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坊主子的木屋就設在離坊牌不遠的地方,屋內幾盞薄燈消酒瘦,朝南的兩扇窄窗還未闔上,說巧不巧地背對著湖心之景。
沒有見到西晷,樞念便領著水沐清至木屋小憩,「燈還點著,沒準是尋她的姐妹玩樂去了。先等等她吧。」
「呵,你那未婚妻的人緣倒真是不錯。」水沐清笑道,攬了衣擺朝窗而坐。早就聽說連淵王爺本人都極喜歡這未來的兒媳婦,難怪她今日進出淵王府這般自如。
樞念淡淡一笑,明白了他話中用意,「想必水兄也已看出她身份特殊了。」
「那雪球內勁不弱,砸在身上也該是個傷,你竟也不躲。」免去了主客之謹,水沐清悠閒地為自己沏了杯茶,一面嗑著桌上擺著的小盤瓜籽,一面自得其樂地品著雪中的月色,「我是否該感謝你幫眉璽擋去這一擊了?」
樞念的面色轉為柔和,「她就那古怪脾氣,見到高手總要探探對方的武功底子。原是想看水兄如何護妻的——呵呵,水兄莫要見怪才好。」他笑容煦煦,始終不溫不火的調子倒是與她有幾分相似了。
思及此,水沐清的神情又多了幾分眷戀,「樞念你道,眉璽與妃夷究竟有幾分相似?」他忽而問出這麼一句。
「論模樣有七分。」樞念不覺莞爾,「但兩人的脾性卻相差甚遠。」
便拿今日七姐的苛刻刁難來說——若換成是杜妃夷,定是不會讓七姐占任何便宜的。許久前便是如此了,杜妃夷不僅有才有貌,連武藝也絲毫不輸男兒,偏七姐又好強得很,便總想與她比個高下,可惜每次都是自己敗下陣來。
然身為妹妹的杜眉璽似乎全然沒有姐姐的影子——沒有驕縱,沒有凌厲,亦沒有鋒芒。但可以確信的一點是——她同樣是個聰慧、更善解人意的女子,未必輸給姐姐杜妃夷。
「實不相瞞,我當初之所以娶她便是因為她那七分相似的容貌,」回憶起三年前兩人在梅苑裡初遇的那一幕,水沐清眼裡的眷念愈深,更多了溫情款款,「可後來我發現,那七分相似卻只剩了三分,若非細究,我幾乎就要忘了眉璽是妃夷的妹妹——」
話語微頓,水沐清的嘴角浮出些許笑意,是釋然的,「而如今,竟是連那僅有的三分也沒了蹤影,倘若眉璽站在我面前我只當她是個完全陌生的女子。我原以為是我相思成疾,記錯了妃夷的模樣——或是眉璽長大了,五官偏離了從前的輪廓……」他轉而望向樞念,輕蹙的眉峰似兀自困惑著,「可奇怪的是,旁人卻不曾有過我這般心境,看見眉璽時仍舊覺得她與妃夷實在太像。你道為何?」
已然明白了他的心思,樞念溫聲笑道:「難怪詩人常道『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果真不假。其實水兄自己心裡已有了答案,不是嗎?」
水沐清但笑不語。心思早已紛飛到茫遠的罅隙裡,究竟是從何時起,心底的那份惦念已經易了顏色?只因一直以來對亡者的哀思將自己捆縛——或許更是難以派遣的遺恨吧,便理所當然地忽略了近在咫尺的牽掛……
從前是他太苛刻,總是記得妃夷的好,哪怕是她骨子裡的霸道和驕縱,也情願捧在手心視為玉珍,所以忘記了眉璽的斂靜,忘記了眉璽的乖巧,忘記了眉璽的善良,忘記了眉璽支著腮發呆時眉間的一縷惆悵,忘記了眉璽踮起腳尖將絲帕纏上梅枝時的幾許頑皮……
