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豆大的水珠「啪」地砸在他眼皮上,震醒了魂遊四方的神志。他抬頭,看見黑壓壓的天空。已不知是第幾次了,明明剛才還是艷陽高照,下一瞬就像別人欠它一屁股債似的滿臉黑線。他還是不大能適應南方喜怒無常的天氣,不過躲雨的速度倒是日有長進。
頃刻間已是大雨滂沱,街上白茫茫一片,不時傳來逃竄的人相撞的聲音。他站在店面屋簷下,沁涼的雨意迎面撲來,倒是令人心曠神怡。他回頭,發現身後是一家書店,當下決定進去殺殺時間。
店裡很是空曠,時值午後,沒有開燈,有種雨天特有的朦朧,好在並不影響翻閱。一排排書架靠牆立著,書架上方醒目地貼著分門別類的標注。幾個女店員聚在門口的櫃檯旁,百無聊賴地耍著嘴皮。剛進門,他就聽見那些女店員交頭接耳。
「來了一個,快說他會去哪個架?」
店外雨聲頗大,店裡卻是出乎意料的安靜,那些女店員大概是認為他聽不到,沒有壓低聲音。
「不用猜,肯定是財經雜誌那邊了。」一個有點傲慢的女音說。
「小敏姐,可他沒有穿西裝耶!」有人發問。
「真笨!氣質,看氣質啦!一看就知道是白領階層,知道什麼是白領嗎?」那個叫小敏的女孩不屑地說。
他聽出了興致,故意裹足不前,裝作瀏覽店面的樣子。
「會看文學書吧。」冷不防有人說。
他吃了一驚,卻仍是朝原定目標走去,站住了,書架的標籤上寫的正是「文學」。
那群女店員發出某個擬聲詞,原先質疑小敏的女孩又問:「小詠,你難得猜一回,怎麼一猜就中?」
小詠低聲說了什麼,他忍不住豎耳細聽,卻聽不清她說了什麼。顯然不只是他一人聽不清楚,因為發問的女孩又問了一遍。
「眉宇間很寂寞。」他突地抬頭望向櫃檯,女店員們仍是懶洋洋地倚著櫃檯,卻有一個女孩站在旁邊的書架前整理著書,額前長長的頭髮遮住了半邊臉,鼻子上搭著一副又大又沉的玻璃眼鏡。他略略吃了一驚,沒想到現在還有女孩敢戴著這種教練式的眼鏡招搖過市。
「好呀!好呀!」一聲大叫拉回他的思緒,卻是那個小敏,顯然只有她聽懂了小詠的話,正皺著眉頭猛搓手臂,「小詠,拜託你沒事別這麼酸行不行?我雞皮疙瘩都出來了。」
眼鏡女孩模糊地笑了笑,又埋頭整理她的書。
他翻了翻幾本書,又逛了一圈,慢慢踱到收銀台前,問:「有沒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這本書?」
看到店員們一臉茫然的樣子,他就知道白問了。真讓人懷念,習慣了大型書城專業的店員,眼前這幾個顯然雇來看店的年輕女孩讓他想起了老家小街上那些小小破破的書店。他只在那住過一個夏天,卻總不能忘懷。
「那本書剛賣完,下星期才有。這邊有幾本風格相近的新書。」
一個聲音突兀地插進來,叫做小詠的女孩把一摞書擱到收銀台上,面孔在長長的劉海和大眼鏡後模糊不清。
從書店出來,雨已停,卻也已近黃昏了,瑰麗的紅霞繚繞在西邊的天空,頭頂上方是泛著白色的藍,絲毫不見暴雨的痕跡。他在街上漫無邊際地晃,身旁的行人也似他這般悠閒。這個海邊的小城,到處都散發出慵懶的氣息。
直至夜色濃郁,他才回到他住的地方。這棟四層的樓房住的全是租戶,一層兩戶。好在地方夠大,陽台廚衛等一併俱全,樓下又有鐵門,隔音、安全設施都算過得去了。他還是第一次住這種私人住宅,有些新奇,以前也僅在類似的同學家裡逗留過幾分鐘。不過,他至今還沒與他同住在四樓的另一名房客。
