不令人尷尬,給自己輕鬆。再說了,碰到必須聊天的場合,她也可以很「誠懇」地擠出笑臉,滔滔不絕,從自己的祖宗八代聊到對方的後世子孫。可身邊這位先生卻不給她這個機會,她有什麼辦法呢?
換了另一個人,在這樣接二連三的巧合下,恐怕兩人早已成睦鄰了。莫詠真的很佩服他,打死也不吭一聲,她也只好陪他冷場。現在她只盼望房東快點來,然後房門一關,撒鹽保佑自己不要再碰上這位令她不知如何應付的芳鄰了。
房東出現在門口時,她感激得真想跳過去擁抱他圓圓的啤酒肚,房東大叔熟悉的酒糟鼻從沒有一刻顯得如此可愛。不過,「沉默是金」先生也很識相,匆匆道了一聲「晚安」便逃了,只是莫詠一點都不想為他鼓掌,相反她狠狠地瞪著已不見人影的大門,因為——他把她的睡衣給穿走了。
第二天下班回家。她發現房門口放著一個紙袋,裡面整整齊齊地疊著散發著清香的男式T恤,上面還擺著一張卡片,用鋼筆龍飛鳳舞地寫著「多謝」兩個字,最逗趣的是下方還畫了一個低頭抱拳的古代俠士,寥寥幾筆卻是栩栩如生。莫詠不禁笑了出來,開始覺得,有這麼一位鄰居其實也不錯。
今天不宜出門,許紹羽瞪著緊閉的大鐵門想。他剛剛吃完早餐回來,卻發現沒有帶鑰匙,連大門都進不去。站了一會,始終不見同樓的住戶出入。算了,他當下決定去書店逛逛。這半個月來,他不時光臨那家書店,有時買一兩本書,有時只是純粹地看看。那些女店員已經認得他了,有時還會跟他開開玩笑,反而住在對面的小詠仍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推薦書時也是公事公辦的口吻。老實說,他不大願意接近她,也許是她周圍「生人勿近」的氣息。
來到書店,卻沒有見到小詠,這倒是很難得。那幾個女店員熱情地打招呼,他點頭敷衍過去,便躲到一旁看書。剛開店不久,沒什麼人,女店員們又聊起天來,他本不在意,卻突然聽到小詠的名字,耳朵不由豎了起來。
「對啊對啊,明明私下跟我聊得好開心,第二天又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
「你也有這種感覺呀?真懷疑她是不是雙重人格。」
「沒見過那麼敬業的,夜班天天上,書單天天寫,整天只會書書書,也不喜歡跟大家一起去玩。」
「得了得了,小詠哪裡惹你們了,淨在背後議論她?」冷不防一人不耐煩地說,竟是叫做「小敏姐」的女孩。
其他人立刻不吭聲了,半晌,只有一個女孩怯怯地問:「我們只是好奇嘛,小詠跟我們好不一樣哦。小敏姐,你不是說你跟小詠是初中同學嗎,她以前也是這樣的呀?」
許紹羽聞言,不禁多看了小敏幾眼,那是個頗「艷」的女孩,瓜子臉,丹鳳眼,細長的眉毛高高翹起,叫人一看就不敢多惹。他一直以為她對小詠有敵意,沒想到她現在竟幫小詠說話,而且兩人竟然還是同學。
小敏冷冷地說:「你們覺得小詠以前會是怎樣?」
「我們就是不知道才問的嘛。不過,她以前有發生過什麼不好的事嗎?」
「不好的事?」小敏哼聲,「小詠初中時就很有名。」
圍著她的女孩眼睛亮了起來。
「她很喜歡逃課,而且逃的都是主課。」
「要想見到她,只能在美術、歷史這些課。」
「不過早上第一節課她是絕對沒影的,因為她爬不起來。」
「你們猜她成績怎樣?」小敏不懷好意地問。
「那還用說,總不會很好吧?」那個女孩撇了撇嘴。
「Bingo!她一向是年級前幾名,升學考時還拿了全校第一。但是她沒有去上重點高中,反而報了一所名不見經傳的學校。然後她考上了重點大學,又在畢業前一年主動退學了。」小敏說完,滿意地環視身邊嘴巴張成「O」形的女孩子,冷冷一笑,「怎麼,你們原先是不是以為她是那種在學校被人欺負,或是被男人拋棄性格大變的怪胎?」
女孩子們不好意思地交換了目光,這些正是她們以前八卦閒聊的內容,沒想到竟落到了小敏耳裡。
「小詠什麼都不說,個性又那麼特別,我們才會胡思亂想的。」
「現在變成『特別』,不是『怪』了?」小敏仍冷言冷語,「所以小詠才不提她的事的。她說現在的人太看重背景了,同一個人,過去的經歷不一樣,別人對她的看法也天差地別。」
「小敏姐,那你又是怎麼和小詠混熟的?我一直覺得你有大姐大的氣質,按理說不會理那些優等生才對。」
