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姬艷紅伶 第三章
    紅腫的雙眼即使上了粉,依然還是明顯可見。

    有鑒於前一日銀雪無故不支昏倒,阿金與珠櫻都不贊成她今夜粉墨登場,可是銀雪堅持自己沒事,可以唱下去,她說:「與其讓我在那兒東想西想,不如給我一件事情做,就算唱戲也好,只要能暫時讓我忘卻一切就好。」

    拗不過她的堅持,他們只好挑選了一出小旦戲分較少,而讓珠櫻飾演的紅娘發揮較大戲分的《西廂記》,整齣戲分段唱下來,至少可以演個七、八日,所以也算是讓銀雪有些許休息的機會。

    「幸好戲裡的崔鶯鶯不需要作什麼大動作,不然咱們乾脆演西施更可表現雪姊姊此刻憔悴病美人的模樣啊!」珠櫻吃著戲迷們送的雪花糕,故意打趣地說著。

    「雪姊姊病了?那還不快請大夫。雪姊姊身子哪裡不舒服啊?」貪嘴的錦錦一手抓著一塊糕點,嘴巴塞滿了東西,還貪心地望著籃子裡剩下的雪花糕說。

    「還有哪裡?」珠櫻撇唇一笑,指著心口和小腦袋說。「這裡和這裡!」

    「這裡和這裡?」錦錦睜大眼睛。「病得這麼厲害啊?有兩個地方都生病啦?那還得了,快點去找大夫啊!」

    噗哈地大笑出聲,珠櫻揩著眼角的淚水說:「傻錦錦,這病是無藥可醫的,這是『想』不開的『心』病,等你長得夠大,也患這門病的時候,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討厭,櫻姊姊最壞了,在捉弄我。」

    「這不叫捉弄,我這是在教你呢!真是好心沒好報,唉!」

    「你們兩個!」阿金使個眼神,暗示他們別再繼續開這玩笑下去,多少也要顧忌一下銀雪的心情。

    一大一小吐了吐舌頭,乖乖起身說:「不聊就是了,那我們回旅舍去睡覺吧,親愛的小不點。吶!」

    「好。」錦錦也挨著珠櫻說:「嫌我們礙眼,我們就回去吧!」

    看他們親親熱熱地手拉手走出後台,阿金歎息地看著不發一語、默默地卸妝的銀雪。從她哭著跑回戲班子後,除非必要,幾乎是沒開過口說話,午飯、晚餐都是隨意扒了兩口飯菜而已,再這樣子下去,就算原先得的只是心病,遲早會連身子也撐不下去。

    以前的銀雪,即使沒有什麼表情,在看到錦錦與珠櫻故意耍寶逗趣的模樣,也會稍微捧場微微一笑。

    現在的她,大概連「笑」都忘了該怎麼做。

    「別把才纔那些話放心上,珠櫻是好心想提振你的精神,錦錦什麼也不懂……他們兩人都沒有要拿你開玩笑的意思。」阿金雖懂解鈴還需繫鈴人,可是要他什麼都不做,看著她日漸消沉,他也做不到。總之,能分擔多少她的悲傷,就分擔多少巴!

    「我懂。」

    銀雪勉強地扯扯唇角,笑容在她面具般精緻卻沒有表情的臉上一閃而逝,說明了她心中的傷痕是多麼地難以消除,看得人於心不忍。

    阿金拉張椅子坐在她身旁說:「別一臉天快塌了的樣子,銀雪,天底下沒有什麼無法解決的問題,你不需要這麼困住自己。」

    「……我是不是來錯了……我一心只想找到他,卻沒想到,他也許並不希望我來找他……當他對我變臉的時候,我真是嚇壞了。我認識的勁風絕不會以那樣下流的話語來羞辱我,更不會視我為浪女般輕薄我……他變了……我好後悔……好後悔……」說著說著,聲音又哽咽了,但銀雪討厭不斷哭哭啼啼的自己,她努力吞下所有的淚水。