而他竟是在忽略了三年後才恍然明白,眉璽就是眉璽,不同於妃夷,卻是他更想要去憐惜去呵護去心疼的女子啊!所以想要用餘下的生命好好照顧她,想要與她心心相惜,想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水兄嗑瓜籽不吃籽肉?」漫無邊際的思緒被樞念略微驚訝的聲音打斷。他這才注意到,水沐清雖然嗑瓜籽嗑得津津有味,那籽肉卻半粒未進,全在桌上擺了一堆。
這才意識到自己滑稽的舉動,水沐清不禁也啞然失笑,「習慣了,以前都是幫她嗑的。」回憶起她當時赧然的神情,唇角的弧度不自覺地上揚。
「倘若有情人能成眷屬,倒真是再好不過的了。」樞念輕言道,一貫溫靜的語氣卻多了些歎息的味道。
水沐清好笑地揚揚眉,「自己都快成親了,說這種話不怕你那未婚妻再拿雪球砸你?」
卻不料樞念的回答竟是:「我和她,不過各取所需罷了。」
那一瞬,水沐清分明從那個男子的眼裡看見了失意,甚至寂落——是無慾無求的樞念公子不曾露出過的神情。
「我所認識的樞念公子並不是會拿婚姻作籌碼的人。」水沐清斂去了唇邊的笑意。各取所需——多麼殘酷的詞眼,絕不可能會是樞念的本意。
「水兄可曾聽聞『上古傾曇』?」樞念有意避開了他的話鋒。
水沐清聞言皺起了眉,「如今江湖之事我們水家已鮮少過問,只聽說是個亦正亦邪的教派,教中之人皆為女子,雖不足百人,卻個個身手不凡,為武林一大隱患。」他揉著眉心歎了口氣,「想必你也有所耳聞,我的第二位妻子,江湖媚姬藍茗畫,便出自那裡。」
當初娶她時只為治病救人,可算是奉契成婚。只因當時她身份隱蔽且有經商之能,自己去了西域便也任著她在水家呼風喚雨,害得三弟源沂差點因她而死——為此他沒少自責過。幸而後來她被武林至尊瀲水城收為隱者,自己便也有了堂堂正正的理由休她出門。
「如今朝廷與武林不合,水兄與我皆屬於朝廷一方,江湖之事確實不便插手。」樞念的視線落向窗外不著邊際的地方,「若非那蠶衣神功的秘笈在上古傾曇——」
「你當真信那東西?」水沐清不以為然地打斷了他的話,「說什麼練成蠶衣神功便可移形幻影無所不至,甚至顛覆乾坤扭轉時空……真是荒唐。若時空真能被扭轉,那練功的人豈不成玉皇大帝了?」
樞念也忍不住玩笑道:「不是玉皇大帝,該是王母娘娘了。水兄不知,這蠶衣神功唯有女子能練得。」
「敢情我們這兩個大男人還不能練了?嘖,可惜了兩塊練武奇材。」水沐清佯裝大憾道。
煞有介事的神情亦讓樞念忍俊不禁,「何況就算女子也未必全能練得,據說還一定得是生於乙子年乙子月乙子日乙子時的女子才有這個慧根。幾百年才遇上一個。」
說者無意,聽者心裡卻「咯登」一沉。水沐清趕忙喝了一口茶壓下心裡那種不舒服的預感,抬眼時又是笑意融融,「我道,你那未婚妻怎麼還不回來?」
「不行了小鬼!姐姐我快堅持不住了……」
參天古槐上,西晷的額頭已是冷汗遍佈。用內力化出的水幕隨著體內真氣的逆走變得巍巍不穩,以至於湖心中央的樂坊也開始忽隱忽現。
層疊的紗縵裡,依稀可見緋衣女子揪著前襟匍匐於地,衣發凌亂,滿地狼藉。聽不清男人的聲音,一張花裡胡哨的臉卻是從未有過的激烈和瘋狂。
「該死的!兩個大男人聊什麼鬼天聊到現在還不滾?」身邊的南何更是氣得直跺腳,「現在怎麼辦?」她心急地問。若是被水沐清瞧見自己此刻的模樣,眉璽一定會痛不欲生的啊……
而這時候水沐清和樞念已經走出了木屋,似乎就要往湖心這邊走來,西晷神色一凜,「南何,你去將他們引開。」
「好。」南何一個利落的踏葉無痕便迎面朝他們飛掠而去。魅影於兩人前倏忽一現,又在瞬間銷聲匿跡,足見其輕功極佳!