「哎呀,」小敏突然眉飛色舞起來,「我以前是混過一段日子啦。剛入學時和小詠同桌,又見她老是蹺課,我還以為她是同一國的,蠻罩她的。後來知道上當受騙,小詠也是不冷不熱的樣子,你們知道,很多成績好的人鼻孔都長在頭頂上,看不起我們這些人。我當小詠也是這樣,就不再理她了。隔了好幾年在街上碰到她時,不知怎地竟叫住了她,她倒蠻高興,我這才知道她的個性就是不冷不熱的。不過,當她聽到我在書店工作,一副羨慕得不行的樣子時,我也很驚訝呢,她原先那份工作工資可高多了。「
這些話一字不漏地落進許紹羽耳裡,直至他回到住的地方,仍在他腦中盤旋。他說不清自己的感覺,只是心頭有些騷動,什麼東西隱隱呼之欲出。坐立不安,乾脆走到陽台上透氣。意外地,他竟看到大鐵門外站著的正是佔據他思緒的女孩。他花了三分鐘觀察小詠,這段時間內她共看了十一次表,往巷口張望了二十三次,來回走了三圈。
她在幹什麼?許紹羽突然想到一個可能,抓起鑰匙走下樓。開了大鐵門,小詠似乎沒注意到他。他任鐵門敞著,踱到掛在門外的信箱前站了一會,信箱裡塞了幾片樹葉,他細細研究,把每片葉子的形狀在腦中又勾畫了一回,然後轉去欣賞牆角那棵枝葉繁盛的空心果樹。不知過了多久,巷口轉出一輛機車,小詠迎上前,埋怨了幾句,跨上車子走了。
許紹羽忍俊不禁,搖頭,覺得自己和那個裝樹葉的信箱一樣,呆呆的。
今天要去訂書,路有一點遠,她特地打電話給店裡的送書員,讓他載她去。美美地睡了一覺,十點二十五分精神抖擻地走下樓。十點三十一分時那傢伙還不出現,又遲到了。有時候小詠真懷疑他是不是男人,身為女性的她習慣早到等人,那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反而拖拖拉拉。十點四十分,她正等得不耐煩,身後的鐵門突然開了,她沒回頭,反正同樓的住戶她也不認識幾個。
過了好一會身後也不見有人出來,莫詠奇怪了,微偏臉一看,正對上那抹高高瘦瘦的背影。啊,「沉默是金」大俠。
自從受到那張畫著古代俠士的卡片後,她就這麼偷偷叫他了。這幾個星期,他來書店很勤,卻從沒主動來「睦鄰」一番。小敏她們最近老是談論他,話題就繞著他的長相打轉,較活潑的已經跟他搭話了,可他總是笑笑,不說話。他這副德性,她已經見怪不怪了。兩人唯一說得上話的,便是他到櫃檯上問有什麼好書的時候。小敏她們根本不喜歡看文學書,她只好勉為其難地介紹幾本。下次他仍是不直接問她,硬是要到櫃檯上碰軟釘子。更叫莫詠看不慣的是,不管她介紹什麼書,他照單全收,也不懂選擇一下。有一次她起了壞心,塞了本最俗爛的言情小說給他,第二天小敏特地問他讀後有什麼感想,這呆子竟回答:「太過非現實主義了,不好說。」唬得大家一愣一愣的。
只是,他到底在看什麼?莫詠不著痕跡地移了一個角度,用眼角瞄他。「沉默是金」大俠一臉肅穆地對著門前那個只會有樹葉的信箱致敬,足足「敬」了七分鐘。看他的表情,似乎從那幾片爛葉子被蟲蛀出的痕跡中看出了維納斯之類的美學。七分鐘後,他仰望頭頂上的空心果樹,其專注程度令莫詠懷疑四月份被附近的小孩打撈一空的空心果是否還有餘孽苟存。
正當她幾乎要忍不住出聲打斷他的冥思,死工讀生終於在千呼萬喚後出現了。莫詠朝他直翻白眼,意思意思地責怪了幾句,明白多說無用,他下次仍不會守時。樓下一位住戶與她擦身而過,她聽見身後模模糊糊有人說:「先生,又忘了帶鑰匙嗎?」她抽空撥了一眼朝後望去,只看見「沉默是金」大俠尷尬的笑臉。某個念頭飛快地從腦中閃過,莫詠還來不及捉住,工讀生就發動了車。
直到晚上回來,看到白天被人致敬了很久的信箱,她才想到:莫非他以為我忘了帶鑰匙,特地下來開門等我進去?她想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但「沉默是金」大俠今早古怪的舉止卻在眼前一遍遍重演,令她不懷疑也難。
走上樓,莫詠掏出鑰匙,卻遲疑著沒有開門。她回頭,怔怔地看著對面那扇緊閉的門。突然一聲輕響,門開了,她望進他古潭一般的黑眸中,只是這回,她不再覺得這潭水沒有溫度。當莫詠意識到時,她已輕笑出聲,然後問:「『沉默是金』先生,尊姓大名?」
眼前這男子一怔,隨即輕彎嘴角,用他那好聽的嗓音回答:「許紹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