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皆然一早想到要面對何苗苗,卻沒想到一下飛機就看到她。
六年不見,她似乎沒怎麼變,還是清清淡淡的學生樣,歲月似乎並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在學校這個真空容器裡,她依舊年輕。
可惜自己,早已浸染風霜。
如今回來,又是一個人,不,並不算一個人,還有Andrew。
再續前緣之類的,沈皆然不願去想,這對何苗苗太不公平,經歷這麼多,自己也不知還是否有給她幸福的能力,更何況還有Andrew,若真在一起,也必將成為她的負擔。
可是沈皆然感覺得到,她還很在意他。
其實在國外的時候就有所耳聞,她一直在等著自己。沈皆然並不真的相信,這樣沒指望地等,賠上青春,賠上感情,也許還是落得一場空,現在的女孩子,怎麼可能?
直到見到何苗苗,沈皆然才明白,她是真的一直在等。從她看到自己的時候便能清晰的感受,那是最重要的東西失而復得才會表露出的慌亂喜悅。
於沈皆然,又何嘗不是?
只是也許感覺更複雜,即使欣喜得心快要跳出胸腔,也還是要竭力掩飾,不願被她看出來,不願與她走下去。
突然間方遠出現,沈皆然更是心灰意冷。
何苗苗的確應該跟方遠這樣的男孩子在一起,他們一樣單純善良,簡單執著,他們在一起,感覺清新乾淨如一幅水彩畫,而自己,則堆積了層層顏料渾濁不清。
他覺得自卑,而且挫敗。
只是這挫敗是他甘願。她幸福就好,他這樣告訴自己,心裡卻止不住地疼痛。一次次錯過,都是因為自己,怪不得別人。
也許守著Andrew過完下半生就挺好,感情的事,他總琢磨不透,不敢再碰。他努力把自己的心埋得深一點,再深一點,臉上的笑容便會淡一點,再淡一點。
Andrew很小的時候,便感覺到他們夫妻的冷淡疏離,但後來,於露甚至常常夜不歸宿,Andrew從自己小床上跑過來鬧著跟他一起睡。他更覺得孩子可憐,而這一切歸根究底又是自己造成。如果回到當初,也許是不是選擇跟隨自己的心,才是對的。
如果是那樣,現在他和何苗苗一起,是否仍能幸福著?
方遠他們大概正在熱戀,看到何苗苗容光煥發,一臉的幸福甜蜜,說釋懷說釋懷,他還是心中苦楚。
那晚當何苗苗跌倒在自己懷裡的時候,大概是兩個人第一次這麼親密的接觸,他幾乎克制不住自己。
他很想把她緊緊抱在懷裡,用盡所有力氣吻她,吻到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吻到海枯石爛此生再無遺憾。
可他還是什麼都沒做。
他沒辦法,他不能這麼自私。
鬼使神差他還是約了她出去,打著Andrew的旗號,讓他都開始瞧不起自己。可是他的確很想再細細看一看她,再聽一聽她的聲音,再和她像親近的朋友一樣放鬆地聊一聊天,畢竟,她快要結婚了。
這些事,很快對他來說都成奢望。
他還是感覺到她的抗拒,她也在掩飾,是不是說明她還是在乎自己。他很想告訴她,他一直掛念她,她大概不知道,這麼多年,他其實一直沒放下過。
可是根本沒法說出口,她一定覺得自己冰冷絕情,從來沒動過心,不然,她也不會放下十年的感情,放的這麼乾脆。
直到她說出口:「其實我以前一直暗戀您來著。」他本該說:其實,我也一直愛著你。可是話出口時,卻成了不冷不熱的「我知道」。
看到她哭出來,他比她還要痛,他很想把她抱在胸口細細撫慰,可他知道再沒機會了。
這大概就是結局。
沈皆然思緒混亂地走著,腳步越發沉重,腿像灌了鉛一樣。最近一直睡得不好,夜裡常常突然醒來,醒來後便再難睡去,只有看著天花板直到天亮。
他覺得很累,從骨頭縫裡都累。前一陣頻頻出現胸悶,胸口和左邊肩膀疼得快要窒息。他一個人去了醫院,冠心病,心肌缺血。看著診斷他突然想笑,自己這一輩子,也許該活到頭了。
他打電話給於露,請她把Andrew帶走,他只說希望Andrew得到更好的治療,也希望他能有一個完整的家庭,這些於露都給得了。他卻不行。
於露大概早知道何苗苗的事,竟然以為他是為了和何苗苗在一起才把Andrew送走。他怎麼會。他這輩子,從未為自己活過,他這麼累,全為了別人忙。
沈皆然停下腳步,緩緩呼吸,今天似乎特別不舒服,渾身的力氣都想耗盡了,走這麼幾步路,竟覺得喘不上起來。他心中清明,自己大概時間不多了。
如果何苗苗知道了,會怎麼樣?她會逼著自己住院吧,逼著自己手術,逼著自己好好活下來。其實何必呢?這麼累,這麼不快樂,他早厭倦了。
不過她又怎會知道呢?她正在籌備婚禮,忙碌並快樂著。多好,他們這一對,多美滿。
沈皆然深深吁了口氣。突然聽到背後有人叫他,忙打起精神回頭去。
是科裡的研究生,何苗苗的小師弟。他笑著打招呼:「怎麼大過年的還來科裡?」
那男孩撇著嘴:「還不是因為我師姐,要我幫她照看她的寶貝細胞。」
「怎麼她自己不來?」沈皆然裝作隨意問起。
「她怎麼來?她人在蘇州呢。」
「蘇州?」
「對啊,跟她老公買婚紗去了。」男孩聳聳眉毛:「女人真是麻煩,買個婚紗也大老遠跑到蘇州去……」
買婚紗?沈皆然從未想像過何苗苗穿著婚紗的樣子,他從未想過能與她結為連理,可也從未想過她嫁給旁的人的情景。
他一直以為自己放的下放的下,可是此時心還是像被絞毛巾一樣擰成一團。
自己結婚的時候,她是不是也這麼難受?這大概是報應,他欠了她的,欠了於露的,欠了Andrew的。他辛辛苦苦竭盡全力希望皆大歡喜人人圓滿,到頭來卻虧欠所有人,又落得這麼個孤零零孑然一身的下場。
他想笑,忍不住想笑,笑聲像打開籠子放出的鴿子樣撲稜稜從口中飛出,他覺得胸腔在劇烈地震動,渾身都在震動,這世界突然變得模糊,眼前的人也看不清楚。他似乎聽到有人在焦急叫他:「沈教授!沈教授!……」
急什麼?他只是想歇歇,他也想輕鬆地生活,也想隨心所欲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他累,他真累了。他想愛誰,就愛誰,他想跟誰在一起,就去追。
可惜一切都來不及。
眼前的一切像突然斷電關機的電腦屏幕,「滋」地閃了一下,一切都歸於黑暗平靜。
他像是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裡面他又回到十年前。還是在那湖邊,他又看到望著湖水不知在想什麼的何苗苗,她也還是那個樣,一點都沒有變。
他並沒在猶豫,逕直走過去。她聽到腳步聲驚訝抬頭,目光交匯時,她突然莞爾一笑。她的眼睛裡亮晶晶像落滿星辰,她撥開頭髮站起身迎上來。
他看著她。
她也看著他。
故事也許就這樣被改寫,一切從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