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雁歸是當地出了名的好孩子,而被打成重傷的是混混,她的證詞被百分百採納了,孔崢家裡收刮所有賠了一點錢,事情不了了之。
這事過了以後,雁歸與孔崢的關係依然故我,兩個人分開了座位,說話的機會很少,孔崢被記了個處分,在學校裡還是一副讓人討厭的拽樣子,也不太搭理人,他甚至沒有鄭重地對雁歸說謝謝。
裡仁巷的人們越發討厭孔崢,都說他是個不知道知恩圖報的傢伙,連畜生都不如,但是大家也都只敢私下裡說說,這次的鬥毆事件,讓大家確定這個父不詳的孩子是個天生的壞種,不但壞而且好勇鬥狠,長大肯定是個亡命之徒。
「沒準他父親就是個流氓,這種人不要輕易得罪。」大家悄悄傳遞著這樣的信息。
雁歸對大家的報不平並沒什麼感覺,她固然不喜歡孔崢但是更不喜歡那個小混混,小混混在裡仁巷裡橫行霸道,她雖然沒什麼天生的正義感,但是那個小混混竟然還敲詐過弟弟雁萊的零花錢,這就讓她不能忍受了。
她是那種對自己所屬物品保護欲很強的人,欺負她可以,但是欺負她的家人?絕不允許!所以她覺得自己幫孔崢一把是在替天行道。
而且她也知道其實事情真相並不是大家所想的這那樣,她住的那個院子自來水沒接進去,所有人都要到街道上的公共水喉排隊接水,一桶水5分錢,從她在警察局作證之後每天早上都能在門口看到兩桶滿滿的清水。
她知道是誰幫助了她,她也知道有個男孩用那雙冷冰冰的烏黑眼睛在角落裡悄悄注視她、審視她,但是那個人並不希望別人知道,那麼她也就不說,有些人的驕傲是無與倫比的,她不欽佩他的為人,但是她欽佩他的驕傲。
考慮了一陣後,她會在頭一天晚上往桶裡放下一角錢,做為孔崢的水資,第二天依然有清水出現在家門口,錢不見了,他們兩個人突然的有了一種奇異的默契。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有二個月,二個月以後裡仁巷發生了件轟動的大事,某天巷口突然停了一輛漂亮的黑色豪華轎車,因為巷子太窄,車子沒辦法進去,所以只好將就地停在巷口。
車上下來一個很氣派的中年男人,他停下腳步看了看周圍的環境,皺了皺眉頭,然後筆直地走進了孔崢的家門口。
過了幾天裡仁巷就有消息傳出來,那個體面的中年男人原來是本市一位大人物的秘書,據說還經常在電視上露面,他來到裡仁巷這種地方會有什麼事情?他去孔家又是什麼原因?真是件令人好奇的事情。
裡仁巷的居民們對八卦消息有著比外界人更加敏銳的觸角,不久就又有了兩個版本傳出來。
童話版本是:孔崢的母親在年輕時與本市某位大人物一見鍾情,海誓山盟,但因為地位懸殊,終究未能結成連理。
但是她不顧世俗的眼光,毅然生下了孔崢,含辛茹苦將他撫養成人,上天終究垂憐,多年以後,大人物的原配夫人去世,此時也再沒有人能夠約束他,他對舊愛多年來始終不能忘情,終於來尋找初戀情人,終成眷屬。
現實版本是另一種說法:多年以前,本市某大人物(那時候還只是個小人物)與孔崢的母親一見鍾情,但是為了飛黃騰達,他毅然拋棄了懷孕的初戀情人,與本市當權者的女兒結合,終於功成名就。
多年以後,原配夫人去世,竟然始終未能給他留下一子半女,而他也被醫生告知這輩子沒辦法再能擁有一個孩子,這時候他猛然記起自己在一條骯髒的小巷裡還有個兒子,為了不讓自己無邊的財富、權力、事業後繼無人,他終於回頭了。
這兩種版本分別流傳在女人與男人中,女人選擇相信A,男人都認為是B。
但不管是哪種版本,大家都認為孔家的苦日子是熬到頭了,孔媽媽簡直就是現代的王寶釧,不過她的運氣比較好,代戰公主竟然死在前頭,孔崢也順理成章地成了新版《苦兒流浪記》裡的小小主人公。
「女人啊,就是得守,能守得住,就有好日子過。」大家說,其中不乏當年想卡油的男人們。
又過了不久,孔家母子風風光光地坐上漂亮的黑色轎車搬出了裡仁巷。
他們搬家的前一天,雁歸班上所有同學為孔崢開了個歡送會,不管他受歡迎與否,離開學校開歡送會都是慣例。
孔崢既然搬出裡仁巷,自然也不用再這種三流小學讀下去了,他要轉去城南的育仁小學——就是鄭老師原來所在的那所學校。
鄭老師覺得一切都是諷刺,她在那所學校勤勤懇懇工作十幾年年,奈何說話太直得罪新上任的年輕校長,被貶至裡仁巷小學,最瞧不上眼的學生卻堂而皇之地進了她先前的地盤,簡直像是有個人一巴掌直扇到她臉上去。
孔崢小小年紀已經表現出超強的個性,他在歡送會上一句話也不說,一臉酷酷的拽樣子,既不熱淚盈眶也不感激涕零,他走的時候甚至連大伙湊錢送的禮物都忘記拿——也或許根本不是忘記,而是不屑於拿,大家都覺得沒意思得很。