    「別哭。」他遞出條手絹輕輕地替她拭淚。

    這溫柔的言語,反而令銀雪強忍的淚水潰堤,迷濛了雙眼,傷心得低頭啜泣。「阿金……」

    「好、好、別再哭了。」

    喀咚!某種東西碰撞的聲音令他們同時抬起頭來,而站在門口的雲蕪名則咬緊著牙關,瞪著他們——

    當蕪名使出最冷酷的手段趕跑了銀雪之後,他腦海裡終究揮不去臨別前她淒楚的模樣。她心神俱裂的表情,無言地控訴著他以多麼殘酷的手段,蹂躪了她的心意。

    就算無法承認自己是她的夫君,也不需使用這麼粗暴的手段,怪都怪自己從見了她之後,內心始終浮躁不安、定不下神,整個人已經處於不尋常的緊張狀態,而她偏偏又那般迫切地求著他——他才會一時失控,放任自己的情緒,做出那樣魯莽的事。

    等他有機會反芻當時的情況時,他想通了,其實他可以有許多選擇,不必非得靠著這種手段來傷害她才能令她明白,只需耐心地向她解釋他和她的夫君何勁風絕非同一人,他打從出生就坐不改名、行不改姓,多少人都可為他作證,他就是他雲蕪名,絕非她口中的那名男子。

    假使她這樣還不相信,最少也可以請她去蘇州城找找雲家,親眼看看他雲蕪名生長的地方,這樣她就算再堅持也不能聲稱自己是她的夫君何勁風了。

    考慮得越深,那厚重的罪惡感越是壓得他心頭難安,蕪名帶著道歉的心意及親手摘的一束野花,算好時間,想等戲散了之後,前來探視她並解釋……

    可是!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所看到的竟是——

    為何她靠在那男人的懷中,如此親密?!

    男人的手像理所當然似的放在她纖細的肩上,另一手則親密地搭在她的臉頰上,以手絹為她擦拭淚痕。她也毫無抗拒之意,柔順地接受著男人的安慰。清麗的臉上寫著勾引人的脆弱,就算下一刻身邊的男人將她擁入懷中,都不會令他意外。

    瞬間強烈的妒火衝上腦門,他若沒有握緊自己的拳頭,恐怕就會一個箭步上前將男人打倒,奪走她。

    不要碰她!你這個傢伙!

    幾乎要脫口而出的怒吼,在他咬緊牙關的時候,硬生生被吞回腹中。

    冷靜下來,雲蕪名,你有何權利在此擺出她丈夫的臉色?她又不是你的,即使懷疑她的不忠——也該是由她的夫君,而不是由你!

    就算她和這名男子之間,有什麼樣的情感,或發生什麼樣的關係,都不是你能置喙的!

    雲蕪名全身像是被下了定身符咒似的,動彈不得地僵在門口,壓抑著心頭澎湃翻騰的浪潮,他不斷地要自己冷靜、再冷靜。

    「雲差爺嗎?」阿金由椅子上起身,他護在銀雪的身前,微笑地問著。「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就算要問案,您不覺得時間稍晚了一點?」

    男子口中的嘲諷,令蕪名蹙起眉,苦澀地察覺到他才是這幕場景中,不該出現的那個人。真正該離開的人,是自己。

    「看來是我打擾了二位,這是要給銀雪姑娘的,算是為我今早失禮行徑的陪罪禮。」

    將手上的野花往最近的桌子上一放,蕪名掉頭要走。

    「等一下!」

    焦急的女聲挽留住他,他回過身,只見銀雪捧起了他隨手摘的那束野花,熱淚盈眶地說:「這束花是你自己摘的嗎?」

    「不是什麼名貴的花草,登不上檯面吧?無妨,你不中意就扔了它。」蕪名誤解了她的語意,光是逼自己別去在意她身邊的男人影子,他就已經無力再說任何婉轉的話語了。

    但銀雪不但沒有介意他粗暴的口吻,反而破涕為笑說:「……一樣……這和當初你向我求親時所捧的野花是一樣的,都是些藥草花呢。這野芍葯、這葵,還有這紫苜宿……」

    她抬起滿是歡欣的小臉說:「你說你不記得我,卻記得這東野花,不是很奇怪嗎?」

    蕪名哪知道什麼求親的野花,他只是順手從自己栽種的花圃裡摘了些花草而已,心想拿著這些花草去應該能讓她高興才是,很自然地摘下那些花花草草,並沒有特別挑選……不,他想了想,自已確實刻意跳過了小雛菊,覺得摘了那些給她不好。

    「而且你總叮嚀我不可以喝菊茶,說我的體質不適合喝,你記得嗎?」她愛憐地撫摸著這束平凡無奇的野花野草,懷念地低語著。

    是偶然抑或巧合?蕪名對自己無意識中所做的事,感到驚愕連連。但這又如何?不過摘了些花草,就能證明他是她的夫君?太荒謬了!而且,她身邊不是已經有了情人?又何必口口聲聲說她正在找尋夫君……

