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電視台都有的慣例,就是春節晚會。幾個月前,台裡就在緊鑼密鼓的籌備了。一百多個節目層層篩選,暫定下來三十個,而最終能在春晚上亮相的,也只有到了那天大家才知曉。
本來就忙碌的電視台,節奏彷彿又快了三倍。
我被確定為春晚的主持人,而其他三人,還沒有最後敲定。
窗外,是一片陽光明媚。今天的天很藍,幾乎沒有雲朵。太陽在蔚藍的天空裡,燦爛的微笑,熠熠生輝。然而溫度,卻一天比一天低下去。
辦公室裡,我目不轉睛的看著主持稿,孟想目不轉睛的看著我。
他不是第一次這樣看我,也不是第一次這樣看的入迷。他總是凝神屏息,托住下巴,或者趴在桌子上,很專注很專注的看著我。他的眼神會隨著我來回移動,好似有一根無形的線,牽在我們之間。
可是為什麼,總覺得孟想看到的並不是我,我就像一個介質,他穿透我的身體,看向很遠很遠的過去。
辦公室的門沒有關,周臣走了近來。
見到他,我還是很有禮貌的站起來。雖然他現在看我的眼神,比當初看金曉的還要尊敬。
周主任,您有事嗎?我笑著問道。
呵呵,林妮啊。周臣習慣了在說話前,先憨厚的笑兩聲,以此來表示他的友好。
一會午飯你就不要在餐廳吃了,廣告部的肖主任有事找你。
肖主任?
她是做廣告業務出身的,年過四十歲,風韻尤存。她算是台裡有名的交際花,台裡很器重她,因為大部分贊助費都是她拉過來的。身份背景,不講也猜的到,只能用雄厚兩個字來形容。
她找我,有什麼事嗎?我一臉疑惑的問周臣。
什麼事要在午飯的時候談,而不是工作時間。
哦,是這樣的。周臣摸摸頭上少的可憐的頭髮,有一個廣告客戶,他想和你一起吃個飯,你就隨便去應酬一下就好。
周臣的表情有點為難,林妮啊,我知道你最討厭這樣的應酬。可是那是大客戶,我們也不好得罪。
我繼續微笑,好,我知道了。
周臣說完話就出去了,他生怕走遲了,我會拒絕。
我坐到椅子上,孟想說,姐,不高興就不要去。
臉上的微笑逐漸減淡,嘴角殘留的笑,像一抹夕陽,頹敗。
你認為,我可以拒絕嗎?
現在我好像理解了鵬的話,他說,一定讓自己那麼累嗎?一定要爬的那麼高嗎?以後你會越來越身不由己,等到你的生活因為工作而混亂的時候,你不會後悔嗎?鵬說,女強人不是那麼容易做的。
我不想讓自己那麼累,但我一定要爬的那麼高;我不想身不由己,但做女強人一定要付出代價。
吃飯的地點,是電視台附近的西餐廳,是個豪華到奢侈的地方。這家餐廳很安靜,人不多,我們在一個角落坐下。
吃飯的時候,那個台裡的大客戶一直誇我漂亮,眼睛不停的在我身上打轉。我假裝無事,吃著我的飯,偶爾應付幾句。
我好像已經忘記了當初拚搏的原因,好像已經忘記了決心要做女強人的原因,就好像忘記了為什麼要走的這麼遠一樣。
有時候,我就在想,是不是像小雲那樣單純的活著,會好一些,是不是會開心一些。可是,我已經走上了這條路,回頭太難。
林妮,林妮!
肖主任用手肘碰碰我,你想什麼呢?張總問你話呢。
我將眼神移回餐桌上,抱歉的笑了一下。
肖主任笑著說道,剛才張總問你,有沒有意思拍廣告。
廣告?我反問。
呵呵,是啊。張總接過肖主任的話,我們新研發的化妝品,想請你做代言。
我回應道,可是,台裡有規定的,新聞主持人除了公益廣告,不能接拍別的。
張總看我面有難色,馬上搶過話來,樹是死的,人是活的,規矩也是人定的,你是沈台欽點的,你們那麼熟悉,有什麼不好辦的嗎?
是啊是啊。肖主任隨聲附和。
現在不僅是台裡的人知道沈碩是我的靠山,連外面的人也知道了。我不禁暗笑,原來這個世界真的沒有秘密。所謂的秘密,只是大家都知道,但又不會讓你知道他知道而已。
可是,沈碩他真的是我可以依靠的人嗎?
