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竹馬弄青梅 Part.5
    「謝謝,請在這邊簽名。」莫小晰頭也不抬地收下又一封禮金,將桌上的簽名簿推出去一些,抓起眼前那支籤字筆就遞了過去。身為許安然的伴娘,她可真是嘗到了婚禮的忙碌滋味,剛才還在裡間陪許安然補妝,這才幾分鐘工夫,就被喊出來臨時幫忙做迎賓,好讓在這兒坐了一個多小時的迎賓去上個廁所喘口氣。

    「莫小晰。」低沉好聽的男聲,只喊了她的名字,卻沒有下文。男子就那麼站在她面前,似乎等待她的回應。

    她知道是他。七年不見,她還是能夠準確地聽出他的聲音,就像初二那年,那個夜幕初沉的傍晚,只是三四個字,她就能認出他來。該怎麼形容這一刻的感覺。彷彿,這喧囂的廳堂裡驟然寂靜,隔絕一切的聲響,只有那三個字,直直地刺進她的鼓膜裡去。在曾經的那十二年裡,她無數次地聽過這個聲音,一遍一遍地重複這三個字。興高采烈的。不動聲色的。拿腔拿調的。咬牙切齒的。一字一頓的。莫小晰。

    不是沒有設想過重逢,也知道,在這場婚禮上,總會遇上他——幫著謄寫喜帖時,就看見了他的名字。只是,哪怕設想過一千遍,一萬遍,也還是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硬生生的切入主題。時隔七年之後,他們對對方說的第一句話,竟然分別是 「謝謝,請在這邊簽名」以及,「莫小晰」。

    迎賓謝曉嵐已經在這個時候跑回來,一邊喊著「小晰小晰,謝謝你啦」,一邊急匆匆地坐下,又好奇地打量著迎客台前立著的頎長男子:「先生,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

    莫小晰知道不能再裝做鴕鳥,於是只好掛上微笑,抬起頭來看他:「是你啊。」

    二十四歲的男人,或許是在國外生活了七年所致,相比當年,越發的耀目起來。不是少年時那種霸氣桀驁的凌人之勢,不知是因為父親出事的影響,還是因為七年獨立生活的磨礪,多了幾分內斂與沉穩,卻不斂鋒芒。

    注視著他,莫小晰竟然就覺得眼眶微微的濕潤了起來。這個男人,經過了七年漫長的時光,經歷了從驕傲的、萬眾矚目的地方瞬間跌落的轉變,他仍然是人群中那麼那麼耀眼的存在,以至於,她隔了七年的漫長時光,再度見到他的時候,仍是忍不住以仰望的心情看向他,彷彿下一刻,他就會掛上那熟悉的帶著一絲調侃的笑容,用明顯是故意的口吻說她:「莫小豬,你又肥了哦∼」。

    謝曉嵐愈發好奇地看著這兩個人,忍不住就開口打破那一絲的靜默:「小晰,你們認識啊?」

    她一時竟不知如何接話,下意識的反應,是立刻站起身來,微微側過身去,對著謝曉嵐微笑介紹:「沈謙。我跟安然的發小。他是我哥哦∼」

    她沒能看到的是,伴著她的話音,他臉上的神色悄然黯了一黯。謝曉嵐倒是興奮著伸出手去握手:「你好,我是謝曉嵐,嗯,安然姐的表妹。」

    對於主動示好的年輕女子,他倒是不復當年的淡漠,保持了良好的風度與她握手,嘴裡卻只是給了禮貌的「你好」兩個字。莫小晰不禁暗暗失笑,在人模人樣的鑽五外表之下,他倒還是她熟悉的那個沈謙。張胤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他倒好,直接見了花叢就繞路走,一副花粉過敏的架勢。

    事實證明的是,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種東西,叫做巧合。莫小晰不過剛想起張胤,被許安然脅迫來當領座員的張胤就拿著杯StarBucks外送的熱牛奶走了過來。看見沈謙,張胤怔了片刻,很快認出他來,腳步明顯頓了一頓,卻仍是不動聲色地過來,逕直走到莫小晰面前,把手中的熱牛奶插好吸管遞給她,語氣是這些年來她已經習慣了的寵溺:「小晰,喝點牛奶墊墊。等會兒你肯定吃不到東西,還要幫許安然擋酒,先暖暖胃比較好。」

