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雁歸與大偉兩小無猜的感情純淨得像一汪清水。
江南的青草黃了又綠了,裡仁巷屋簷下燕子巢裡的燕子家族也不知換了幾輪,眨下眼的功夫便是八年,雁歸長高了12厘米。
除了個子長高,這八年裡還發生了幾件足以記入雁歸史冊的事情。
本來日子一直過得很平靜,可是到初三那年,雁歸的奶奶去世了。
病重最後幾天裡,奶奶不願意呆在醫院裡,她在難得清醒的時間裡不停說:我要回家,死也要死在自己家裡。
大家只好把她抬了回去。
回到家裡她果然好了很多,大家都以為她能像其他很多次那樣熬過來。
可終於還是到了最後一個夜晚,老太太彌留之際時,身邊並無其他人,只有雁歸守在她身邊。
她生病這幾年神志沒怎麼清醒過,最後幾天卻異乎尋常地偶有清明。
她甚至能清楚地指揮雁歸把角落裡最底層的抽屜打開,取出包了好幾層的布包,雁歸打開來,露出裡面的足金戒指。
「這個……給雁萊娶媳婦用……」她斷斷續續地告訴雁歸。
雁歸點點頭,小心地把戒指收好。
「記得,一定要給雁萊啊,你別自個藏起來……」老太太眼睛渾濁,死死盯住雁歸,帶著一點古怪的精明:「我們家只有這麼個男孩,你千萬不要忘記了。」
她的不信任讓雁歸覺得難堪而傷心:「那我去找雁萊回來,您親自給他好了。」
「不要……」奶奶喘息著:「他要上學啊,別耽誤他。」
雁歸一陣沉默,她為了守護老人已經幾天沒有去過學校,可是她幾乎已經完全遺忘她,而弟弟雁萊明明知道老太太病重,還是照常吃了飯就跑得沒影子,這算什麼呢?老小老小,並不是所有的老人都像小孩一樣可愛,有一種人老了會變成妖精,傷害身邊人。
過一會老太太沉沉昏睡過去,雁歸想要走開去倒杯水,她又突然醒過來,一把拉著雁歸的手:「雁萊,雁萊,我的好孩子,你一定要爭氣……我只有你這麼個孫兒。」
她蠟黃的手像枯樹枝一樣牢牢擒著雁歸的手腕,渾濁的眼睛直愣愣地瞪著她。
雁歸一動不動地坐在一旁,不掙脫,也不願意再撫慰,她只是麻木地坐在一旁,感覺到那手掌慢慢變冷最後終於無力地垂落下去,生命已經從徹底老人身上流逝,她冷著臉輕輕把那還沒有涼透的手放進被子裡,慢慢地淚水一滴滴流下來。
她真傻,世界上不會有比她更傻的人,這麼多年,從懂事開始她就盡心盡力侍奉她,從沒想過要圖什麼,只是覺得這是她的責任,她卻在臨終時分連她的人都認錯!她只記得那個樣貌普通、很少出現在面前的孫兒,她就這麼傷害她。
她知道她是會死的,人都有這麼一天,這麼活著,或許還不如死了好,可是她不是傷心這個,她為自己傷心,為自己不甘心,她又不是塊木頭,她的心也是肉長的,她也是個有感情的人,可為什麼至親的人就這麼糟蹋她背叛她?雁歸再也忍不住,流著淚走出家門。
大偉路過雁歸家門口,看到有個單薄的身影蹲在牆邊上,縮成小小一團,在黑夜裡幾乎讓人以為是只可憐的、被拋棄的小動物。
他遲疑一下,走過去,雁歸聽到聲音抬起頭,露出一張淚流滿面的臉。
大偉不知道該說什麼,在她旁邊蹲下,細聲安慰。
「她走了。」
大偉默然了一下,老太太神志不清地拖了雁家這麼多年,走了也不是什麼壞事,可是雁歸……,他只能說:「你別太傷心,每個人都有這麼一天的。」
「我不是傷心這個。」
大偉很訝異:「那你傷心什麼?」
「你不會懂。」
大偉想,當一個女人說你不會懂的時候,那男人就一定真的不會懂,所以他很聰明地選擇了閉嘴。
雁歸不肯再說話,只是安靜地啜泣著,過了良久忽然問:「大偉大偉,我什麼都可以為你做,我會對你很好很好,但是會不會有一天你也叫錯我的名字,把我當作另外一個人?」
大偉對這個奇怪的問題有些不知所措,不過女孩本就奇怪,何況她在傷心之下問些奇怪的問題也是能夠讓人理解的,於是他理所當然地回答:「當然不會,我永遠都認得你,你是獨一無二的雁歸。」