糖糖語錄:真正的秘密,是除了你沒有人第二個人知道的事。
還是按規矩來比較好。我淡淡的說,而且我個人現在,沒有拍廣告的打算,不好意思,實在幫不上忙。
當一個身影從我眼前經過的時候,我愣住了,差點失神。
他的眼底有妖嬈的霧氣,他的身上有絕代的風華,那是童話裡的王子才有的容顏。
戰風和一個女孩一起走進餐廳,那個女孩我見過,是他的秘書。
有多久沒有見過他了?
戰風穿著一件乾淨的白襯衫,袖子隨意的挽起,塑身的西褲,襯的他的腿愈加修長,黑色的皮鞋被擦的珵亮。
他來這裡是見客戶?還是,和那個女孩吃一頓飯?
腦子裡怎麼就會有了這樣的想法,夾雜血液突然變的很酸,在我的身體裡回轉。
眼睛怎麼又模糊了呢?眼簾微微的閉合,彷彿有什麼東西要從瞳仁裡滾落出來。
我起身,對張總和肖主任說,不好意思,我先去下洗手間,失陪。
這個世界存在著太多的巧合。
在洗手間門口,我遇到了迎面走來的戰風。
戰風。
我輕喚他的名字。複雜的情緒,複雜的語氣。
有酸澀,有痛楚,有抱歉,也有遺憾。
戰風停下來,他大概沒有想到我會叫他吧,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曾經我以為,我會很瀟灑的離開戰風,離開之後,又會更加瀟灑的視而不見。
戰風的眉宇驟然間緊縮在一起,而後又迅速的恢復平靜。
林小姐,這麼巧?聽不出語氣。
指甲狠狠的嵌進了手心裡,一股微涼油然而生。
原來,聽不出語氣的聲音,是這樣讓人難過。那我以前,不是讓戰風難過很多很多次嗎?
我垂下眼簾,躲開他的雙眼。
戰風的雙手垂在他身體兩側,左手握緊了拳頭,像是要把成千上萬的怨恨凝聚起來,然後用盡力量揮出這致命一拳。
右手……戰風的右手為什麼纏著紗布?
你的手怎麼了?我下意識的問出口。
戰風冷笑,林妮,你偽裝的真的太好了,連我戰風都會被你騙!我不得不佩服你!
什麼?他在說什麼?那種語氣,那樣的神情,他不是開玩笑,若不是出自內心,他的眼睛裡不會有烈一樣的火焰。
可是,戰風的身體卻是冰冷的。我感覺到從他身上冒出的寒氣,徹骨逼人。
林妮,你真的是一隻妖精!你讓我討厭,讓我覺得噁心!我怎麼會愛上這樣一個不擇手段的齷齪女人?!
天!
他在說什麼?是我聽錯了嗎?他,在侮辱我嗎?
身體向後癱軟,手用力扶住側面的牆壁,勉強支撐起身體。
你,在說什麼?
戰風突然逼進我,潮潮的呼吸不均勻的打在我臉上。
我在說什麼,你不清楚嗎?林妮,林大主播。事到如今,你還要繼續偽裝下去嗎?你口口聲聲的告訴我,讓我尊重你的感情,你還鄭重其事的警告我,你不是我的玩物。那麼,你呢?
我想要躲,可是戰風的手箍著我的腰,讓我整個人動彈不得。
我想像不出自己現在是什麼樣的表情,我只是看到了他眼裡的火焰,瘋狂的燃燒。
灼烈。
戰風大笑起來,我竟然到現在才知道,你和那個男人,已經在一起那麼久了,我真是個傻瓜!你一邊和我甜言蜜語,一邊在他面前裝出乖巧。林妮,我真佩服你玩男人的手段!你一路上演著勤奮、努力、堅強,你的戲碼演的太好了!
……
腦子翁翁作響,從未有過的混亂,戰風口中所說的「那個男人」,是鵬嗎?
戰風的手緩緩撫上我的雲鬢,語氣充滿了嘲弄。
多麼漂亮的一張臉,乾淨到透明,可是為什麼你的心是那麼罪惡?!
戰風突然把手從我的腰際抽走,本來就癱軟的身子,向後跌退了幾步,高跟鞋努力的撐住地面。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戰風抽走的不只是一隻手,連同我身體裡所有的溫度也一併帶走了。
戰風……
什麼東西哽住了喉嚨,我說不出話。
他怎麼可以這樣的誤會我?別人不瞭解我沒有關係,可他為什麼要這樣說我?他是這個世界上最瞭解我的人啊。
戰風最後看了我一眼,我竟然看不到他眼底閃過的妖嬈霧氣,絕美的容顏不知何時褪去了顏色。他左手的拳頭狠狠的攥著,露出微白的骨絡。眉頭緊鎖,眼睛微微瞇著。
我想請教你,做一個有——婦——之——夫的男人的情人,真的有那麼快樂嗎?
……
為什麼你要去做葉嘉鵬的女人???為什麼偏偏是他?!為什麼?!