    「嗯。」莫小晰保持著與他一貫的默契,接過牛奶便喝了一口。這大冬天的,雖然賓館裡打足了空調,穿著伴娘的小禮服坐在門口,她還是有點手腳冰涼,這杯熱牛奶倒是來的很及時,頗有幾分雪中送炭的味道。

    看她心滿意足地喝著牛奶,張胤不自覺地就微笑起來。她滿足的樣子,總像一隻乖巧溫順的小貓,讓人忍不住就忘了她脾氣上來時的張牙舞爪,想要好好疼愛憐惜她。於是他像過去的七年裡一樣,伸手就拍拍她的腦袋:「慢點喝,有那麼渴麼?」

    沈謙在一旁站著,竟突然發覺,原來經過了七年的時間,他記憶中那個總是跟著他、粘著他的莫小晰,已經有了自己的另外一個世界。她,生活得比他想像的更好。而且,她和他的世界,已經沒法再像過去一樣重合在一起了。眼前的莫小晰與張胤,是那麼的自然、默契,一如當年的他與她。只是跨過七年的時空,他再走到她面前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個旁觀者。

    倒是謝曉嵐發現了沈謙的尷尬,站起來推了推張胤的肩膀:「哎∼這裡沒人會欺負你女朋友的啦,少甜蜜一下會死啊,客人等你帶位呢帥哥∼」

    莫小晰一下子紅了臉,看看張胤,又看看沈謙,怎麼都覺得不對勁,只好瞪著謝曉嵐開炮:「曉嵐你不要亂講啦,我們不是……」

    「沈謙,你的座位在七桌,我帶你過去。」張胤掏出座位表看了看,很快找到沈謙的名字,打斷了莫小晰的解釋。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叮囑她:「小晰,再一刻鐘就開席了,你記得先到我們那桌去吃點東西,別餓著肚子去陪許安然敬酒。」

    「哎呀知道了啦,囉嗦死了,快走啦你!」莫小晰揮了揮手示意張胤快點走開,這一幕落到沈謙眼裡,愈發讓他坐實了這兩個人的曖昧關係。那是他不曾看過的莫小晰。在他沒能在她身邊的歲月裡,她念完了高中,經過了高考,上大學,畢業,工作,在他還沒來得及適應的時候,就已經出落成了一個比當年更加漂亮、獨立、能幹的女子。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去思考自己對她的感情,她已經和九年前她就喜歡了的那個男孩子,成為了眾人眼中那麼般配的一對,就連他,都不得不承認,張胤,是真的很配他的莫小晰。多好笑。明明都已經是別人的了,他卻還是那樣固執,認為她是他的莫小晰。一如五年級那年的初秋,他啃著冰棍,含含糊糊對她說的:「你是我家小晰啊。」那時她沒有聽清楚,竟然,恐怕這一生,也就再沒有機會,以哥哥以外的立場,讓她聽清楚這句話。

    這一場婚宴,直到夜裡十點才漸漸散場,等到眾賓客都離開,只剩下主家收拾東西時,已近十一點。身為伴娘,莫小晰不可避免地喝到微醺,幸好新郎楊子傑與伴郎許安平的酒量都算不錯,加上新人們早就備好了「特製」的假酒,才沒讓她這個伴娘真的喝出洋相來。

    莫小晰喝醉的樣子,張胤是見過的。那是在籃球隊的畢業散伙飯,她和丁檬以「家屬」身份列席,結果唯二的兩個女生,和籃球隊低年級的那幫小男生一樣,全都喝翻了。丁檬喝醉了就開始鬧,笑嘻嘻地拽著徐俊峰一通表白,逼著他回答「你愛不愛我」。莫小晰倒是好點,只是話多,到了後來卻又一個人坐在那裡發呆,等到張胤送她回寢室的時候,她竟然就坐在他的自行車後座上,靠在他背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起來,講了一句半夢半醉的話:「沈謙,你他媽有本事,就,就躲在美國一輩子,不要回來禍害……」