雁歸對那天記得很深,那天天氣非常悶熱,一絲風都沒有,C市的天氣是出了名的惡名昭彰,冬天濕冷夏天燥熱,6月就已經可以使人發狂。
雁歸帶著被孔崢遺忘的禮物踏進了孔家簡陋的大門,隔著門扉,她聽到孔家母子的對話。
「東西都清好了麼?」
「沒什麼好清的,都不要了,這裡這些東西我都不想要了。」
母親遲疑一下:「也是,那邊都有新的。」
「都談好了麼?那個男人是不是正式讓我們過去?他會不會娶你?」
「當然,不然我不會把你給他。」
「嗯!」少年的聲音清清冷冷:「可是這麼多年,就為了等他,值得麼?」
「別人說什麼不重要,你自己覺得重要那便是重要。」
雁歸很訝異,她從沒見過這樣的母子,他們像朋友多過母子,如果她這樣與母親講話早已被扇耳光。
「可是你付出這麼多,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們。」
「孔崢,你要記住,想要得到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就要忍別人所不能忍,等別人所不能等!能忍並不見得就是笨的表示,忍了以後如果得到你想要的,那就是一種智慧!」雁歸聽到這裡渾身一震,她輕輕把禮物往地上放下,轉身走出那低矮的小院子。
天氣熱得讓她透不過氣,背上的汗涔涔浸濕了衣服,她靠在路邊的牆壁上歇了會,腦子裡一直回味著孔母的話,然後夢遊似的回了家,這席話在雁歸日後的生活裡成為了她的座右銘,讓她受益良多。
隔天孔崢一家搬走了,上車的時候正逢上雁歸和大偉放學回來,他們倆個子小,只能擠在角落裡張望。
令人吃驚的是,幫他們搬東西竟然有不少是平日裡不屑的鄰居,雁歸聽到有人說:「我就說孔崢和平常人不一樣,原來出身那麼驚人,你看他打那小混混,嘩∼除暴安良!」
雁歸不由得噗哧一聲笑出來,這個世界多現實,只因為多了個身世顯赫的爸爸,北極和赤道都可以調換位置,柳大偉默然地看著這個場面,突然冷哼一聲,掉頭就走,雁歸連忙跟了上去。
「雁歸!」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輕的呼喊,是一把少年的聲音,帶一點點惶恐急切,雁歸腳步一滯,慢慢轉身。
孔崢站在她面前,用雪白牙齒咬著下嘴唇:「我要走了。」
「我知道。」看他沒有離開的意思,雁歸也不好意思馬上轉身就走,想了想,只好又說:「原來我們已經這麼多年的同學鄰居了,想想還真是讓人覺得捨不得。」
「是!我們做足了整整十二年的鄰居,從生下來到現在!我比別人更加瞭解你,所以你不必同我講謊話,我知道你沒有半分捨不得我!」
雁歸有些尷尬,她想既然你知道又何必說得這麼透,她覺得自己是個不擅言辭的人,告別的話更是不知道怎麼講才得體,對白越說下去只會越荒涼,所以乾脆不去辯駁了。
少年的眼睛裡跳動出火焰,輕聲而堅決地說:「不過沒關係,你……等我,我會來接你,接你離開這裡。」
雁歸偏著頭看了看他:「不用了,這個地方,我會自己走出去。
而且你也不要再來這裡,來這的人讓人看不起。」
她向他擺擺手,算做是告別,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留下那個英俊的少年站在原地。
是的,從明天起不會再有人幫她打水,也不會有人用星星一樣明亮的眼睛偷偷注視她,可這有什麼關係?她認定的人在前面,並不在身後,十二歲的雁歸或許還不完全明白什麼是愛情,可她已經會選擇,而且她執著地相信自己的選擇。
她沒有回頭,哪怕後面孔崢眼裡炙熱的火花幾乎要融化她的身體。
雁歸一路小跑才追上大步往前走的大偉,她輕輕拉一拉他的衣角,大偉停下腳步,看看雁歸,忽然恨恨往牆壁上踢了一腳:「以後我要坐更漂亮的車離開這鬼地方!」牆壁上頓時簌簌地落下滿地石灰。
雁歸微微一笑:「是,我們要開自己的車離開,才不像他還要坐別人的車。」她刻意忽略大偉說的是「我」,所以加重了「我們」兩個字。
大偉並沒有發現這個小小的語氣變化,雁歸的話安慰了他,他這時最需要的就是這種鼓勵,於是伸手往好朋友的頭上摸了摸,兩人相視而笑。
時間過得很快,孔崢搬走不久就迎來了畢業考,柳大偉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進省內最好的中學,雁歸本來成績只算中上,但是她運氣不錯再加上大偉的補習,也跌跌撞撞的進了那所學校。
讓他們吃驚的是,成績一向極差的孔崢竟然再次和他們成為了同學,知道內情的人都會心一笑,有那樣的無敵父親什麼樣的學校進不了?