……
戰風看著我,眼睛裡是無邊無際的恨!
他恨我!
他恨我!
他恨我!
他恨我!
……
我矗立在那,真的天崩地裂了嗎,那我什麼時候會死呢。
什麼時候死?
什麼時候死?
什麼時候死?
什麼時候死?
……
瞳孔逐漸放大,意識又向很遙遠的地方飄去。
——戰風,你說有一天,兩個人分手了,他們會成為朋友嗎?
——不知道,看情況吧。
——小妖精,如果有一天,我們分手了,會成為朋友嗎?
——不知道,看情況吧。
我咯咯的笑著,笑容很燦爛。
——戰風,如果有一天我愛上了別人,你會怎麼辦?
——他想也沒想,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會恨死你!
——恨死我?我重複他的話。你的恨真的會讓我死掉嗎?
——是,我的恨會讓你死掉!
戰風沒有笑,表情是出奇的認真。
我回到餐桌上,肖主任關切的問我,怎麼去了那麼久,不舒服嗎?
我輕輕坐下來,微笑著,對不起,讓你們等那麼久。
哈哈,沒關係。張總看著我,女人嘛,總是麻煩一點的,蹲下來,再起來,肯定麻煩一點的。哈哈。
張總,你正經一點嘛。肖主任曖mei的和他一唱一合。
他們覺得這是一個很有水準的成人笑話嗎?我怎麼覺得那麼噁心。
臉上的表情永遠都不是我內心的展現。我怎麼笑的出來的?我問自己,然後又回答自己說,因為,你無可奈何。
糖糖語錄:我微笑並不代表我快樂,我快樂並不一定會微笑。
窗外,依然是陽光明媚。天更加的藍,陽光慵懶的撒在地平面。
我把辦公室的窗戶推開,風吹了進來。我揚起頭去看天,突然想起一句不知是誰說過的話。
每當我說話的時候,我就不敢去看天。
每當我抬頭去看天的時候,我就不敢再說話。
我在想,究竟是天空寂寞,還是我們太孤獨呢?
姐,這是什麼?孟想站在我身後。
我回過頭,腦子裡一片空白。只看見孟想伸出手,手心裡放著一個白色的小瓶子。
藥。
我輕聲說道。
是什麼藥?
我的藥。
我是問你,是治什麼的藥?
心……
突然,我的眼睛上揚,看著孟想。猛然間恢復的意識讓我知道,我說錯話了。
孟想的眼神中有一種尖銳,心什麼,怎麼不說完?
是心,新出的保健藥。
林妮曾經對無數的人說過無數句謊言,太多的謊言讓她覺得自己應該去做演員。可是,這一句謊言,或許是她說的最失敗的一句。無論是表情、語氣,都運用的太爛。
那,這個又是什麼?孟想從身後拿出一個綠色的本子。
我輕笑,知道繼續說謊言已經沒有意義了。
是我的病歷本,你看過了,具體的不需要再問我。
正預從孟想面前走掉,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臂。
姐,不要離開我!
什麼?
為何他的聲音裡有淚花?
姐,我愛你!
呼吸在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變的不均勻。他說「愛」,以前他說的都是「喜歡」啊。
柔情出現在孟想的臉上,我的心驟然緊縮在一起。孟想向前一步,將我輕輕抱在懷裡。這是他第二次抱我吧,第一次應該是在他送我白襯衫的時候。
姐,我真的愛你!我莫名其妙的愛上你……
孟想的手臂將我整個人擁住,他的擁抱是輕輕的,他怕弄疼我嗎?就像他曾經警告戰風,讓他放開我,因為他的擁抱會讓我疼。然而,孟想的擁抱,卻是輕輕的,好似空靈般,繚繞在我的周圍。
姐,我愛你,是愛情,你明白嗎?
孟想,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我想要推開他。
不要推開我!孟想像個孩子似的,在我肩膀上哭著。不要從我懷裡走掉!
沒有聲音,只有眼淚。
我知道我不應該愛你的,我知道這樣的愛天理不容。可是,我就是愛上你了。你的每一個舉止,每一個眼神,甚至連每次說話口中微呼的氣息,都牽動著我的心。姐……為什麼你是我的姐姐,我不要你做我姐姐,我不要!