雁歸認真地看著他,費盡全身細胞及精力來聆聽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她說:「大偉,日後你一定要記得你說過的話!我不要再讓我愛的人背叛我!我受不了這個!」
大偉看雁歸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一張小小的臉上幾乎白得透明,那種嬌弱幾近妖異,又有一種陰鬱,與平日裡的文靜賢淑大為不同,心中不由得一動,伸手攬住她瘦小的肩,讓她把頭靠過來。
那個夜涼如水的晚上裡仁巷很多居民過來雁家幫忙料理老太太的後事,他們看到兩個孩子悲淒地依偎在一起的幕情景,心裡不由得暗暗歎息。
人說久病床前無孝子,15歲的雁歸悉心服侍老年癡呆的老太太這麼久,遭了多少罪啊,臨到人去了,換做別人鬆一口氣還來不及呢,只有她傷心得跟什麼似的,這麼長情這麼純良的孩子現在哪裡還有喲。
老太太的喪事辦得很熱鬧,裡仁巷的人們或許沒錢也沒什麼素質,但卻有熱心和力氣,大家說:「老太太過了七十才去的,也算是白喜事了。」於是雁家請了個班子來吹拉彈唱,又請辛苦了的街坊們來吃飯,弄到後來就真跟是個喜事似的。
只有雁歸依舊鬱鬱寡歡,整夜整夜跪在靈前為老太太燒紙,她的心在矛盾地掙扎著,她重重地傷了她的心,可是現在人既然都已經去了,又不希望她路上走得太寒磣。
喪事過後幾天,雁歸和姐姐雁茴搬進老太太那間簡陋的小房間,他們原來三姐弟擠一間房,老太太的過世倒是讓隨著姊妹們年歲大了而越發顯得尷尬的住房鬆弛了些。
入夜,雁歸和雁茴一起躺在床上,過了一會,雁茴輕輕叫:「雁歸雁歸。」
雁歸沒有回答。
雁茴又輕輕推她一下,還是沒有反應。
雁茴躡手躡腳爬下床,鑽到隔壁母親的房間裡,抱住媽媽睡下。
「媽,那間房陰森森的,我睡不習慣。」
「胡說,現在誰還信這個,雁歸不睡得挺好?」
「雁歸不怕讓雁歸去住好了,我要和你一起睡。」
母親輕笑一聲,在她身上拍一下:「你都18了,怎麼膽子還沒有妹妹大?」
雁茴頓了一頓:「奶奶是不是有一枚戒指留給你?讓我看看嘛。」
「你又在打什麼歪主意呢?那是老太太指名留給雁萊娶媳婦用的。」
「得了吧,雁萊才多點大,娶媳婦還早呢,以後我掙錢了還他一個就是了。
我都成年了,單位上的女同事哪個沒有一兩件首飾,你也得讓我充充門面啊。」
母親猶豫一下:「不行,老太太臨終前交給雁歸讓她給雁萊,雁萊年紀小倒沒什麼,回頭給雁歸看了不太好……」
雁茴一骨碌爬起來,熟門熟路地拉開床頭抽屜,一伸手就把那個戒指拿出來戴進手指裡:「看到就看到,有什麼大不了的,您作主她能說什麼?」她把手伸出來往昏暗燈光下比一比:「媽,你看看,多好看。」
母親也坐起來,把她的手拿著端詳一會:「嗯,真是好看。」
雁茴得意地一笑,把臉往母親臉上蹭一蹭:「我像媽媽,哪裡會不好看。」
母親也笑起來,捏捏她的臉頰:「你們三個就你最像我,性子也像。
這麼著吧,你既然喜歡就先拿去戴著,我那裡倒是還有個戒指,是你爸爸給我的,只是成色沒這個好,以後留給雁萊娶媳婦好了,反正也是給外姓人。
至於雁歸……等過幾年,環境好點再給她置辦吧。」
雁茴高興得很,一迭聲說謝謝媽媽謝謝媽媽,想了想又說:「媽媽到時可別偏心,雁歸有什麼我可不能比她少。」
母親皺一皺眉頭:「你說什麼胡話呢?我心裡最偏袒誰,你難道會不知道?」
說這話時,她的聲音微微放小了點,有點欲蓋彌彰的感覺,或許她自己都對這種偏愛有些無能為力吧。
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不知為什麼就是有厚薄,自己的三個孩子裡,數老大最沒心沒肺,可長得最像自己,又是和丈夫感情恩愛時的結晶,最疼愛也是理所當然。
至於老三,沒生出這男孩之前,老太太也不知給她吃了多少排頭,刻薄話從早聽到晚,有了老三後她說話聲音都能大些了,所以老三也是寶;只有雁歸,那個孩子不是不好,可能就是太好了,什麼話都聽大人的,裡裡外外都是她,性子又有些沉靜陰鬱,沉默得不像這個年齡的小朋友,也不知道是缺心眼呢還是真聰明,倒是不討人喜歡了。