    半年過去,想起這句話來,張胤不得不承認,他仍然有些該死的嫉妒。雖然明知道,連莫小晰自己,都從來不明白她對沈謙是什麼樣的感情,但他仍然介意,介意她的夢話抑或醉話裡,出現的竟然是那個在國外躲了七年的人。

    「張胤,你先送小晰回去吧。」許安然裹著大衣,拽著已經開始話多的莫小晰過來,直接把人推給他,「樓上房間那邊不用她去了,忙了一天她也夠累的,讓她早點回去。」

    謝曉嵐跟在後面就遞了莫小晰的大衣和包包過來。張胤接過衣服給莫小晰套上,她倒還有點不樂意,藉著酒意撲過去抱著許安然就是一通數落:「安然,你說你,突然把自己嫁掉也就算了,現在我是你的伴娘哎,還不讓我在這邊陪你。怕我數禮金的時候A錢啊?你怎麼對得起我們二十年的交情……」

    「好啦∼乖啦∼晚上不回去你媽要擔心的,讓張胤送你回家,聽話∼」許安然拍著閨密的肩,偷偷地紅了眼睛,仍然是把她推給張胤,丟下一句:「你負責把小晰安全送到,出什麼岔子我唯你是問!」,就拉著謝曉嵐走去兩家長輩那邊幫著收拾東西。

    「張胤,安然,安然她不要我了啦……」莫小晰轉過來看著張胤,嘟著嘴,淚眼汪汪的樣子,臉上的神情分明是很受傷。張胤心裡一緊,順勢就把她摟進懷裡,在她耳邊低語:「傻瓜小晰,許安然她最在乎你了,哪裡會不要你。就算她不要你,還有我啊,我不會不要你的。」

    莫小晰在他的懷裡,似乎是怔了一怔,卻很快就徹底釋放了情緒。張胤抱著她,靜靜的,只感覺到她的身子在懷裡微微顫抖著,他還來不及換下的Armani西裝的左胸口,漸漸地就有了溫潤的感覺,一小片,慢慢洇開。

    張胤半摟著莫小晰的肩,帶她到了停車場,上了他那輛PT漫步者,發動車子揚長而去。他們都不知道的是,在身後那一排停車位,那輛依舊停著的黑色Peugeot 307里,沈謙靜默著坐在那裡,已經有大半個小時。

    他一直在等,等她出來。其實他心裡也明白,若是她這時間要回家,定然是有人送的,而那個人,多半就是張胤。只是他不甘心,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憑了什麼,這樣不甘心地坐在這裡,以前所未有的頑固,等她的一個身影。

    給自己的理由是:她喝的有點多了,總要看到她有人安全送回去,做哥哥的才能放心。這樣的理由,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卻還是要一遍遍地讓自己相信。

    七年。自從爸爸出事之後,他一度覺得自己身在美國,就是在逃避。他知道爸爸趁機轉移了大部分資產,把下半輩子都押在了他的身上。但他在那個時間,身在異鄉,卻只是覺得無顏面對舊識,尤其是莫家人。他不知道他們會怎樣看待自己,看待爸爸。他知道的是,媽媽把家搬出了師大,她與他一樣的,都依靠著遠離是非中心來自我催眠,試圖保護自己脆弱的自尊心。

    在美國的七年,學業未成他不敢回來,甚至不敢回復莫小晰每年在QQ上的留言。他常常想起她,想起小時候的很多事,只是,他總是告訴自己,要出人頭地,要衣錦還鄉。但他卻忘了一件事,七年的時間,能改變太多的東西。他以為他們都還能站在原來的地方等待彼此的長大,等待時間的過去,他以為只要他回來,就能跨過那七年的遙遠時空。但是,他卻忘了,七年之後,她已經不再像當年那般需要他,而他,也不再有那個資格,不顧一切的假裝他與她兩個人就是一個天下。

    他只能靜靜地在車裡坐著,連大燈都不敢打,就那麼看著她,目送她上了張胤的車,目送那輛車消失在茫茫夜色裡。然後,繼續坐著,直到手機響起來:

    「喂?嗯,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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