冰涼從心底開始蔓延,直至全身的每一個細胞。
原來,一切的猜想,都是真的。
孟想,你放開姐姐。我輕聲說道。
不!不放,永遠不放!少年清脆的聲音,任性而倔強。
我知道他需要安靜,需要我這樣抱著他,可是這樣源於愛情的擁抱,倫理道德不允許我這樣做。
孟想,你放開姐姐。我再次重複,爸爸在天上,會看著我們。
……
安靜,一切都變的特別安靜。
孟想的力氣彷彿一下子消失,他輕輕將我放開,整個人是軟弱無力的,我和他都是軟弱無力的。
孟想微微張口,卻沒有發出聲音。我看到他的口型在說「姐」。
你是我的弟弟,不是嗎?我們同父異母,不是嗎?你接近我,是沈碩安排的,不是嗎?沈碩,是爸爸最好的朋友,不是嗎?
我很平靜的說出這些話,沒有眼淚,沒有浮動的情緒,真的很平靜。
——姐,我要你開心,要你快樂,更要你幸福。不要問我為什麼,因為這是一種本能,一種心底的想法。姐,我真的很喜歡你。
——姐,你不舒服嗎?……你總是這樣敷衍我!你每次都這樣說,為什麼你那麼多的事情都願意告訴我,我是你的……我是你的,是關心你的人……
——姐,我喜歡你。
——姐,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啊。
……
孟想,姐姐很笨是不是?你給了我那麼多的暗示,可是,姐姐都不明白,姐姐真的很笨。我苦笑,笑自己的愚蠢,笑自己的到現在才敢確定,他是我的弟弟。
姐姐不僅笨,而且很懦弱,竟然不敢開口問你是不是爸爸的兒子。你的名字叫孟想,你姓孟啊,我竟然……
眼淚從眼睛裡流出來,心是冷的,可是淚卻是滾燙的。
孟想,告訴我,爸爸是怎麼死的?
在說到死這個字的時候,我的心猛然間開始疼痛,如絞剮般劇烈的疼痛。
孟想把頭低下,聲音微小到只要有任何的一丁點的嘈雜,都聽不清楚。
我出生兩個月的時候,在一場車禍中,他們去世了。
兩個月?
是,我對於他們的印象,就只是照片。後來沈叔叔告訴我,他說那天是12月21日。
1992年,我六歲,那一年的冬天,我出了一場車禍,那天是12月9號。
1992年,我六歲,昏迷十七天之後,我奇跡般的甦醒過來,那天是12月21日。
1992年的那個冬天,那一年,在中國南北的兩個擁有遙遠距離的地方,有人死去,有人復活。
是爸爸用他的生命,換來了我的重生嗎?
晚上下班,給鵬發了條短信,告訴他我要加班,不去他那了。
我恍恍惚惚的,開車行駛在馬路上,不知道要到哪,也不知道能到哪,只是這樣一直開著,沒有方向,沒有目的。
在一條幽靜幽靜的小路上,我停了下來,就是那條戰風與我決裂的小路。
——妮妮,很多事情已經過去了,就算了吧。不要強求,也不要刻意尋找,就讓一切都這樣延續,好嗎?
——我警告過你,臭小子,離林妮遠一點。還有,不許再叫她姐,她不喜歡。
——妮妮,請相信我會一直保護你。
我輕歎,原來,戰風一直都在保護我,原來,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的用心良苦。
當初,我讓他幫我查沈碩和爸爸的關係,他怕我受到傷害,所以他隱瞞了爸爸的死,他怕我接受不了孟想的存在,所以他也隱瞞了孟想的身份。
我現在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麼那麼怕孟想接近我,他怕孟想有一天會告訴我事情的真相。那個真相,無論怎樣都是我承受不了的痛苦。
戰風,你一直都在保護我。你是,那麼深刻的愛著我。
可是,我給你的卻是一再的傷害。
我突然發現,沒有了戰風,我的痛楚不知道該找誰傾訴。
鵬?
我怎麼能讓他知道我心裡的傷痕呢,那些傷痕會讓他痛不欲生,會讓他的心也隨我一起冰冷。那些寒冷,從身體由內而外的散發,從心底散發出來,從血液散發出來,從骨縫間散發出來,它們穿透肌膚,向週遭散發出來。
突然間,我覺得自己真的對不起戰風,這一生我都是虧欠他的吧。
那些對他傾訴的痛苦,他就不會為我難過嗎?他的心就不會因此而寒冷嗎?
糖糖語錄:有些人注定在成為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但是,他或許與親情無關,與友情無關,與愛情也無關。那種凌空於三者之上的情感,讓他注定成為了生命中不能言的傷痕。
戰風,謝謝你。
夜風吹到臉上,很冰涼。我伸手摸摸自己的臉,它很乾燥,乾燥的沒有眼淚,也沒有淚痕,它真的很乾燥。
早上車子剛一開出公寓的大門,就看到一大群記者,不知什麼時候埋伏在了這裡。他們看到我的車,眾人一起湧上來。圍在車子四周,讓我動彈不得。
林小姐,今天的報紙你看了沒有?
上面說的是不是真的?
