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開春。許是因為前一個冬天下了大雪,這個春天便顯得特別的綠意盎然。Moonlight shadow的親水平台上映著春日暖暖的陽光,雖然風裡還帶著幾分料峭的春寒,但已經有客人禁不住暖陽的誘惑,捧了筆記本電腦去坐在平台的座位上。
不少路過的遊人都忍不住駐足來看這平台上的兩個女子:一個是俏麗高挑的,烏黑的長卷髮隨意在腦後綁了馬尾,若不是小腹微微隆起,實在難以讓人相信她已經嫁做人婦;另一個女子乍一看並不耀目,只是穿著素色的針織衫,配了牛仔褲、帆布鞋,髮色是新染的紅褐色,隨手挽了,用支民族風的髮簪鬆鬆固定,有些許髮絲滑落下來,在頰邊劃出微微的曲度,是非常隨性的樣子。她只是坐在那裡喝著咖啡上網,又和那俏麗的女子小聲說著話,這場景卻那樣閒適與溫暖,放在這春日的暖陽下,竟然就讓人不捨得移開目光。
莫小晰顯然是注意到了遊人的注目,卻只是微微一笑,扭頭去問許安然:「喊他們給你的茶加點水吧?」
許安然賴在堆滿了各色軟墊的籐制大圈椅裡,做足了慵懶的姿態,前所未有地輕聲細氣地答她:「好,麻煩你了。」
莫小晰只是笑,嗔怒著罵了一句「懶死你」,便起身去喊waitress來加水。許安然知道她是看在乾女兒或者乾兒子的份上才會那麼好使喚,也只是笑而不語,伸手去將莫小晰的筆記本電腦轉過來對著自己,專注地看著網頁。
莫小晰喊了waitress回來,見她湊在電腦前看網頁,二話不說就講電腦奪走,還不忘念她兩句:「許安然,你有點當媽的覺悟好不好?」
「怕什麼,沒那麼容易出事的啦∼」許安然這個沒有覺悟的孕婦又撈過桌上的水果盤抱在懷裡,一邊吃著水果,一邊從牙縫裡擠出一句:「小晰,我這不是幫你選車麼∼」
「不用你操心,我已經想好了。」莫小晰默默地將筆記本電腦蓋上,端著咖啡坐到許安然身邊,伸手去摸她的肚子,「你啊,就安心照顧你自己,準備讓我當乾媽,就行了。」
許安然聽了這話笑得花枝亂顫,輕輕撥開莫小晰的手,嘴裡倒也沒停下:「哎∼你這話聽著怎麼跟我們家楊子傑的話那麼像啊∼」
「那說明你這個當媽的人覺悟確實不夠,所以你老公和你的親親閨密我才會意見高度統一。」
「去你的,你什麼時候和我們家老楊串通一氣了?」許安然把果盤放回桌上,側過身來,像十幾歲的時候一樣抱住莫小晰的肩,「哎,小晰,你跟我說實話,怎麼突然想買車了?你不是不喜歡自己開車麼?」
「沒什麼,就是覺得自己有車方便一點。我們公司下個月不是要搬去江南新區了麼,坐公交車太浪費時間。」
「是這樣麼?可是我怎麼記得,你們公司搬過去之後,是和張胤的公司在一棟樓裡了啊?那你不就可以明目張膽地蹭他的車了麼?反正你們全公司都知道他是你男朋友,怕什麼∼」
「他不是我男朋友。」莫小晰突然就不耐煩起來,卻只是不動聲色地推開許安然站起來,走到扶欄邊倚著,目光投向湖面上幾片漂浮的樹葉,心裡卻是清明的。許安然並沒有說錯,但這卻恰恰是她的死穴:自從跨年的那個晚上,那麼突然地,明白了自己這麼多年來的心情之後,她要如何再去坦然地面對張胤?
