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竹馬弄青梅 Part.8
    晚飯吃得沸反盈天。十來個人,坐了一張大大的圓桌,每個人面前一個小火鍋,自行取食想要的食材,於是便不斷有人走動,雖然是訂好了的包間,取食仍是要去指定的區域,年輕的男男女女們在包間的門口反覆錯身而過,嬉鬧自是不斷,又都喝了酒,先是每人一瓶的啤酒,然後便有男生從包裡拿了自帶的洋酒出來,趁服務員不注意開了,給每個人倒上,又復一輪的觥籌交錯。

    待到從火鍋店出來,大家都已有了三分酒意,又分了幾撥,打車去蓮禾路上靠近城市廣場的1917酒吧。在眾人一番推搡慫恿之下,沈謙與張胤、莫小晰拼了一輛車,莫小晰又拉上李嘉婷,湊了四個人。兩個女生二話不說地在後排並肩坐好,兩個男生和其他人打完招呼轉身上車,幾乎是無意識地,竟然便同時向莫小晰這一側的後車門伸出手去。彼此的肩膀有了輕微的擦撞,兩人瞬間都下意識地將手收了回去。張胤的腦子裡一時沒能繞過彎來,有些迷茫地扭頭去看沈謙。沈謙卻瞬間清醒過來:這已不是十年以前,那個位子,如今不屬於他,今後,只怕也不會再屬於他了。於是他微微裹緊了身上黑色的風衣,向著張胤歉意一笑,便去開了前車門坐上副駕座。張胤亦反應來,眼神中閃過一絲光芒,卻不說話,靜靜地上了車坐在莫小晰右邊。

    兩個男生在霎那間的交鋒,莫小晰沒有注意到,李嘉婷卻看在眼裡,待張胤上車後,她也就不再與莫小晰說話,只是倚著左側的車窗,拿著手機跟男友發短信。莫小晰從來都是一喝酒就犯困的人,這一車氣氛凝重,她愈發覺得睏倦,想也不想地就往張胤身上靠過去,順口說了一句:「困了,讓我靠一下。到了叫我。」

    是她這些年來習慣了的肩膀,雖然瘦,卻有長期運動鍛煉出來的肌肉,枕起來很舒服,亦很有安全感。她和他做了這些年「兄弟」,大學四年,每一次同去的飯局上喝了酒,回家路上她都是這麼枕著他的肩膀小睡。張胤只是微笑,調整了一下坐姿好讓她枕得舒服,又忍不住特意去看沈謙的反應。隔著副駕座的椅背,看不到沈謙臉上的神色,只是見他將頭扭向了窗外,臉的下半部映在後視鏡裡,唇線微微抿緊了,只一瞬,便又放鬆下來,試圖恢復上揚的弧線,卻終究是不能夠。

    如此細微的變化,卻讓張胤在心裡坐實了他的揣測,他果然沒有猜錯,即便隔了七年的漫長歲月,即便如今身邊已經有了章靜瑜那樣一個嬌俏可人的女子,沈謙,最放不下的人,始終是莫小晰。

    這複雜糾葛的女主角卻已經淺淺睡去。兩個男生之間不時擦出的火花,連身為局外人的李嘉婷都看出來了,莫小晰卻彷彿真的一無所知一般,明明該是這漩渦的中心,卻一副事不關己的平淡姿態。張胤曾經幾度忍不住要問她,但終是不忍心。他始終記得大四那一年,在學校昏暗的路燈下,她小跑著趕上他,從身後扯住他的衣服,微微用了力,能感覺到指間的顫抖。那時他沒有回頭,卻能清楚知道她的神情,那樣的惶恐,像只怯怯著卻又努力保護自己的小貓。

    她從來都是他的死穴,自從多年前的那一天,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感情開始。

    出租車轉過了路口,順著蓮禾路開了200米,便到了1917酒吧的門口。張胤喊醒了莫小晰,沈謙已經默默付了車資,四個人便下車去和其他人會合。1917酒吧距離城市廣場不過百米,站在酒吧門口便能看見廣場上的人頭攢動,老闆亦很有生意頭腦,索性便在酒吧門口的小院子裡加了幾桌,直接與城市廣場的跨年晚會「親密接觸」。

    許是因為下了雪,酒吧門口的桌子上座率並不高,於是史磊便跑去要了兩張拼在一起,一群人擠成一堆,喝著酒聊著天,因了人多,加上酒精的作用,倒也不覺得冷。

    喝了一圈便開始玩骰子,輸家的懲罰照舊是真心話大冒險。第一輪是史磊輸了,選了真心話,便被問了初吻的時間,他倒也臉皮厚,照實說了至今沒有,直接得到一陣哄笑。第二輪輸的是在火鍋店門口跟李嘉婷表白的男生,恰好選了大冒險,被起哄著去向李嘉婷索吻,兩個人都紅了臉,最後被李嘉婷一句「我有男朋友了」給打了回來。男生訕訕地回了位子坐好,李嘉婷覺得太拂他的面子,便把手伸了過去手背向著他:「算啦,讓你親一下,就當社交禮儀啦∼」