你們真的已經分手了嗎?
那個第三者是誰?
是什麼樣的人物,讓你去背叛戰少?
為什麼戰少隱藏自己的身份,可否透露他是何妨神聖?
……
又是無休止的問題,沒完沒了的追問,心好煩。
我按住喇叭,一直按著不鬆手。直到幾個保安出來,將那些記者攔下。
一腳幽門,到底。
他們怎麼會問這樣的問題?車裡,我思考著。
我在路邊把車子停下來,旁邊就是一個報刊亭,我下車買了幾份報紙。
娛樂版的頭條,巨大的照片佔據了三分之一版面。
上面是我和戰風在洗手間前爭吵的畫面,題目是:金牌主播劈腿,神秘戰少發威。
上面寫著:林妮與戰風結束了一年的愛情旅程,昨日本報收到一封匿名信,裡面放著這張照片。從照片上,我們可以看出來,林主播與戰少在爭吵,爭吵內容我們不得知。
戰少的身份一直是一個秘密,小娛們通過各種手段,也不得知,但是顯然他有著巨大的背景,商界裡一些重量級的名流對他敬畏三分。我們姑且不去猜想他的身份,如今卻又出現另外一個神秘人物,據提供該照片的人口訴,他們雙方的爭吵是因為另外一個神秘人物,也就是林主播的新歡樂。據說此人以重金壓寶,終於討得了林主播歡心。
……
發生在林主播身上的事情,彷彿都被神秘所籠罩。其實細細回想起來,她本身就是一個神秘的載體。一年前平步青雲,迅速竄紅,將前任主播金曉踢出鵬城,獲得金牌主播稱謂。這樣的速度在當今的圈子裡,甚是罕見。與戰少的緋聞在近期又重浮出水面,期間又與阿洛、金曉陷三角迷情。
這樣一個女子,何有本事成為眾多男人追捧的對象。我們不得而知……
我將報紙輕輕在桌子上,事情好像變的愈加複雜了,牽扯進的人好像也越來越多了。
孟想端著一杯水放到我面前。
姐,該吃藥了。像以前一樣,無微不至的關懷我。但是,我們彼此知道,心裡已經有了一道隔閡,說來真夠奇怪的,那隔閡竟然來源與血緣。
我抬頭去看他,他的眼睛裡有憂愁。
我說,孟想,最近有很多事情,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樣處理。
孟想點點頭,我知道,姐,無論什麼事情,都用你自己的方式去解決吧。為自己去思考,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去解決。
我沒有再說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麼聰明的林妮,這麼睿智的林妮,怎麼現在,腦子裡如此混亂。
他讓用自己的方式去解決,是不是已經做好了,離開的準備。
汪姐敲敲門,然後對我說,小林啊,周主任叫你過去一下。眼神特意露出擔憂。
其實她可以不必用這樣含蓄的方式告訴我,她不說我也明白周臣叫我,是為了什麼。
我走進周臣的辦公室,他把一本雜誌遞到我面前,還是呵呵的先笑兩聲。
林妮啊,你看過了嗎?
我掃過一眼,輕聲說道,看過了,看的是報紙上的版本。不過我想,各家媒體應該都寫的差不多吧。
周臣坐在他的沙發椅上,林妮,這是你的私事,我本沒有權利說什麼。只是,你是一個公眾人物,又是從事新聞的。新聞是個嚴肅的工作,你的形象就代表了我們電視台。你好,人家可能不會說鵬城好,但是,一但你做了些什麼不好的,人家就會對鵬城產生懷疑。你明白嗎?