爬上四樓,他在裝了剛買的書的袋子裡翻找鑰匙,突然樓梯上響起腳步聲,他下意識回頭望去,眼熟至極的長長劉海和碩大鏡片躍入眼簾。
上樓的女孩顯然沒料到有人,小小吃了一驚。兩人在昏暗的樓道上對視幾秒,然後她面無表情地從上衣口袋中掏出鑰匙,打開對面的門,看樣子並未認出他。
他看著女孩的身影消失,忽然覺得她的動作真是利落又帥氣,反觀自己翻找鑰匙的舉止則婆婆媽媽。歎一口氣,他徑直扭開根本沒有反鎖的門柄。
又到了雨季,住過幾個城市,她還是最喜歡老家的雨,下的時候轟轟烈烈,停的時候乾淨利落,就如小孩子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沒有顧客,小敏她們又聚在一起打屁了,好像是賭第一個進來的人會先去哪個書架。她沒什麼興趣參與,便縮在一旁整理剛進的書。店外大雨傾盆,小敏她們的聲音也不怎麼吵了,沉浸在熟悉的書香中,她覺得很幸福。
是的,幸福。希望時間能夠靜止,這一刻永遠延續下去的幸福。但正因為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才如此享受這種感覺。
正胡思亂想間,視線忽然暗了下來,她抬頭,看見門口一抹高瘦的背影。那人穿得很休閒,站得也很悠閒,但不知為什麼,他微仰頭望雨的剪影在白茫茫的雨瀑映襯下,讓她忽生淒涼之感。她笑,覺得自己的憂鬱症越來越嚴重了,說不準那人正想著今天晚上吃什麼呢。
那人突然回頭,猶豫了一下,走了進來。她掃了他一眼,只注意到他眼睛顏色很深,儘管一臉百無聊賴的樣子,眉間卻有一抹說不出的寂寥。小敏她們開始爭論起來,她鬼使神差地插了一嘴,竟然蒙對了。
她回頭繼續整理書,把那人拋在腦後,快要完工的時候,冷不防聽見有人在櫃檯詢問米蘭·昆德布的書,「那本書剛賣完。」她過去說,有點心虛,因為買走的人正是她。她以前買的那本丟在了父母家,這次趁工作之便,順手買下了一本,現在正躺在她的背包裡。本來讓給這人也無所謂,反正她已經看過了,但錢都付了,章也蓋了,想想還是省了那個麻煩。為了補償,她向那人推薦手上風格相似的書,都是她憑個人喜好加入書單中的。
還好,那人挑了兩本,她小小高興了一下,這才發現這個顧客正是她們剛剛討論的人,對他立刻添了幾分好感。
下班後她一個人走路回家,有些晚了,寬闊的馬路上空空蕩蕩,短短一段路,她特地來回橫穿了幾回馬路,只是喜歡在路中間,順著綿延的路燈望到盡頭,那一片深沉的夜空。這樣望著的時候,心口便像有一個洞,風恍恍惚惚地吹過洞口,一種虛無的充實感。玩累了,就抬頭瞇眼看路燈穿透路邊斜伸出的葉子。在柔柔的燈光下,再滄桑、再傷痕纍纍的葉子也純淨起來,條條脈絡清清楚楚。
這一年來,陸陸續續打了幾份零工,最喜歡的還是目前這份工作,可以隨心所欲地看書,偶爾還能假公濟私一下。有時候像今天一樣遇上喜歡同一本書的顧客,就可以心情愉悅一整天。她愈發覺得當初的決定沒有錯。
腳步輕快地上了樓道,她猛然看到對面房間門前有道人影,心跳不由快了一拍,這才記起一個月前已有人搬進了那裡,不過在她刻意避開,加上一點點運氣之下,沒有照過面。昏暗的燈光下,那人的面孔模模糊糊。門關上的一剎那,她腦中最後的念頭是:最近高個子的男人怎麼多了起來?