那天她沒有回應張胤的示愛,只是慌亂地看著他:「張胤……」他似乎是酒醒了幾分,臉上看不出什麼神情的變化,須臾,瞭然地一笑:「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用說,我明白。只不過,我們的君子協定,還有效嗎?」
「嗯。」她輕聲給他一個肯定的答覆,於是他深深呼了一口氣,上前一步,靜靜把她擁在懷裡。他的懷抱始終是那樣溫暖,從大學時代到今天,始終有著讓她安心的味道。只是這一次,他們都清楚明白的知道,這個擁抱,無關愛情。
從那天以後,莫小晰便減少了與張胤出去的次數,漸漸他也比較少打電話來,雖然還是常接她下班,也只是默默送她回家去。屬於兩個人的晚餐、電影、逛街,似乎都隨著跨年那一夜的煙花,散落消失在這個城市屬於2007年的那些夜幕裡。
這樣下去,總是不行的。自從考出駕照以來,莫小晰第一次動了要買車的念頭,恰好又接到通知說公司下個月搬遷,便索性以此為理由,向爸爸提出了買車。莫爸爸倒是很高興,他早想送一輛車給女兒當生日禮物,只是苦於她不要,這回正好又趕上莫小晰生日剛過沒多久,連送車給她的理由都那麼名正言順。
和許安然見面的第二天,莫小晰就讓莫爸爸陪著去了4S店,她選了一個多星期,最終是選中了Mini的個性版車型。莫爸爸總覺得這車小了點,不過想想女兒也就是一個人用車在城裡代代步,只要她喜歡就好。於是兩人很快選定了顏色下了定單,約定下個週末提車,4S店的銷售代表遇上這般爽快的客人,自是服務周到忙前忙後,又留了名片,這才依依不捨地將兩人送出門去。
莫爸爸開了車帶莫小晰回家,途中接到莫媽媽電話,兩人便彎到碧潮路的沃爾瑪去替突然打算做西餐的莫媽媽買調味料和原材料。莫爸爸在進口食品的櫃檯前站了半天,拿了瓶醬料遞給莫小晰:「小晰,看看這個上面的成份表,字太小了我看不清楚。」
莫小晰接過去便照著成份表的英文單字念了,有幾個太偏的詞沒見過,只好一字字拼出來。莫爸爸一邊聽一邊點頭,又選了另外一件讓她念,選著選著突然就問:「哎,小晰,最近好像很少看張胤約你出去麼。你們吵架了?」
「沒有啊。」莫小晰愣了一愣,只能淡淡地答話,一眼掃到不遠處架子上滿是日文字的漂亮瓶子,似乎是自己找了很久的那款果酒,便顧自走過去看個究竟。莫爸爸拿齊了莫媽媽指定的醬料,一扭頭發現莫小晰已經走遠,只好推著購物車走過去,卻忍不住又問:「那,什麼時候叫張胤來家裡吃飯吧,雖然老是見到,不過我跟你媽媽都覺得還是應該正式跟他吃頓飯比較好,對吧?」
莫小晰仔細研讀了一遍玻璃瓶上的日文字,確定這就是上回童志從日本帶回來的那種果酒,便拿了幾瓶,放到莫爸爸推著的購物車裡,對於他的問題,卻仍是淡淡的給了一句:「要不要這麼正式啊?他又不是我男朋友。」
「啊?」這回輪到莫爸爸怔住了,「可是,張胤媽媽不是說……」
「阿姨誤會了而已。」莫小晰生生地打斷他,「很多人誤會我跟張胤的關係,然後傳到阿姨那裡,阿姨就以為是真的了。」
「哦……是這樣……」莫爸爸有幾分尷尬。這些年來他們一直對女兒採取寬鬆的教育態度,莫小晰十八歲以後,他們更是很少過問她的私事,直到今天他才發現,原來他並不瞭解自己的女兒,甚至,他第一次知道,莫小晰並不總是他們看到的可愛樣子,她冷淡起來,降溫的效果非常強烈。
再過了一個星期,莫小晰剛拿到新車的那天,就接到了張胤媽媽打來的電話。張媽媽很是直接,一上來就問她:「小晰啊,怎麼最近都沒來家裡玩?是不是和我們家張胤吵架啦?」
莫小晰那會兒正和4S店的銷售代表一道在車管所給新車上牌,匆匆選完牌照號碼,交進窗口去辦手續,便打足精神應付張媽媽:「沒有啊阿姨,我最近工作比較忙,所以比較少和朋友見面啦。」
「哎呀,工作再忙也要約會的嘛,我看張胤最近都是下班就回家,你們偶爾還是可以去看個電影吃個飯的嘛∼」張媽媽極盡八卦之能事,「要不,今天晚上到家裡來吃飯?我正好要去買菜,給你做你最喜歡的大蝦怎麼樣?」
