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已是萬家燈火,一碗泡麵解決了生計,許紹羽靜坐於黑暗的客廳中,半敞的窗戶外傳來外面馬路卡車呼嘯而過的聲音,樓下不知哪戶隱約傳來麻將聲,還有附近的狗不甘寂寞地低鳴。他卻覺得出奇的寂靜,那寂靜,似乎是從心臟中逸出,浸透了他的四肢。樹影幢幢,風帶來凡世的喧囂,他不敢再放任自己深思下去,起身出門。
踏上大街,腳步習慣性地朝固定方向走去。遠遠望見小詠置於書架間孤獨的身影,這才記起晚上一向只有她一個人在,他有些遲疑。雖然不知道小詠為什麼突然改變了態度,但他絲毫沒有受寵若驚的感覺,反而稍稍不自在。他正考慮要不要打道回府,小詠卻已經瞅見了站在門口的他。
「你來啦!」她朝他一笑。那笑容非常之燦爛,許紹羽卻莫名地毛骨悚然(這個人真的是小詠嗎)。
「你好。」他很客氣地打了個招呼,照老樣隨便翻翻。
週末夜晚,大街上比平時多了好幾倍人,成群結隊的少年仔們出來尋歡作樂,少年少女的嬉笑怒罵伴著涼風飄進店裡。相比之下,這家書店就像被繁華的塵世拋棄了般,靜立一角獨自咀嚼著寂寞。
小詠置身於書堆中時如此渾然忘我,許紹羽略略安心了些。一個夜晚平靜地過去,又到了打烊時間,他自發地幫小詠關門,突然想起之前那次尷尬的髮夾事件。他朝小詠望去,正對上她帶著笑意的眼睛,顯然兩人想到一塊去了。氣氛輕鬆了些,兩人並肩往回走,一路上小詠不停嘰嘰喳喳。
"「真的好糗,我難得用衣夾夾一回頭髮,就被你看了去,而且還纏住你的紐扣,那天應該去買彩票的……你知道嗎,如果你沒有主動把睡衣還給我,我也不會主動跟你要的,不過會每見你一次,就在心裡臭罵你一回!」"
她的話題層出不窮一會兒說起最近看的書,一會兒又扯到他們的房東,末了還問起他平時週末的消遣方式。許紹羽仔細想了想,說不出個所以然,只好答:「如果朋友不約我,就回家,跟電腦下象棋。」
小詠奇怪地瞥他一眼(那目光似乎是憐憫?),然後問:「這麼說你目前是在度假嘍?」
「旅遊。」他挑了一個比較恰當的字眼。
「那你真是挑對了地方……」小詠又滔滔不絕起來。
許紹羽困惑地看她一眼,隱隱覺得有一些不對勁。也許小詠本就是個活潑的女孩,原先只是對他這個陌生人有戒心,現在熟了,就熱絡起來?很合理的解釋,他卻不認為適用在小詠身上。她活潑得有些過頭了,仔細聽時,嗓音還帶絲顫抖,就像初次上演講台的緊張的小學生。
許紹羽靜靜聽著,不期然想起那些女店員議論小詠的話,以及小敏的維護之辭,胸口莫名地沉悶起來。他慢慢地,增加了回應。小詠顯得很高興,氣氛漸漸在有來有往中趨向自然。
不知不覺到了家門口,互道了晚安,許紹羽正要回房,小詠卻叫住了他。他回身,女孩有些不安地看著他,眼睛在蒼白的臉上顯得又黑又大,遲疑著,她問:「我是不是很吵?」
許紹羽怔住,看著一臉認真的小詠許久,說:「不會,你很可愛。」這麼答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用了十二分真心。
可小詠神色卻變得無比古怪。什麼話都沒說就「砰」地關上了門。
啊,我快撐不住了!莫詠聽見自己在心裡吶喊。她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只知道不能讓嘴巴停下來。所以她才不想招惹許紹羽,這麼長一段路,手邊又沒有別的事做,兩個人並肩走不聊天會很奇怪,偏偏身邊這人又是出奇的不愛說話。她知道她在不太熟的人面前會表現得很開朗活潑,但現在的人不是通常都很能侃嗎,哪有像這個許紹羽一樣悶不吭聲的?