周臣慢慢的說著,我第一次沒有討厭他說的話。或許,他其實是個好人,為了養家餬口,不得不去奉承某些人物。其實,他只是用在我看來,最低賤的方式,來保護自己而已。
我淡淡的說,我明白的,周主任,我會處理好,您放心。至於給您,也給鵬城帶來的麻煩,我很抱歉。
周臣歎了口氣,林妮啊,你給我帶來的麻煩,我對上面笑笑也就過去了,大不了扣我一個月的工資,可是,給鵬城帶來的麻煩,就不知道他們會怎麼做了。太多的時候,為了保全大局,犧牲小局,是太正常不過的。
周臣又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和金曉是不一樣,你聰明,能幹,你不是個花瓶。可是,這個圈子裡,是非太多,很多事情,看似無意,卻是有心做出的。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清楚。我在這個圈子裡大半輩子了,學到的最有用的話就是,凡事,小心為妙。
周臣能跟我說出這樣的話,我真的沒有想到。我一直認為,他是個小人,敷衍趨勢。原來不只是我,太多的人都帶著面具生活。太多的人,在這個社會的巨大壓力裡,都用著他們認為最合理有效的方式生存。其實,他們只是為了生存下去而已。
我也是,只是為了生存下去。當初離開家的理由,離開柯磊的理由,離開韓子諾的理由,甚至是離開戰風的理由。還有,我努力往上爬的理由,說到底,只是為了生存下去而已。
記得有人說過,人活著就是為了等待死亡。而等待的過程有長有短,可是不論長短,在這個過程裡,我們還是要生存啊。
真的太累了,最近太多的事情,讓我疲憊,我真的太累了。事情,該一個個去解決了吧。
很久都沒有去過敬老院,沈婆婆一定很想我吧。
在敬老院裡我遇到了沈碩,今天是星期天,我知道他一定會來。陪婆婆吃過午飯,沈碩約我到樓下的花園散步。
林妮,最近壓力大嗎?沈碩問我。
我笑笑,什麼叫壓力呢?就好像大氣層,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裡面,它就在我們週遭。它的壓強是多少,我不記得了,只是應該很大吧,可我們不一樣活的很好。
我伸出手,彷彿在觸摸所謂的氣壓,我說,我們甚至感覺不到它的存在,然而沒有它,我們就會死。
真的不委屈嗎?
我雙手抱胸,面向遠方。
沈碩說,你真的是個不一樣的女孩,你有自己的想法。你獨立,而又倔強。然後,沈碩歎息。
我轉身看向沈碩,沈叔叔,你為什麼歎氣呢?是為了林妮,還是為了誰?如果是為了林妮,那大可不必,林妮的字典裡沒有「放棄」沒有「失敗」沒有「妥協」。她只能成功,因為,她沒有退路。
沈碩看著我,若有所思,林妮是這樣的,那麼孟思林呢?她又是怎樣的?
我緩緩的開口,孟思林已經死了,在孟一凡離開她的那天,她就死了。
沈碩怔怔的看著我說,他雖然離開,但是,他還是愛你的。孩子……
沈叔叔。我輕聲叫他,眼裡沒有淚花。
帶我去那個地方吧。
墓碑上的照片經過那麼多年的風雨,已經泛黃。照片上的男子,很年輕,很英俊。立碑的日期是1992年,孟一凡這三個字,深深的刻在上面。上面沒有寫是誰立的碑,只寫了日子和名字。
爸爸……
我想叫出這兩個字,可是喉嚨彷彿被什麼東西卡住,發不出聲音。
或許我應該跪下去,跪在墓碑前面,然後淚流滿面。但是我沒有,我很平靜,特別的平靜。就像當初知道了孟想是我的弟弟,一樣的平靜。
我不明白這樣的平靜,是因為什麼。因為我對父親早已經沒有了感情,還是因為我本身就是一個冷血的人。
只是,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我突然收不到爸爸寄來的禮物。為什麼,他突然音訓全無。
我發現在父親的墓碑旁也立著一塊碑,兩碑想鄰,挨的很近。
日期是相同的,是一個女人,她叫陳戀。
為什麼不合葬?我看著墓碑,問沈碩。
這是陳戀的意思,她怕有一天你來到這裡,會傷心,會覺得你父親不愛你,陳戀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女人。
她是孟想的母親。她很漂亮,孟想的眼睛和唇,都很像她。水簾般濃密的睫毛,可以遮住大大的眼睛,嘴唇像剛剛成熟的櫻桃,泛著淡紅。
沈碩慢慢開口,我知道在這個時候,他有很多話要對我說,因為,他必須要讓我知道。
我和你父親是廈大的同學,很多年的好朋友。其實,我一早就認識你了,在照片上。一凡總是跟我提起你,提到你的時候,我看的出,他很想你。他告訴我,你是一個很乖巧的孩子,每晚都要他講故事哄你,你才睡的著。他說,他知道你從小就沒有安全感,那種安全感彷彿是遺傳他的,與生俱來。所以他離開你,他一直不安心。
一凡是個很有才華的人,在大學裡,他就已經是佼佼者了,很多女孩子追捧的對象。但是一凡確情有獨鍾。本來大學畢業,我們約好要一起來深圳打拼,但是家裡執意要他回去,一凡是個孝子,又是家裡唯一的兒子,他就選擇回了哈爾濱。在家裡的安排下,他和你母親結了婚,一凡真的很孝順,他為了父親的心願,放棄了談了四年的女朋友。
在你滿百天的時候,我正巧去哈爾濱出差。見到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和別的小孩子不一樣,小小的被裹在襁褓裡,你不哭不鬧,見到生人也不害怕,很是可愛。
後來,沒幾年,一凡突然來到了深圳,他來找我,原來他和你母親已經離了婚。是我告訴他的,我告訴他陳戀也在深圳。在我的安排下,他們見面了。這幾年來,陳戀沒有接受過任何人的感情,我知道,她是在等一凡。而一凡也應該是還愛著她的,一年後,他們就結了婚。事隔那麼久,分分合合,終於還是走到了一起。
沈碩突然轉念問我,思林,你怨恨你的父親嗎?