    「啊!」蕪名痛苦地縮下身子。

    劇烈的頭痛由腦後一路如同雷擊攀上兩側、前額,他不禁用十指扣住那快要炸開的頭,盼望這麼做能多少消除一點痛感。

    「你怎麼了?勁風!」銀雪冰涼的小手毫不猶豫地放在他的肩上,探上他的額頭。「哪裡痛?頭嗎?你很痛嗎?我可以為你做什麼?」

    一粒又一粒粗大的冷汗由額際流向頸部,他僅能微微搖動著頭,在一波波的疼痛間隙中,掙扎地說:「……等一下……再……」

    蕪名想告訴她,只要再等一下,把她那令人舒服的小手暫時借給他,他的頭痛便能稍稍舒緩,可是卻無法完整地將話說出口。但很奇異的是,她彷彿與他心意相通似的,並沒有抽回手,不斷地用自己的小手揉著他的額際。

    這手,感覺好熟悉……

    隨著疼痛的漸漸消失,意識也漸漸朦朧,蕪名就像是被她的小手帶入一個令人心安又放鬆的地方,一個沒有劇烈疼痛的天堂般,緩緩地閉上雙眼。

    ☆     ☆     ☆

    甦醒後,蕪名的第一個反應是「這是哪裡?」映入眼簾的全是陌生的景物,憂心忡忡的素雅小臉立刻關心地湊上前。

    「勁……雲差爺,您還好吧?還有哪裡不舒服嗎?」銀雪拿走他額上的濕布,並且捧來一杯水說:「口渴不渴,喝一點吧?」

    「謝謝。」接過杯子的手已經不再顫抖,蕪名先前的頭痛猶如暴風雨般,來得快去得也快,他難以相信先前還痛得那麼厲害,像要迸裂開來的腦袋,竟還完整無缺地掛在脖子上呢。

    「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潤潤喉之後,蕪名已經較能正常地思考。「這裡是?」

    阿金也起身說道:「你在後台失去知覺後,我想不能就這樣放著你不管,於是和團裡的老王一起把你抬到這裡。這是我們戲班子住的客棧,這間則是我的房間。總不能把你放在銀雪的屋子裡吧?」

    蕪名點點頭,這是自然,他若真是銀雪的夫君倒也罷了,可眼前他還是堅信銀雪口中的何勁風與他雲蕪名毫無關係。至於那束花,只是偶然中的偶然,一如銀雪姑娘給他的種種不可思議感受……全都是如此。

    要不這麼想,他活過的這二十五年歲月,自幼而長的記憶,豈不要全盤崩解,好迎合她的妄想,成為她口中的另一個男人?

    絕對不可能,他記得清清楚楚,從幼年到少年,從過往到現在,除了大病一場的那三年之外,他全部的人生都存留在腦海中,這不會是騙人的。因此他絕不可能化出另一個分身過另一段人生。

    「謝謝,」再次道謝,蕪名掀開了被子說。「現在似乎沒事了,佔用了你的床非常不好意思,我這就告辭。」

    「不要緊嗎?可以走動嗎?」銀雪還是放心不下地看著他。

    別對我這麼好,你只是錯把我當成你心愛的男人,我知道。但你的關心對我而言只是種痛苦的負擔。你眼中注視的人並不是我,而是透過我而映照出來的另一個男人吧?

    我不是他。你懂嗎?

    這些話能一吐為快的話,有多好。

    可惜礙於在場的人,蕪名也只得歎息地說:「我沒事的,多謝你的關心。請別誤解,我前來道歉並不是為我拒絕承認是你夫君一事。我是為先前粗暴的行徑致歉,但我有許多方式可以證明我並非是你所說的何勁風。從我出生開始我就是雲蕪名,我的背景、我的親人,諸多親友……沒有任何捏造的地方,你大可親自求證。我希望你能死心,不要再強指我是你的夫君,銀雪姑娘。」

    這回他的口吻並不強硬,但是果決的態度卻不容她質疑。

    銀雪那雙美麗的黑眸浮現濕潤的淚光,當蕪名以為自己又惹哭她的時候,只見她偏過頭去,不向著他而朝著牆,故意要裝出堅強而不在乎的口吻說:「是……是啊……我也真是的……不懂死心……一定是我太過強求,害得雲差爺頭都痛起來了……你……放心……我以後不再說了。我死心了,不管夫君人在何方,我想他應該過得很好,我也不再去找他。」