看完那兩本書,已經是三天後了。許紹羽叫了外賣,泡了個澡,在陽台上站著吹了一會兒風,突然想起那家書店,他看了看表,九點多,略略躊躇,他還是抓起了鑰匙。
遠遠看見店裡柔柔的燈光,許紹羽鬆了口氣。進去時,才發現裡面已沒有顧客,那幾個女店員不知所蹤,櫃檯上只有一個女孩在記賬。沒有看到戴大眼鏡的店員,他略略有些失望。仍是往「文學」那邊走去,竟找到幾本嶄新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看來這家店進書頗快。他拿書去結賬,那個女孩正收拾東西,準備打烊。當她低頭幫他結賬時,許紹羽無意間掃見女孩耳邊大得出奇的髮夾竟是一個曬衣服用的夾子,不由駭然。
付了錢,他有點捨不得離開這家奇人輩出的書店,又在書架間轉了一圈,這才朝門口走去。拿衣夾當髮夾的女店員已拉上了半邊門,他側身欲出,沒想到那女孩突然轉過頭來,正撞上他。低呼一聲,原來是「髮夾」勾住了他襯衫胸前的紐扣,女孩散下的頭髮有幾縷仍緊緊地纏在夾子上。許紹羽只好挺直了腰,默默不作聲地任女孩解她的頭髮。過了半晌,胸前的扯動仍未見停息的跡象,他忍不住低頭去看,卻見到眼熟至極的長長的劉海。他微訝地「嗯」了一聲,剛被認出是小詠的女孩聞聲,原本笨拙的動作慌亂了起來,只聽「啪」的一聲響,夾子落地,小詠的手凝在了半空,指縫間幾綹頭髮末梢,掛著一顆不斷晃動的紐扣。
那晚沒有月亮,突如其來的風吹散了夏夜的燥熱,許紹羽拉下書店的鐵門,立起身。在外等候的小詠的背影在樹影下顯得有些羸弱。看見他走來,她伸出右手,兩指間小小的紐扣閃著淡淡的光。他默默接下,兩人相對無語,小詠掉轉腳步,走了。
許紹羽有些犯難,因為他的目的地與她相同,他不想被人誤會心懷不軌。躊躇一會,他還是遠遠跟了上去。
路顯得有點長,前面小小的身影不緊不慢地走著,似乎沒有意識到夜已深。他總覺得她的腳步有些浮晃,就像微醺的人。走了一會,小詠突然橫穿到馬路對面。許紹羽皺眉,尋思這下真的誤會大了,她一定是發現後面有人跟著,想借此甩掉他。沒想到才走幾步,她又回到了馬路這邊。這樣的舉動陸陸續續又上演了幾回,他終於放棄理解這個女孩的行為。
回到租住的樓下,他特地在大鐵門旁站了一會,才爬上樓。他差點在四樓轉彎處摔了一跤,因為小詠正背對著他蹲在地上聚精會神地看著什麼。聽見響聲,她轉頭,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燈光下,許紹羽看見她額前過長的頭髮已撥到了耳後,露出蒼白的膚色,平凡無奇的臉蛋上,一雙杏仁眼顯得又柔又大。他硬著頭皮越過她,裝模作樣地把鑰匙插入根本沒上鎖的門內,只覺得如芒刺在背。
過了好久,他才聽到對面房門關上的聲音。他倒在床上,長長吁了一口氣。手指無意間觸到褲袋裡一個硬硬的東西,掏出一看,原來是那個紐扣。他看了一會,突然低低笑了起來。念頭一轉,他起身打開房門,放輕了腳步走到樓梯轉彎處。牆角一塊破裂的磚縫中,一株不知名的植物怯怯地伸出嫩莖,幾片營養不良的淡黃葉子點綴於上,不知為何卻顯得很有精神。許紹羽嘴角不由得一彎,正要起身,身後卻傳來了開門的聲音,他僵住,緩緩轉身,對上手上拿著針線包、面無表情的小詠。一陣穿堂風吹過,他那從不上鎖的房門光噹一聲,為這不倫不類的一天下了最後的批注。