思林,這個好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很久很久都沒有在現實中聽到過這個名字了,只是在夢裡,在威廉喚我的時候。
我說,那就是說,我父親並不是先和那個女人舊情復燃,才和我母親分手的?
你母親是這樣告訴你的?沈碩反問,她誤會了,她一直都誤會了。林玉一直以為一凡和陳戀藕斷絲連,他們總是因為這個爭吵。吵多了,總會影響感情的,是你母親提出的離婚。
我接著問,也就是說,並不是我父親背叛了我的母親,而是她自己太多心,她對自己沒有自信,所以她選擇逃避。是嗎?
也可以這樣說吧。沈碩把眼神從墓碑轉向我,他眼裡有淚光閃動,林玉怎麼可以這樣告訴你呢?怎麼可以讓你這樣誤解自己的父親呢?
我微笑,笑容像一朵開敗了的花,映著殘陽,隕落在嘴角。
沒有人這樣告訴我,沒有人告訴過我,爸爸為什麼不要我。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猜想。
我冷笑一聲,一直以為自己認為的,就是事情的真相。一直在自己認為的世界裡,仇恨。我恨了那麼多年,恨過那麼多人。恨我的父親,我的母親,可是,到頭來,只是自以為是。
孩子……
沈碩欲說什麼,卻被我生狠的打斷。
那麼,我頓了頓,就算他沒有背叛我母親,可他拋棄我這是事實,縱使他再想我,那又怎樣,他還是拋棄了我。
我很平靜的表達著我內心的想法,我沒有想過自己會這麼平靜。事實上,我還是怨恨他的。這樣的仇恨,在我的血液裡蔓延,在我的骨髓裡滋生,在我心裡紮了根。然而在面對這樣的仇恨的時候,我沒有想過自己會這麼平靜,或許我只能平靜吧。
孩子,你要諒解你父親。
我微笑,冰冷而頹敗。你說他是個孝子,你說他孝順。我卻不這樣認為,我覺得他是一個懦夫,他很懦弱,他的懦弱傷害了太多人。如果當初,他不是因為懦弱放棄了陳戀,而選擇跟我母親結婚,那麼一切都不會是悲劇。他和陳戀不會死,我的爺爺奶奶也不會因為他的死而傷心,孟想也不會變成孤兒。而我,也不會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那麼,一切該是多麼美好啊。
我看著墓碑上爸爸的照片,他那麼年輕,那麼英俊。他有著明亮的雙眸,清澈的微笑。他有才華,有夢想。可是,他卻沒有時間去實現它們。
他,死了。
他死的時候,該有多麼遺憾呢。所以,他才會給他的兒子取名叫做「夢想」吧。
家門口圍了更多的記者,問了更多無聊的問題,我現在完全沒有心思應付他們,直接叫保安把他們攆走。
我打通了孟想的電話,我是姐姐,我知道很晚了,但是我想見你。
掛了電話,我把空調打開,我是從來不開空調的,無論天氣有多冷,北方人受不了空調的乾燥。可是,我想讓自己的身體能夠暖一點。
在這段時間裡,我洗了個澡,讓自己保持冷靜。頭髮雖然用毛巾擦過了,可還是在滴水,穿著粉白色的睡袍,站在鏡子前,我覺得自己像一條魚。
門鈴響了,我知道是孟想。
看到我的時候他愣住了,姐,你這樣子好像,好像……
好像美人魚,對嗎?我對他笑,其實,我真的希望自己可以是一條魚。進來說吧,外面冷。語氣透出溫暖。
我給孟想倒了杯熱牛奶,先喝杯奶,晚上冷吧?
孟想刺溜刺溜的喝了幾口,把杯子一直握在手裡。
姐……
我對他做了一個「噓」的動作,示意他什麼都不要說。
我把事先放到桌子上的相冊拿到孟想面前,我說,你看,這是姐姐的小時候,四歲以前,那是姐姐最快樂的時光。
然後,我一張一張的講給孟想聽,他聽的很認真,我講的也很投入。
這是姐姐第一次參加鋼琴比賽,好緊張,彈錯了好多音符。呵呵,拿了個倒數第一,但是爸爸沒有罵我。
這是姐姐四歲生日的時候,爸爸給我買的紅裙子,他說我穿紅色最好看。
……
這是姐姐六歲的時候,那時候剛剛生完一場大病,還很虛弱,照的很難看吧。
……
這是姐姐第二次參加鋼琴比賽,拿個冠軍呢,只是爸爸不知道。
……
這是姐姐曾經最愛的男孩,長的很帥氣吧。
……
我呵呵的笑著,邊笑邊說,哪怕是說到不開心的回憶,我也是微笑著。我真的可以微笑著,面對悲傷了嗎?