    明顯的謊言,不光是蕪名聽得出來,相信連一旁的戲班夥伴也都聽得出來。

    死心的人,一字字會說得如此顫抖而悲傷嗎?明明是戲子,卻如此不懂得演戲(要不就是戲演得太好了),讓蕪名心中的矛盾情緒擴大開來。

    他一邊想:要是她真能放棄就好了。(雲蕪名啊,雲蕪名!你真的如此想嗎?那,聽到她說要死心時,心中的失落又打從何來?)

    又一邊想:也許她只是故作姿態,壓根兒沒有放棄的打算。(可她不是已經有了新的情人,喜新厭舊,此刻正是放棄失蹤夫君的最佳良機吧!)

    想到自己被她耍得團團轉,蕪名不由得怒由心生,一個最壞的揣測也冒出腦海——也許他中了圈套,什麼尋夫,什麼何勁風,根本沒這人也沒這回事,全都是她巧妙的騙局,為的是將他的注意力由重犯銀鷹的身上引開,好給予自己親人逃命的機會?

    他真笨,竟沒想到也有這種可能。

    「你能這麼想是對你最好的。」

    不自覺的,蕪名硬起了臉色,冷下聲音,雙眸燃燒著寒火。「在下是個恩怨分明的人,今日麻煩到二位之處,我會另尋機會答謝。但這與追拿銀鷹一事全然無關,相信你們應該能諒解。」

    把話講明白後,淤積在胸口的悶氣理應抒發,但蕪名仍舊有一把火在肚子裡悶燒著。

    「你、你以為……我是為了弟……」銀雪掩住自己的嘴,兩道細細柳眉深深地扣鎖在一起,低聲地說:「恕我不送,先失陪了。」

    宛如落荒而逃般,銀雪從阿金的房間裡跑出,不顧阿金在後面緊張地叫喊著她的名字。見銀雪沒有回頭,難得生氣的阿金也板起一張臉,氣急敗壞地上前扣住了雲蕪名的衣襟說:「你為何非得說這種話來傷害她?打從你出現在我們面前之後,你知道你已經讓她掉了多少眼淚?以前銀雪從不哭的,她——」

    瞪著雲蕪名的鐵面,阿金忽地放開他。「我祈禱你不是銀雪那失蹤一年多的夫君,如果你真是,我絕對會先揍得你鼻青臉腫。」

    蕪名挑起一眉。「我說了我不是,應該正好稱了你的意,不是嗎?」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阿金也瞇起一眼。

    蕪名冷笑著,說:「需要我說得更明白嗎?突然跑出礙事的丈夫,豈不會阻礙了你乘虛而入奪人妻子的好機會?」

    阿金啞然地瞪著他,片刻後才好不容易地放聲大笑。「我……奪人之妻……哈哈哈……是嗎?你看到我們在後台……所以以為……哈哈哈……」

    完全不覺得此件事有何處可笑的蕪名,冷看著阿金笑夠了,停頓了一下才說:「你與銀雪姑娘是何關係,我都無所謂,只要銀雪姑娘不再為此事而前來打擾我,我反而會感謝你們。」

    「吃醋的時候就坦白地說吃醋,這樣的人會比較可愛一點。」

    阿金放下先前火大的怒氣,雙手交握在胸前,靠著門邊阻斷了他的去路,說:「你也真是個怪人,我雖能理解咱們男人死要面子的德行,卻沒見過像你這樣連自己為何而逞強都不明白、迷糊到極點的人。這樣欺騙自己會快樂嗎?!」

    蕪名登時揚起不快的眉,他是在向他挑釁,想幹上一架不成?