    然後便開始了第三輪遊戲,繞了兩圈下來,竟是沈謙輸了。現場的女生們立刻沸騰,逼著沈謙選了真心話,男生們也開始八卦,最後甩出來的問題是:「這輩子喜歡的第一個女生是在什麼時候?」

    沈謙沉默了許久,終於開口回答:「那時候不懂是不是喜歡,現在想想,應該差不多是十歲的時候吧。」

    立刻有人帶頭意味深長地「哦∼∼」了起來,又有好事者忍不住發問:「十歲?那就是小學同學咯?我們認不認識啊?難道真的是以前大隊部那個朱……哦,對,朱文文?」

    氣氛突然有了片刻的凝滯。史磊是當年的知情人,聽見這樣犀利的問題,便擱下了手中剛端起的酒杯,注視著沈謙,想看他會給出怎樣的答案。張胤亦凝神靜氣地等他回答,心裡卻突然浮現出「莫小晰」三個字,這答案的可能性太大,讓他不能不擔憂:如果沈謙說是小晰,她會怎麼做?

    想著張胤便側過身去看一旁的莫小晰。她卻是默默地喝著她的那支果酒,看不出半點的情緒波動。沒人知道的是,在聽到那個問題的時候,她心裡突然一緊。

    朱文文。她已經太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這是她和許安然之間的禁忌,更是她與沈謙之間的禁忌。但她卻和提問的人一樣,忍不住想知道,沈謙,他,十歲的時候就喜歡了的女孩子,真的是朱文文麼……?

    幸好這個問題並沒有讓沈謙沉默太久,但也沒有讓任何一個人滿意,因為他只是淡淡地答了一句「真心話就一題,我已經答完了,這些問題留到我下一次輸了再告訴你」。然後,這一整個晚上,他竟然再也沒有輸過一次。

    待到第四輪,輸了的人是張胤,雖然大家都是小學同學,但畢竟他不是師大子弟,和其他人也便略微生疏一些。互相退讓了許久,終於是李嘉婷大著膽子發話:「張胤,讓你選吧。如果你要真心話呢,就告訴我你和我們家小晰的初吻時間;如果你要大冒險呢,那就跟小晰來個法式長吻吧∼」

    話音剛落,男女主角尚不及做出反應,沈謙卻突然冷冷發了話:「李嘉婷,玩遊戲也該有個分寸,當眾接吻有點過了吧?」

    李嘉婷卻好似早就想好了堵他的話,迅速地甩出了一句:「沈謙,就算小晰是你認來的妹妹,也總要戀愛的嘛∼她都帶張胤這個『家屬』出席了,我的要求也不算過分吧?你不能因為女朋友沒來就不讓人家秀恩愛嘛∼」

    檯面上的火藥味忽地濃重起來,李嘉婷瞪著沈謙,帶了三分酒意的眸子裡卻有明顯的警告意味。她從來都知道沈謙待莫小晰不一般,甚至,早在初中的時候,她就看出來了,季昕和葉璐薇都不過是幌子,沈謙真正在意的人,就只有莫小晰。但是,那又怎樣?沈謙是帶著女朋友從國外回來的,難道他還有資格要求莫小晰七年之後再漫無目的地等他七年麼?

    「嘉婷……」莫小晰拉住了身邊李嘉婷的手。認識十幾年,她第一次看到李嘉婷這樣劍拔弩張的樣子。李嘉婷不是許安然,她從來都是溫和平靜的女孩子,雖然心裡清如明鏡,但這樣的爆發卻實在少見。

    沈謙怔了兩秒鐘,漸漸扯出一個帶著苦味的笑容,抓起桌上一瓶還剩一半的啤酒,站起來對著李嘉婷致意:「不好意思,我好像有點喝多了,你說的對,是我不對,我自罰敬你。」說完便將那半瓶酒直接吹了瓶。

    這一回連莫小晰都不知所措了,只是抬頭望著他,眼神裡有難掩的擔憂:「沈謙……大家本來就是鬧著玩的,你不要這麼當真嘛……」

    他卻只是衝她微微一笑表示「沒事」,擱下酒瓶便說了一句「不好意思我去方便一下」,轉身離開。史磊亦站起來跟上去:「我去看看,沒事的,你們繼續。」

    畢竟是全體都有了幾分酒意,看見史磊追上沈謙,知道應該沒事之後,一群人又沒心沒肺的鬧了起來。莫小晰卻仍是有些擔心,又扭頭往草坪的方向去看走向附近公廁的沈謙和史磊,張胤見狀從一側伸手過來微微攬住她的肩,卻只是拍了兩下:「放心啦,我看他沒喝醉,沒事的。」