這是我唯一一張留下來的和父親的合影,太多的照片被我母親毀掉了。你看,我們的爸爸很英俊吧。
我指給孟想看,孟想的手指微微顫抖,輕輕的在照片上摩挲。
孟想,你很像爸爸。
孟想眉頭緊鎖,好像是在掩蓋深深的疼痛。孟想抬起頭的時候,我看到他眼裡隱藏的淚花。
我點了支咽,走到落地玻璃前,孟想,我記得那時候我很小,父親總是愛對我說一句話,當時不明白,現在終於懂得了父親話裡的意思。他說,面向大海,春暖花開。
你知道的,當初姐姐違背了那個家族的意願,我不惜以和那個家族斷絕一切關係為代價,執意去了廈門。因為,那是我父親曾經就讀的大學,那裡有他的夢想,有他的青春,有他的愛情。我想,在那個城市裡,我也許會遇到他。可是,他從未出現過,哪怕是在我的夢裡,都不曾出現。
後來,我離開了廈門,來到深圳。我一直以為這是個偶然,可現在才發現,這是冥冥中,父親給我的指引,指引我來到他身邊,他指引我們相遇。
姐……
孟想叫我,沙啞的聲音中,有哽咽。
姐姐再給你講個故事吧。有一個小女孩,她很愛她的父親,她一直相信,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背叛她、拋棄她,這個男人也不會離開她。可是有一天早上,她醒來以後發現父親不在了,母親說他不要我們了,再也不會回來。那個小女孩哭了好多天,一直躲在角落裡不吃不喝,不和人說話。幾天後的早上,她從噩夢中醒來,小小的她,沒有成熟的意識,卻好像有了獨立的思維。她終於明白了,那個她一直相信的男人,真的拋棄了她。從那天開始,恨在她的心裡萌發。可是內心最深處,對父親的愛還是戰勝了怨恨,所以她會去廈門,所以她喜歡大海。因為父親說,面向大海,春暖花開。
那些她以為已經深入血液和骨髓的怨恨,其實早就已經不存在了,或許,它從未存在過吧。
孟想,為什麼你不認我?是不是如果我沒有猜到真相,你永遠也不會開口?是不是如果我沒有來到深圳,你永遠也不會去找我?
姐姐,我……
孟想從沙發上起身,走到我身邊。
我害怕,怕你知道了我是誰以後,會不理我,會討厭我。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我不求其他,不求與你相認,只願能夠在你身邊,照顧你就好。
姐,我能抱抱你嗎?孟想輕聲問我。
恩。
孟想的擁抱是輕柔的,虛無縹緲的。
姐……原諒我。
原諒你什麼?
原諒我好多好多,原諒我沒有與你相認,原諒我說我愛你。姐,我想吻你,可以嗎?少年稚氣而又清澈的聲音,在我的耳邊低喃。
我歎息,又輕又遠。這世間有太多的宿命,比如我,比如柯磊,比如劉念,比如鵬,比如戰風,比如孟想,比如父親與陳戀。
我將手臂輕輕放在他腰際,孟想,你可以繼續愛姐姐啊,用親人般的愛,去愛姐姐,好嗎?
孟想沉默著,好久,他終於說,思林姐姐,我好想你。
抱著這個男孩,突然間我覺得自己真的長大了。
我說,一直不知道有一個弟弟是這麼好,一直不知道原來親人就在我身邊,一直以為我是被遺忘的小孩,原來還有個弟弟是這麼愛我。真好,不是嗎?
我們以後,都不會孤獨了,因為我們有著同一個父親。
——鵬,我有一個弟弟,同父異母。他,就是孟想。
——寶貝,這不是一件值得開心的嗎?
我把這件事告訴鵬,他說,他為我開心,因為我多了一個親人。
2009年12月21日。
十七年了。
爸爸,你在那邊,還好嗎?
十七年了。
爸爸,我和弟弟相認了,你開心嗎?
十七年了。
爸爸,我不恨你了。我要謝謝您,給了我那麼好的一個弟弟,他那麼懂事,那麼貼心,最重要的是,他長的很像你。冥冥之中,你牽引著我,來到了你身邊,你牽引著我和孟想相遇。
站在墓碑前,我在心裡這樣對爸爸傾訴。
孟想摟著我的肩膀,姐,以後有我陪你。
糖糖語錄:一個人可以很平靜的面對仇恨,是因為,他已經放下了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