「我瞧不起他!」大偉在和雁歸結伴回家的路上對她說:「他不過靠著他那憑空冒出來的老爸,有什麼了不起。
平常那麼拽,真有骨氣的話,他別認那個爸爸好了。」
「他不用有骨氣,有目的就好了。」雁歸能敏銳地察覺到大偉語氣裡的不屑和嫉妒,於是一邊推著自行車,一邊回答,她並不是要幫孔崢講話,只不過大偉不能理解孔崢,但是她卻能夠。
他們三個分成了三個班,每天雁歸放學後都會等著和大偉一起回家。
進了中學後經常發生詭異的事情,大偉的破舊二八自行車每天不是被拔掉氣門嘴,就是被戳破車胎,雁歸少了和大偉一起結伴騎車的樂趣,但她不肯放棄,每天陪著大偉走到很遠的修理鋪,等他修好車再慢慢一起騎回家。
氣門嘴加上打氣要花五毛錢,補一次胎是一塊,大偉每天的花銷幾乎全用到上面,他咬牙切齒地對雁歸說:「到底是誰和我過不去?抓住了一定要揍一頓!」
雁歸連忙說:「別氣別氣,我每天有兩塊錢零花,分你一半好了。」
她裝作沒事似的勸慰大偉,但是大偉沒留意到她的面容開始沉鬱下來。
這天雁歸提前下課,她不聲不響地把身子縮成小小一團,躲在單車棚裡,過一會就看見一個男孩大搖大擺進來,他輕車熟駕找到大偉的車子,蹲了下去。
「孔崢,我就知道是你。」雁歸站起來,冷冷對著那背影說。
孔崢蹲著的身子微微一震,然後站起來:「不錯,就是我,怎麼樣?」
這一年裡,孔崢長高不少,輪廓也越發俊秀挺拔起來,哪怕穿著千篇一律的灰褲子白襯衫校服也顯得比其他孩子英挺,雁歸看著他有些不耐煩:「你到底想幹什麼?天天這樣,都不厭煩麼?」
孔崢咬咬下唇:「誰叫你天天和他膩在一起,上學放學,我和你說個話你就愛理不理,你不煩我煩什麼?」
「那是我的事,和你有什麼關係?」雁歸一點也不臉紅,白皙的面孔上一片平靜:「我警告你,別再欺負他,我會保護他!」
孔崢的呼吸一下急促起來,眼睛烏黑得像夜空裡的星星,亮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他一把狠狠攥住雁歸的手腕,憤怒說道:「那天……你連頭都不回,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就知道你喜歡那小子,他有什麼好?心眼那麼小,還愛裝腔作勢,那種人,眼裡只有自己!雁歸,你別指望他會看到你的好,只要能出裡仁巷,他一轉身就會忘記你!別人不知道,你明明知道,他就是個白眼狼,他根本不瞭解你的好,這世上只有我才會對你好!」
雁歸重重把孔崢的手甩開:「我知道他是什麼人,用不著你提醒!」
「我不會讓你如願的!」
雁歸轉身就走:「你要向我宣戰麼?那我們就等著看好了!」
第二天,孔崢照舊來到單車棚,這次他發了狠,帶上工具準備把大偉的車鎖撬開搬走,剛準備動手,卻被巡邏的老師捉了個正著。
那段時間剛好學校失竊得厲害,老師得到匿名情報,據說有個專門盜竊學生自行車的團伙看中了這裡,孔崢幾乎是頂風做案,這回連他的無敵老爸都幫不了他。
孔崢沒有辯解,過了幾天,被安排轉了學。
他走的那天,面無表情地站在教學樓下面仰望雁歸班級窗前許久,班上的女生知道全校最英俊的男孩要離開的消息,心像打爛的水晶玻璃,碎了一地,她們紛紛趴到窗前張望,猜測他最後的凝視是為了誰,雁歸不為所動,繼續看書,連頭都不抬一下。
大偉覺得很奇怪,他對雁歸說:「那個傢伙騎著最眩的賽車,幹嗎對我的破單車下手?」
雁歸笑一笑:「誰知道呢。」
大偉繼續奇怪:「也不知道是誰通風報信,我總覺得孔崢不是會偷東西的人。
現在他家那麼有錢,他參加盜竊團伙幹嗎啊?」
雁歸頓了一下,還是淡淡一笑:「誰知道呢。」
大偉想一想,點點頭:「也是,他那種有錢人跟我們本來就不對盤。」
於是大家不再提及孔崢這個人,他徹底從雁歸的世界消失,從此杳無音訊,她幾乎馬上就忘了他,不在同一個世界的人本就會忘記得特別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