    「為何不放開一點心懷,仔細想想——銀雪的說詞和你的說詞裡,有沒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兩邊都是實話呢?」

    「我說我是雲蕪名,她說我是何勁風?這兩者之間,怎麼會有並存的可能?」蕪名駁回這可笑的論點。

    「嗯……關於你不尋常的頭痛,我很好奇,是近來才有的情況嗎?」

    蕪名開始覺得這麼漫無目標的談話在浪費時間,他簡短地說:「沒錯。能請你讓開路嗎?我相——」

    打斷他的話,阿金髮問道:「你最近……特別是一年多前左右頭部有受過任何創傷嗎?比方說在追捕犯人的過程中,不慎去撞到頭?!」

    「沒有。你到底想問什麼!」

    「再多想一下,真的沒有嗎?」

    「這一年多來我沒有撞到頭,也沒有傷到什麼地方。怎麼,這讓你非常不滿嗎?」蕪名不認為自己有義務回答他這些問題,更沒打算主動告訴他,他傷到頭不是一年多前,而是四、五前。

    因此害他在家中整整昏迷了三年,躺在床上像個活死人。

    「這就奇怪了……你很肯定嗎?」阿金摸著下巴,喃喃自語說。「我以為絕對會是這樣……這是最有可能的情況……奇怪了……」

    「有什麼奇怪?你到底——」蕪名自認是個有耐心的人,卻也開始為他像無頭蒼蠅似的說話方式備感焦躁。

    「別急。」

    阿金抬起一手,微笑地說:「我還在釐清頭緒呢!像我們這種走唱的戲班子,常常會見識到各地的奇人異事。過去我認識一位朋友,他呢,嗯……也曾經無故離家半個月之久,當他好不容易回家後,所有的人追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才道出自己因故摔下山崖,人雖然幸運地跌到草地上,沒有什麼大礙,卻因為撞到頭把回家的路給撞忘了。他的情況是,只記得自己是誰,卻不記得自己家在何方,花了好大力氣才尋得回家的路。」

    蕪名捕捉到他想傳達的語意,沉默了片刻後,才用難以置信的口吻說:「你該不會是以為我也和那人一樣,失去記憶?」

    「我是這麼揣測的。」阿金挑挑眉。「如何?有這可能嗎?」

    「這太可笑了!」

    蕪名嗤之以鼻掩飾著心中動搖,他不是沒有想過,家人宣稱他失去意識整整昏睡了三年,那他又怎麼會在醒來時不在家中,而是在外頭的路上毫無目的的閒晃呢?但家人的解釋是:也許你一覺醒來後,自己跑去外頭走動都不記得了。

    真是如此嗎?有沒有可能是家人隱瞞了他什麼……

    「喔,看你的表情似乎也不是全然沒有可能。」阿金笑道。

    可是要如何做,他才能在家中昏睡的同時,還與銀雪姑娘相識、相戀、成親?這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在睡眠中練就分身術,一是銀雪或是他的家人其中之一說謊。

    「我所說的那位朋友,也是經常犯頭痛,據他形容那痛得真要命,而且是每當他努力要去回想自己遺忘的歸途時,痛得尤其厲害。我在想,你先前的頭痛,若是因為見到我與銀雪的親近刺激所引起的,那就更說明了銀雪和你之間絕對有著『回憶』存在,只是你忘記了而已。」

    阿金轉為凝重的表情說:「你要選擇繼續遺忘,或是願意去重拾記憶,都是出於你一念之間,也許不管如何努力,你的記億里就是沒有銀雪,我也不勉強。只是……我請你別再傷害銀雪。」

    他歎息一聲,接著往下說:「我初次遇見銀雪是在某個小村,她帶著單薄的行囊,靠著女人家一己之力到處詢問著有沒有看過她夫君的人。先不說女子隻身出門在外有多危險,更別提她的美貌常是歹徒覬覦的目標,我猜想在我遇見她以前,她已經不知有多少次遇險,我幫助她的那次——要是我沒有多管這樁閒事,或許銀雪已經因受辱羞憤而咬舌自盡,就算你再遺憾也無法挽回喔。」

    他的話,勾起蕪名心底陣陣痛楚,是他的不對嗎?若自己真是銀雪的夫君,也沒有顏面去面對她。

    「可就算她處於那樣的危險景況,她還堅持要走下去。衝著她這份骨氣,我才會邀請她加入我們這個戲班子。」

    阿金淡淡地說完後,搖著頭說:「像這樣癡情又有勇氣的女子世間少有。你怎麼會以為銀雪會與我有何苟且之事呢?她要真是那樣軟弱,一接受他人安慰就會跟著移情別戀的女子,又何苦千里迢迢、風塵僕僕的流浪,只為尋找夫君?別用這種膚淺的猜測來污蔑她。」