    「嗯。」她低聲應了他,那邊便有女生喊她「小晰,我剛收了個短信,你幫我看看這個日文什麼意思」,於是她便站起來過去,很快就融入幾個女生的小嬉鬧裡去。

    沈謙和史磊從公廁出來的時候,遠遠看見的便是她和兩個女生靠在一起說私房話的情景。他忽然停了下來,在草坪上坐下,摸了煙出來抽。史磊坐在他身邊,非常自然地從他手裡搶過一支煙來點上,一手去搭著他的肩:「怎麼,想起當年,後悔沒有好好珍惜她了?」

    他卻只是沉默不語,直到那支煙快要燃盡的時候,才吐出一句:「她從來都不是屬於我的,何從珍惜?」

    待到11點多,這一桌人已經喝完了兩打啤酒和半打果酒,除了幾個不勝酒力的趴在桌上小眠之外,俱都站了起來,三三兩兩地走到城市廣場那邊去匯入人群,等著倒數和煙花。

    所有的人都「識趣」地讓張胤和莫小晰單獨在一起。他知道她不喜歡人多,總怕走散,便去牽了她的手,不是一般情侶的牽法,只是輕輕抓住她的手腕,每挪動一次位置就帶她一下。

    跨年晚會的舞台上是個白頭髮的蘇格蘭老頭在唱歌,他們都知道他,那個1917的駐唱歌手。聽說這老頭白天的工作是本地一家外企的高管,只是喜歡酒吧的氛圍,便每週末出來駐唱。他總唱民謠味道的英文老歌,有時興致來了,也會哼幾首蘇格蘭的童謠,很是有趣。

    莫小晰素來喜歡這老頭唱歌的調調,這會兒藉著一絲酒勁,便跟著輕哼起來,微微晃著身體,腳下一個不穩,便跌到了張胤的懷裡去。張胤順勢攬著她,也不放手。那老頭一曲終了,回頭看了一眼碩大的顯示屏,看著時間還剩10秒,便帶領著眾人倒數起來:「Ten,nine,eight,seven,six,five,four,three,two,one!」

    伴著最後一聲倒數聲的停歇,廣場四周躥起了金色的小煙花,屬於這廣場的鐘樓上,敲響了新年的鐘聲,還迸射出朵朵大型的花火。蘇格蘭老頭顯然異常興奮,大喊著「Happy New Year」衝下台來和眾人擁抱。

    就在這麼一片的喧鬧聲裡,張胤忽然低下頭對懷裡的莫小晰說了一句:「我後悔大四的時候沒有強行追到你了。」

    「啊?」莫小晰的耳畔只聽見煙花升空的巨大聲響,還有人們的歡呼聲浪,她知道張胤說了話,卻完全聽不真切。

    他見她一臉茫然的樣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一咬牙便拉了她跑到1917酒吧的草坪上去,不顧那些個坐在草坪上聊天的老同學,大聲地衝著她宣告:「莫小晰。我愛你!」

    鐘樓上恰好在此時升騰出又一朵花火,在他們的頭頂炸開,是朵金燦燦的太陽花。在濃烈的硫磺味道裡,眩目的煙花映著張胤眼中閃動的光芒,忽然就讓莫小晰感到了震憾。那一點閃動的光芒,與大四那年張胤指間的那點煙火漸漸重合起來,耳邊突然就迴響起許安然的聲音:「莫小晰,你為什麼就是不肯好好珍惜這個男人?」

    為什麼呢?為什麼……

    隨著花火落盡,那點亮光突然熄滅,抽離了的整個世界回到眼前,莫小晰忽然就在視線裡找到了那個答案。在最後一抹煙花落盡的地方,在張胤的斜後方,遠遠的那棵樹下,那個她再熟悉不過卻又覺得陌生的黑色身影。他的指間同樣閃動著一星火光,就是那麼一點點,絕望的火光。

    早在七年前,甚至更早以前,她就應該知道的答案。只是,這個答案來的太晚,如今的他們,再也回不去從前。

    她記得小時候念過的詩,《長干行》,有一句說「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便是如此了,在七年乃至十年之前,他的無能為力,她的莫名退卻,在漫長的時光裡,便在他與她的門前,那本就並不深長的小徑上,生成了滿目荒蕪的青苔,滑不留手,無從駐足。

    她與他的悔不當初,卻終究只剩蒼白的三個字,不是「我愛你」,只是,「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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