那邊娘倆說著體己話,也沒留心隔壁屋裡雁歸悄悄睜開了眼睛,她怔怔望著天花板,角落裡有個地方因為漏水形成了一塊水漬,有些像一隻小狐狸又像一張側著的人臉在流眼淚。
房間裡透風,一陣風過來電線便不住晃動,燈泡搖來晃去,看著時間一長讓她慢慢覺得頭暈起來。
雁歸從這天後對自家完全心灰意懶,她還是如平日裡一樣打點家中家務,只是寒了心。
從此便加倍把心思放到大偉身上去,她是個死心眼的人,認準了一個人心裡眼裡便只得那一個。
大偉到底是個男孩,年紀又不大,未免混沌一些,其實他能模模糊糊感覺到雁歸的情意,因此隱約有一種被倚賴的虛榮感,卻終是不太開竅,不過雁歸細心體貼脾氣又好,粘他粘得很緊,大偉覺得沒什麼好抱怨的,久而久之也就由著她去了。
這時他們已經是十五六歲的少年,巷子裡的人們看著他們長大,覺得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便拿他們打趣,故意問:「大偉,你的小女朋友呢?」
剛開始這麼問的時候大偉總是會愣一下,顯得有些茫然,後來日子久了慢慢的也習慣了,再有人這麼說起他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你說雁歸啊?她在家裡寫功課呢。」
大偉或許還不能完全搞清情況,柳媽媽卻是個最敏感不過的女人,十幾年寡居的婦人眼睛像淬了毒的刀子,她幾乎在雁歸兒時就感到了這個小女孩對自己兒子的愛慕之心,對此她只是憂心而並不感到欣喜。
兒子是故去丈夫所留給她唯一的財富,已經是她生命裡最後的火花,甚至比她的生命更加重要,她最大的夢想就是兒子的出人頭地,有朝一日風風光光地踏出裡仁巷。
不可否認,雁歸是個好女孩,但太早談及感情,似乎並不利於兒子以後的發展,所以她對雁歸幾乎是獻媚的表現一直是淡淡的。
雁歸很惆悵苦惱,她不止對大偉,對柳媽媽也是投了一百二十分的心血,可是柳媽媽似乎始終不待見她。
平日裡但凡雁歸爸爸從海外寄來什麼希罕東西,家裡按常分成幾份,她從沒給自己留過,全是毫無保留的送去柳家。
那時候的外國貨很希罕,幾乎是有市無價,尤其在裡仁巷這種地方真能讓人把眼睛都羨慕紅了,柳媽媽卻一次也不肯接受。
有一次大偉生日,她送了他一副爸爸從荷蘭帶回來的世界地圖,上面每個國家都是用各國標誌來代表,比如荷蘭就是一個風車的圖像,中國是長城,埃及是金字塔等等,非常精緻可愛,大偉愛不釋手,直恨不得晚上都抱著那副地圖睡覺。
誰知到了第二天,還是乖乖地送還給了雁歸:「媽媽說太貴重了。」
雁歸見不得心愛人那沮喪的樣子,想了想,從大偉身上拔下一個扣子:「那就不算送的,這個扣子你也當生日禮物送我好了,我們是交換的。」
大偉當然知道這建議行不通,可實在捨不得那份生日禮物,還是硬著頭皮把這個答案帶回去了。
大偉回了家,吞吞吐吐把雁歸的話學媽媽聽,柳媽媽心裡不由得想:「雁歸這孩子也真是對大偉用了心了。」
她看到兒子眼中熱切的渴望,也不忍心再勉強他,便讓他留下了那副地圖。
可是真到了兩個月後雁歸生日那天,柳媽媽咬咬牙,把工資拿出了一半給雁歸買了外套親自送過去,雁歸捧著那外套,心裡像明鏡似的清楚,這是柳媽媽不願意兒子受她的人情呢。
可是柳媽媽歸柳媽媽,她自個兒歸自個,柳媽媽的態度雁歸就當看不見,哪怕大偉不在也照常時不時地往柳家跑,順便幫身體不好的柳媽媽做做家務,她覺得為大偉做任何事都是快樂的。
說實在的,柳媽媽並不討厭雁歸,也感動於雁歸對兒子的情誼,雖然為著兒子的將來著想不願意他早戀,可也真抹不下面子把事情講破或者喝斥她,於是事情就這麼僵持了下去。
或許是上天看到雁歸的執著,竟然真給了她一個絕好的機會。
高三那年功課緊,大偉開始寄宿,而雁歸因為要照顧家裡,所以還是走讀。