    嬌小的身影,背著小小的行囊,步過一村又一村……這樣的畫面自然浮現眼前,令蕪名無言以對。

    「當然,這其中還有銀鷹的事,你會誤解銀雪為了他而企圖矇混你的判斷,也是情有可原。這我只能交給你自己去判斷了。」阿金一揮手讓出了路說。「銀雪是什麼樣的女子,銀鷹真是殺人兇手與否,整件事是我們的陰謀嗎?所有的疑點,就看你這捕快爺如何斷分明、尋出解答了。」

    阿金的態度很明顯,他這站在銀雪的立場所說的一番話,無意強迫蕪名接受或承認,純粹是交給蕪名去自行判斷。這種為人留餘地的作法,也許正是他巧妙、圓滑之處。

    ☆     ☆     ☆

    既然收到阿金所下的戰帖,挑戰他身為名捕的能力,蕪名也不能再容許閒雜思緒干擾,千頭萬緒總要有個起點,他決定先從銀鷹的兇殺案開始著手。振作起精神,特地從江南府調來了記載銀鷹所犯下案情的書文,仔細的查閱著。

    根據書文的記載,並沒有親眼目擊銀鷹刺殺巡撫之子的證人,之所以認定銀鷹是殺人兇手,只因當夜眾人都知道巡撫之子設宴款待江湖人士,而座上賓客約莫十人,當夜的宴席上——

    證人某甲述說:打一開始白少爺就對無極門少門主極為慇勤,不但宴席上特別安排坐在他身邊,就連斟酒什麼的也都不假他人之手,全都由自己來。反而是解少門主頗為不耐,無視於白少爺的頻頻示好。

    證人某乙則道:我是聽過一點風聲啦,關於白少爺的特殊癖好,就是那個……聽說他家中也豢養了幾名孌童呢。那,解少門主又是江湖上眾所皆知的美公子,也怪不得白少爺會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了。只是這白少爺實在有眼無珠、色膽包天,解少門主再怎麼貌美,也不是尋常人啊!豈容得他恣意輕薄!

    證人某丙亦言:當夜,白少爺的酒是一杯接一杯,可能是這樣吧?酒喝多了也失態起來,突然間就在大夥兒的面前誇讚起解少門主的容貌,八成是左一句美、右一句漂亮惹惱少門主,少門主聽了整個人臉色都變了,起身就要走!

    證人某丁最後補上:也就是那時候吧,見少門主要走時,白少爺假裝喝得醉醺醺的,整個人倒在他身上,摟抱住解少門主,上下其手——呃,當場所有的人都聽到了,解少門主憤怒地一拳打昏白少爺時,撂下一句:「小心你的腦袋不翼而飛」之後,便忿忿離去。

    這便是整個宴席上發生的事件始末,真正事發則是隔天一早替主人送梳洗熱水的丫鬟,推開門看到身首異處的主人,驚聲大叫才被發現。

    根據件作的供詞,受害者是一刀斃命,死前並無多大掙扎,可說明兇手應為使刀或用劍之高手,而被害者死亡的時刻則約莫是子時三刻,照道理是宴席結束返家後不久的事。

    由於門窗皆無盜賊進入破壞的痕跡,判定是受害者自己開門讓兇手入內,兩人應為熟識,加上宴席上銀鷹曾說過那樣的話,因此江南府便宣稱此案為解銀鷹所犯,下令追捕。

    「真是太亂來了。」

    將案子的經過詳細過目之後,蕪名也不禁啐道,即使再怎麼想盡速結案,置弒子兇手於死地,也不能如此隨便地調查、草草了事,光憑一句話就認定兇手,天底下還需要王法、官府、捕快嗎?

    看來有必要重新再調查整樁案子。

    就在蕪名合上案文時,小趙卻興沖沖地由外頭奔回來說:「雲大、雲老大!」

    「又要告訴我看上哪家姑娘了嗎?」蕪名看著沒有一刻定得下來的同儕,小趙那些美其名為辦案而出去的時間,有一半都花在與姑娘家打情罵俏上。

    「不是啦!」小趙猛力地搖頭說。「我剛才到縣府官衙裡去了,你猜猜發生什麼大事啦?」

    「縣太爺打噴嚏。」淡淡地,蕪名嘲諷地說。

    「哎喲!你這是故意氣我的?」小趙一跺腳地說。「不是、不是,你聽了準會嚇一跳,聽好了——那個解銀鷹又犯案了!而且一樣是殺人案呢!」

    什麼?!

    蕪名難掩震驚,倏地拍桌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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