「呃……阿姨……」莫小晰向4S店的銷售代表示意自己要走開一下,拿著手機走到外面走廊的窗口去,盤算著怎麼跟張媽媽開口,「那個……阿姨……我想,你誤會了,我跟張胤,沒有在戀愛。嗯,真的,不是吵架,不是生氣說的氣話,我們真的沒有在戀愛,就是好朋友。那個……是那時候徐俊峰他們誤會了,嗯,真的。」
掛完電話莫小晰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最艱難的張胤媽媽這關都過了,似乎,她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從決定要和張胤釐清關係開始,她就一直擔心怎麼向張媽媽交代,畢竟張媽媽是那樣喜歡她,甚至一度讓她覺得,如果真的就跟張胤這麼下去,有朝一日變成他們家的媳婦也不錯,至少不用擔心婆媳關係。
但是,總要面對現實。不可否認她很喜歡他,甚至有點依賴他,可是她已經知道,就像流行的歌裡唱的,「友達以上,戀人未滿」,她對他,比朋友多一點,卻不到愛情,曖昧下去,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修成正果的一天,與其虛耗彼此的時間,還不如早早了斷的好。
這天晚上張胤就在QQ上跳了出來,劈頭就是一句:「小晰……你害死我了……被我媽罵了一個晚上……」
「啊?」莫小晰發了個疑惑不解的表情過去:「你媽罵你幹什麼……?」
張胤回了個苦笑的表情給她:「她說我不懂得好好珍惜你這麼好的女孩子,還說如果我找不到像你這麼好的,就不用帶回家給她看了,她不接受的。反正,她就是認定是我欺負你了所以咱倆吹了……唉……」
「暈……今天你媽打電話給我,我跟她說得很清楚是誤會啊……」
「可是她不相信啊。大概她不願意相信一切都是誤會吧。我命苦啊我……」
莫小晰沉默了半秒鐘,選了個摸頭安慰的表情發過去:「節哀順變吧你。」
似乎,和張胤的關係,也就這麼恢復了正常。所謂正常,就是像這座城市裡所有的老朋友一樣,一兩個月都不見一次面,但有事沒事就在QQ或者MSN上瞎聊幾句,偶爾在大樓的門廳或者停車場遇到,也就是笑著打個招呼,一道去搭乘電梯,然後聊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到了各自的樓層便各自出去做自己的事。
波瀾不興。
反倒是和沈謙,經過了跨年那一夜,似乎也沒有發生什麼質的變化,只是,或許是聯絡多了,那七年的鴻溝漸漸淡去,也便可以像七年以前一樣,平和地相處,偶爾笑鬧,幾乎就像一對真的兄妹一樣。
平均半個月左右沈謙便會約莫小晰出去吃個飯,通常都是兩個人獨處,什麼事都聊,也聊感情的事。莫小晰漸漸知道了沈謙和章靜瑜大致的認識經過,沈謙也瞭解了莫小晰和張胤原來並沒有交往過。沈謙總記得莫小晰喜歡在飯後吃到甜品,次次都會給她點,有時吃飯的店裡並不供應,便開車陪了她到Rainbow去。偶爾兩人也開莫小晰的車,跑到江南的開發區去找一條人少的路,由沈謙陪著莫小晰練車技。
這是近一年來,莫小晰少有的平靜的日子,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幾乎是「心如止水」。不用在面對張胤時再為複雜的心情而糾結,也不用在沈謙面前再強撐出一個讓他們都感到陌生的自己。只是偶爾,很偶爾,非常偶爾,她會問自己,和沈謙這樣的相處,兩人都心照不宣地當作章靜瑜不存在一樣的相處,是不是有點小三的味道?
於是莫小晰會不斷不斷地反覆告訴自己,他們不過是兄妹,真的是兄妹。只是,早在情竇初開的時候,她是在意他的,直到今日仍忍不住拿他作為擇偶標準。但是,那不過是個標準,而他們之間,就是兄妹而已。
就這麼,有幾分自欺欺人的,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