高考前十天雁歸開始留在家裡備考,這天晚上複習完了她又去柳家串門,看見柳媽媽正痛苦地蹲在地上呻吟,臉白得跟張紙似的,一腦門的汗,雁歸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把她扶到床上,一問才知道是膽結石犯了。
那時候藥店早關了門,雁歸二話不說跑回家裡把自行車推出來,連背帶扛地把柳媽媽扶上後座,死命蹬著車去了醫院。
急診下來的結果很嚴重,要住院,不然就有生命危險,雁歸馬上說打電話去大偉的學校把他叫回來,但是柳媽媽拚死拒絕。
她說:「我就是疼死了也不能影響大偉的高考!」
雁歸見她態度這麼堅決,無奈之下只能應允,她說:「那好,大偉不在我來照顧您。」
說完這話她就回了家,柳媽媽頭先還當她說客氣話,沒想到過不了多會她就把換洗衣物都清了過來。
柳媽媽見她來回奔波得汗都粘到身上,不由得大吃一驚:「雁歸你這傻丫頭,你也得考試啊,還不給我回去。」
雁歸理也不理,只當沒聽見,逕自到床邊檢查了下柳媽媽的輸液瓶就開始叫:「護士小姐,49號床病人的點滴快打完咯。」
以後的一個星期裡,柳媽媽先是勸阻,勸阻不了就給她臉色看,最後甚至開始罵起來,雁歸都當作是耳邊風,日夜陪伴在醫院裡,等柳媽媽睡著了才把書拿出來看看。
她照顧過老太太有護理經驗,性子又細心溫存,經常會認真詢問醫護人員什麼能吃什麼要戒口,問了還仔細拿本子記下來,不知情的人都直誇柳媽媽生了個好女兒。
柳媽媽看著雁歸忙進忙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雁歸啊,你這麼對我,我要夭壽的哦。」
雁歸說:「您別急,這都是我心甘情願的,等您好了我就走。
如果到時您還是不想我跟大偉走太近,我決不耽誤他。」
柳媽媽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轉,終於歎了口氣。
高考結束後,柳大偉高分進入毗鄰B市最好的大學,雁歸卻只考入了本市一個中等師範學校。
雁歸家裡對此並不失望,姐姐雁茴考了個中專,分配了個營業員的工作,弟弟雁萊成績也是差強人意,雁歸以後再怎麼不濟也是個小學老師,已經算是家裡最好的了。
雁歸本人也不很失望,高考雖然輸了,沒能跟大偉一個學校唸書,但是她徹底贏得了柳媽媽的心。
以前柳媽媽雖然不至於千方百計阻撓她來自己家,但是一直待她客氣得不得了,總讓人感覺怪怪的,就像是任何一個慈悲好客的主人對客人那樣。
但是現在她沒那麼禮貌了,有時候會吩咐她:「雁歸,待會陪我去菜市場買菜,籃子怪重的,提不動呢。」
又會把她找來,給她量尺寸:「天氣冷了,我得跟你和大偉一人織件毛衣才行。」幾乎像她自己媽媽一樣,那種把她看作自家人的感覺讓雁歸心裡幾乎要樂開花來。
無限失望的只有大偉,他萬分愧疚地說:「雁歸,要不是因為我,你可以念更好的學校。」
雁歸輕快地笑笑:「有什麼關係,分那麼清楚幹嗎?」
雁歸現在可以名正言順的在大偉家裡登堂入室了。
她經常待在柳家,柳媽媽身體不好,她就把粗活重活全包攬下來,週末和柳媽媽一起等大偉回來,聽他講學校裡的新奇事。
裡仁巷裡的居民們都把她看作是大偉的准媳婦,還有多事的人問柳媽媽幾時能吃到他們的喜糖,柳媽媽一反以前諱莫如深的態度,思考一會後笑呵呵回答:「可能還得過幾年,總得畢業了工作穩定下來吧,到時有喜事少不了還要麻煩街坊鄰居啊。」
鄰里們熱情地回應著柳媽媽,都羨慕柳家預定了個這麼出色的媳婦,雁歸得到長輩鼓勵,大偉對她女朋友的身份似乎也從不反駁,於是她開始想像著自己穿喜服的模樣,有時候對著鏡子也會笑出來,成為大偉的新娘,已經成為一道最甜美的誘餌,時刻蠱惑著她的心。
想一想,她從來都不是個太有野心的女孩,沒想過要太多的錢太好的房子,最好20歲就能嫁給大偉,生個孩子,白天上班,晚上回來照顧一家大小已經是她最美麗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