這出單簧戲她唱得無比艱辛,聲音已經開始顫抖了。「那你會怎樣回答呢?」這句話如天籟般傳進她耳裡。小詠兩眼濕潤地愣住,努力回想自己剛剛談到什麼,對了,是韓劇中的相親場面。
「我不可能去相親啦,不過若被問起愛好,我當然會說是看書和睡覺。你呢?」
「嗯,下象棋,看書。」
「下象棋?你的興趣有點老頭子耶。我就玩不來了,小時候跟弟弟下棋,每次都因為想太久被他罵。」
「你有弟弟?」
「不良少年一個啦。你呢,有沒有兄弟姐妹?」
「我是獨子。」
「現在獨生子蠻多的,上學時同學知道我有弟弟,特地來問我家有沒有被罰款,真是氣死人。」
看到熟悉的房門時,莫詠真的鬆了一口氣,也有點不好意思。讓許紹羽陪她說這麼多話,真的是相當勉強他了。當問出最後一句話時,她也吃了一驚。看到許紹羽微訝挑眉,回答說「你很可愛」,她不知該如何反應。沒有被討厭的欣喜和暴露了自己的窘迫同時攫住了莫詠,她做了個很不禮貌的動作:當著別人的面「砰」地關上了門。
第二天,她沒精打采地去上班。許紹羽整個上午都沒出現,她的心情好了些,偏偏小敏午休時又提起他。「啪」,莫詠一手折斷了方便筷,惡狠狠地警告:「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個人。」
「為什麼?」小敏奇怪,「你最近跟帥哥關係不是挺好的嗎?」櫃檯上只有她們兩個人,其他人都打盹去了。平時莫詠喜歡在午休時和小敏拌拌嘴的,但今天許紹羽這顆老鼠屎破壞了她的好心情。
「天底下為什麼會有鄰居這種東西?」她呻吟,「如果他不住在我對門我才懶得理他哩。天知道跟他說話有多容易冷場,老大一個人像石頭一樣,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我覺得有問題的是你。」小敏朝她翻白眼,「誰規定是鄰居就要處好關係的?你快改改這毛病吧,不管喜不喜歡,能躲的人就躲,不能躲的人就對人家無比熱情,做人哪有這麼假的?你這種人應該被流放到無人荒島去。」
「我也想呀,」莫詠嘀咕,「但你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嘛。我只好盡力讓周圍的人感覺舒坦一點。」
「就是這樣才嚇人,聽聽那些小丫頭怎麼議論你:『私底下聊得挺熱絡,第二天上班就翻臉不認人。』你討厭人,就直接表現出來呀,幹嗎做兩面人!」
「我並沒有討厭她們,只是不喜歡與人深交而已。可是兩個人獨處不說話氣氛很尷尬耶,而人多的時候,就用不著我活絡氣氛了,我當然願意在旁邊納涼了。」
小敏無言,轉而瞪窗外的天空。
「小敏,你在幹嗎?」
「我在祈禱天上落一道雷把你這個怪人劈死。」
小詠在躲他。
倒不是許紹羽有多注意她的一舉一動,但她表現得太過明顯,要他不察覺到都難。這一個星期內他們在樓梯上碰到三次,每次小詠的鞋帶都「恰巧」鬆了,她只好低頭彎腰順便躲過他的招呼。而且她似乎患上了「許紹羽條件性腹痛」,只要他光臨書店,她保準跑洗手間,而且不等他離開就絕不出來。
許紹羽有些犯愁,因為沒有人介紹書給他看,好幾次他都空手而歸了。他百思不得其解那天晚上的話怎麼得罪小詠了。與女孩子相處的經驗貧乏得可憐,而小詠又是這樣一個古怪的女孩。他歎氣,隨便從書架抽出一本書,心思卻無法專注在書頁上。那女孩似乎太常佔據他目前的生活,而兩人甚至還談不上熟悉。只是,太過熱情的小詠讓他無所適從,避他唯恐不及的小詠又令他煩惱,他現在非常懷念他們原先的狀況。
目前的情況讓許紹羽想起小時候回老家,外公的大雜院裡還住著幾戶人家,那些孩子們在院子裡玩官兵遊戲,而初來乍到的他只敢在旁怯怯地看。後來不知是誰發現了他,要把他拉進去玩,他卻死命抵抗,還差點哭了出來。那之後,他們玩耍時總是噓他,不讓他看。自己似乎仍沒長大,很多時候都寧願躲著注視別人,感覺無比滿足,無比安全。
他透過玻璃窗望著遠處縹緲的天空,突然想到離開。最近午夜醒來,瞪著樹影幢幢的天花板,只覺心臟正中的破洞越來越大。如果沒碰上小詠,也許這個小城已乏味黑白,他也早飛去另一個陌生的城市。可是以後呢,就這樣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流浪下去嗎,他到底想抓住什麼呢?