上班前,莫詠去取了新的隱形眼鏡,解放了幾天來被玻璃壓得隱隱作痛的鼻樑。白天一轉眼就過去,又到了她最喜歡的夜班時間。雖然老闆規定了輪班制,但實際上都是她一手包辦了,沒辦法,誰叫她一來沒有約會,二來又不害怕,甚至可說是喜歡走夜路呢。
靜謐的店裡,莫詠埋頭填寫工作日誌,額前的頭髮總是落下遮住視線,平常用的髮夾落在家裡了,她便從抽屜裡摸出不知為何會有的衣夾湊合著用,反正也沒人看見。快打烊時,來了一個人,買了一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莫詠沒抬頭,眼皮微掀,視線只及那人下頜,看來是上次的高個男子。結賬後,那人也不急著走,莫詠沒理他,自顧自地準備關門,誰知轉身竟撞上他,夾子、頭髮、紐扣糾纏在一起。看到那個「髮夾」,她臉有點熱,想到剛剛就在別人眼皮底下頂著這麼一個夾子,本來就不靈活的手腳越發笨拙起來。那人也不吭聲,直挺挺地讓她「上下其手」。兩人的距離太近,她的臉頰感受到人體曖昧的溫度,莫名煩躁起來。偏偏那人又突然「嗯」了一聲,她手上不由用力,竟硬生生扯下了紐扣。那一刻,莫詠有種想哭的衝動。
那人倒好脾氣,仍是不做聲,隨後還幫她拉下笨重的鐵門。她傻傻地站著,看著手上那顆紐扣犯愁:怎麼辦呢,手邊又沒有針線。她突然想起《連城訣》中水笙用頭釵作針、衣絲作線幫狄雲縫製的那件羽毛衣,隨即又想到狄雲一腳把它踢還了水笙。歎了口氣,她決定忽視心中的罪惡感,原樣奉還這顆紐扣。
在這個人面前,莫詠有種異樣的感覺,或許是因為他太沉默,如果他開口,她還有可能裝出笑臉哈啦幾句。可現在,任何虛與委蛇都像是褻瀆了什麼。但那又如何?她無意去探究這個,轉身走了。很久以前她就懂得,在這個寂寞的世界,離開是避免彼此憎恨的唯一選擇。
回到家,她在樓梯轉角處意外發現一株扎根於磚縫的金魚草,低落的情緒立即一掃而空。她蹲下饒有興趣地研究,卻沒有移植的意思。過去在家裡,從她的房間門口往外望去,可以看見隔壁牆頭上一大叢金魚草,很瘦弱,卻神采奕奕地迎風招展。後來她忍不住,挖了一小簇種在房裡的盆栽中,沒想到一段時間後就枯死了。留在牆頭的卻仍頑強地掙扎著。那之後,她學會了不插手、不打擾別人的命運。
身後傳來腳步聲,莫詠回頭,一眼就認出了那人。瞪著他走進對面的房間,她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可回到房間,看見床頭的針線包,她的思緒就被另一個難題佔據了。猶豫了半晌,她還是拿起針線包走了出去。出乎她意料的是,對面的房門竟然大敞,她很快就找到了答案:轉彎處,牆角,剛剛她蹲著的地方,分毫不差地蹲著一個穿著襯衫的人。據她所知,那件襯衫胸前還少了一個紐扣。蹲在牆角的人聞聲轉頭,臉上浮著可疑的紅雲。然後莫詠聽見對面房門吹得關上的聲音,她很冷靜地開始考慮一個問題:他有帶鑰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