耳邊一個響指打斷許紹羽飄離的思緒,他回神,發現身邊不知何時站了一個笑嘻嘻的女孩。
「帥哥,想誰想到發呆呢?」小敏肆無忌憚地取笑他。
他笑笑,沒有把她的玩笑話當真。
「你犯了什麼事,讓小詠躲你躲得這麼勤?」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小敏顯然也不期待他會回答,自顧自地說下去:「聽小詠說你就住在她對門,為了你們兩個好過,我好心指點你一下。小詠呢,與人交往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她伸出食指在許紹羽面前晃了下,「她會防心很重,沉默寡言,而且如果沒有必要進一步接觸,她就會一直維持這種態度。如果實在避不開,那就發展到第二階段了,你應該見識到小詠的活潑和聒噪了吧?有些人會被嚇跑。大多數人就停留泛泛之交的層次了。不過你比較特別,反而是小詠被嚇跑了。」
許紹羽看著她,破天荒地開口問:「你想告訴我什麼?」
小敏倒是被問住了,皺皺眉頭,「嗯,我也不知道,只不過小敏的樣子我看不過去……你千萬別放棄她。」
他沉默。小敏的話似乎毫無目標,又似乎透露了什麼。只是,她說的「別放棄她」是什麼意思。他覺得自己始終處在被動的位置,小詠漠視他,對他友好或是敬而遠之,這些都不是他能控制的。他從沒想過太多,只是隨心而為,談何放棄一個陌生的女孩?
仍是沒有買到書,跨出店門,許紹羽沒有朝回家的方向走。不想回那間冷清的房子,真是越來越怕寂寞了,以前求學的時候,卻是很歡迎寂寞的。那時心裡總有一股怨懣和傲氣支撐著他,現在,怨懣的原因消失了,也不覺得抵抗有什麼意義了,一切消極的情緒都能登堂入室。
就這樣在街上漫無邊際地閒逛,直到華燈初上。他回到自家樓道,竟看到面惡心善的房東先生站在對面門前。「哎呀,許先生,你知道對門的丫頭去哪了嗎?她家裡打電話來,好像是有人病了還是什麼的。」房東大叔操著口音濃重的普通話說,不住地咕噥,「那丫頭說不是天災人禍就不要傳話給她,家人病了應該是禍事吧!」
許紹羽微訝,雙腳卻自發地奔下樓。
他跑回書店,卻瞥見小詠又要往店後頭閃,未經思索便喊:「小詠!」
小詠愣在原地。
「你家有人病了,叫你打電話回去。」他輕喘。
小詠的神情瞬間變得有些奇怪,就像戴上了一副面具。她默不作聲地回到櫃檯撥電話。許紹羽猶豫了一下,正打算離開,卻被小詠叫住了。
「你等一下。」她說,背對著他沒有回頭。
那通電話有點長,但似乎都是另一頭在講話,小詠自始至終只是偶爾發一個單音節詞。等她掛上電話轉過頭時,臉上沒有任何擔心焦慮的痕跡,卻瞪他,問:「你剛剛叫我什麼?」
許紹羽怔然,這才意識到情急脫口而出的「小詠」太過親暱,「抱歉,我不知道你的全名。」他說,抑制不了臉上微熱的感覺。
小詠盯了他好一會,突然轉身伏在櫃檯上,雙肩微微抽動。
「這是我的工作證,真不知道你眼睛長來幹什麼的。」她朝後伸出一隻手,聲音似乎帶著笑。
「哪有人這樣的,只留房東的電話號碼,還告訴人家除非天災人禍不要傳話,你有沒有良心?」
「老爸五十大壽叫你回來啦。乖乖認個錯,看看能不能回學校讀完最後一年,又是他們的掌上明珠了,你撐什麼撐?」
「反正我話已經傳到了你最好回來,別到時候連累我也不好過。」
弟弟發完牢騷,「喳」一聲掛了電話。莫詠在心底笑了一聲:掌上明珠?只因為不肯繼續上完大學就被趕出來,這叫掌上明珠?她若無其事地轉身,瞪那個不知死活的傢伙,「你剛剛叫我什麼?」小詠?!叫得那麼親熱,害她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明明不熟的。
「抱歉,我不知道你的全名。」
聽到這個回答,她怔住了,腦中飛快地搜索記憶,她似乎真的從未告訴過許紹羽自己的名字,「小詠」大概也是他從小敏她們那聽來的。
她不能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略顯窘迫的男子,思緒翻騰。這人不知道她的全名,竟從沒開口問過。初識時,那件烏龍事件使他們不可避免地交集,後來,全是她單方面地排斥他,主動示好,又因莫名的心結躲避他,這人似乎一直站在那,沒有主動跨過一步。他,原本也是不想跟任何人有所牽扯的吧?
莫詠突然想笑,一直以來,她努力逃避一切的人際關係,躲不過時便抱怨別人為什麼要出現在她面前,卻從未想過別人是否也跟她一樣無可奈何。
她把工作證掛回制服胸前,問許紹羽:「你待會有事嗎?」
許紹羽搖頭。
她彎腰從櫃檯底下拿出兩雙溜冰鞋,邀他:「那就跟我去溜冰吧。」敬業這麼久,偶爾蹺一下班,諒老闆也不敢有意見。
這個夏天的晚上異常的涼爽,月亮也很給面子地披灑光輝,空地上視物度極佳。那呆子就這樣被她拉來,兩人就著月光綁上直輪溜冰鞋。
莫詠心情很好,一邊滑一邊對許紹羽說:「這裡原先是個露天溜冰場,我小時候經常偷偷帶老弟過來玩。後來溜冰場關門了,這個空地也不知怎麼竟沒被利用。地面還是很光滑,又空曠又不會吵到人。我和小敏偶爾會在週日晚上來玩。還好我買的是可變尺寸的溜冰鞋,不然你還穿不上呢。」
當初發現這裡時,第一個反應就是去告訴老弟,不過,那個老氣橫秋,陪她一起偷跑一起挨罵的小屁孩已經不在了。弟弟的功課一向不好,上完了中專便繼承家業。小時候父母總是偏向有點小聰明的她,久而久之,關係那麼好的姐弟竟也會疏遠起來。
「死小子,也不會問一下我在外頭過得好不好,不怕我不聲不響就死在外面了嗎?」她抬頭,望著突然朦朧起來的月亮,喃喃自語。
「小心。」
耳邊忽然有人溫聲提醒。莫詠嚇了一跳,這才記起身邊還有個被她不小心忘了的許紹羽。想到剛剛的自言自語有可能被他聽了去,她臉上熱了起來,想狠狠瞪他一眼,又忍住了。
許紹羽不緊不慢地跟著她,腳下沒有什麼花哨的動作,身形卻很自然優雅,顯然是個箇中高手。
「為什麼男孩子溜冰的姿勢都那麼帥,真不公平!」莫詠忍不住偷偷抱怨一聲。臭老弟也是,明明是她先學溜冰,結果老弟幾次下來就學會了亂七八糟一堆花樣,而她呢,到現在仍是只能前滑,連加快速度都不敢。
她低頭,看自己的影子和許紹羽的影子淡淡相依,心頭不由得一動。長這麼大,身邊有來往的男孩子大都是成績優秀的男同學,表面上客客氣氣,課業上卻鬥個你死我活,要麼就是不屑她這種相貌平凡的女生,一心只為前程計。以前玩孤僻,班上的人十有八九叫不上名來,更別提像其他學生一樣來幾場大學「必修課」—— 戀愛了。這許紹羽長得著實不錯,雖然有點像無業遊民,不過看他買書的頻率,應該不至於要靠她養,而且個性似乎不懂得任何拒絕別人——要不要拐他體驗一下呢?
腦中亂七八糟地想著,腳下卻冷不防一個閃神,莫詠的手在空中掄了幾圈,眼看就要與地面親密接觸。許紹羽連忙劃個後弧,搶在前頭接住她。她驚魂未定地抓穩了許紹羽的手臂,抬頭,四目相對,頓時頭腦一片清明。
第一次看到許紹羽時,她就覺得他的眼睛有點冷,後來雖然瞭解他的個性很溫和,但她始終認為許紹羽不像他顯露出來的那樣簡單。如今近看之下,黑磁石般的雙瞳就似脫離了他這個人,從靈魂深處幽幽地淡睨外界。那黑眸深處的防備絕不是一朝一夕積累成的。
她默默鬆開了手,朝許紹羽若無其事地笑笑,「謝謝。」
兩人又滑了一圈,拎著溜冰鞋踏著月色回家,一路無言,氣氛倒也平和。
直到爬上四樓,莫詠終於見識到了許紹羽變臉,那效果極為驚人:皺起了眉,眸色更加深重,卻像要噴出火來。一瞬間就像行屍走肉突然有了靈魂,又似冰冷的潭水竟冒起了煙,整個人的氣息都大不一樣了。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門前地板上坐著一個戴眼鏡的男子。
他看見許紹羽,眼睛一亮,跳起來狂呼:「紹羽呀,終於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