「誰?」樞念聞聲立刻折身緊隨其後,一襲藍衫便在頃刻消失於茫茫白雪裡。而水沐清前隨的腳步就要踏出,卻在轉念間驚悟過來——「調虎離山!」
他當機立斷地飛身往湖心而去,足尖點水便如落花水上漂,竟是驚不起半絲漣漪!
「哼,想去湖心也得先過姐姐這關!」西晷亦在瞬間收掌為鉤,手腕一翻便隔空擒住一團白雪揉為雪球。掌心真氣積旋雪球上頓時青煙翻滾,又見她手腕再翻捲風似龍吟,而後霍地推掌而出——「馭龍掌!」
雪球便在電光火石間朝湖心那道身影疾馳而去,嘯聲徹空勢如破竹!
不好!水沐清心弦一緊——如今他身在湖面腳下無處借力,根本不可能出招反擊!
而就在那內勁渾猛的雪球離他後背只差幾寸時,不知從何處飛出一枚石子,恰好經過他足下——
「多謝相助!」不知對誰說的話?頓時便見水沐清腳尖利落一點石子,剎那斂袖騰空而起,並在瞬間運氣回掌,「符煞!」
霎時青光迸濺,湖心巨浪濤飛捲成柱!雪球受衝擊連連後退,而水沐清又乘勝追擊,翻掌凝氣再添五成內力——「七劫!」
馭龍掌的內勁早已瓦解,雪球重新受力沿途而返,氣勢洶洶直擊西晷面門!
「果然內力不賴嘛!」唇角翹翹,西晷依舊臨危不亂,同時掌心交疊在額前展開,掌心凝聚的真氣赫然成了紫色!緊接著闔目念訣:「巫、燼、破——啊……」
吃痛聲混著甜腥味滑出嘴角,西晷頓時只覺得胸口一震——怎知那雪球竟在瞬間化成七個!只怪她自信輕敵,只出了六成內力——化去了其中六個,那最後一個卻是躲避不及……
「怎麼是她?」聽出是西晷的聲音,水沐清正覺驚惑,卻在餘光瞥見湖心中央的紗縵環階時渾身大震——「眉璽!」
如今紗縵內唯剩眉璽一人跪臥於地,不見了男人的身影。披散及地的長髮掩去了她的神情,卻清楚地望見她的右臉已是淤青一片,鮮紅的指印觸目驚心。
「眉璽,眉璽……」轉瞬移身至她面前,水沐清手腳慌亂將她扶坐起來,視線便在觸及到她頸上齒痕的剎那凝固,「是……他?」他心中一痛,而那混雜著憐惜與自責的悲慟又在瞬間化成滿腔的憤怒,「是他——是你的主子對不對?」
恍若大夢初醒!難怪——難怪自己每一次想要碰她時都會露出那樣惶恐的神情,還要竭力隱忍著,每一次都將自己的下唇咬得稀爛……他只當她是出於女兒家的害羞,又怎會知道——她的心裡竟藏著那樣大的痛苦?而這些令她痛不欲生的回憶都是那個男人——那個被她稱為主上的男人帶給她的!這——這該死的混賬他恨不得現在就手刃他!
眉璽疲憊不堪地掀開眼簾,原本清湛的眸子涼如死潭,早已乾涸的流光便在望見那張熟悉的臉龐時微微有了神采,「夫……」她忽然緊咬住唇,驚恐地想要往後退,「不要……不要碰我……很髒……」
「眉璽!」水沐清痛心疾首地將她摟緊,沙啞的聲音裡唯有自責,「不要這樣眉璽,是我不好,是我沒有保護好你……」他的眸中忽現殺氣,「是西晷——是她害了你!」
一定是她!難怪一開始就不見她的人,後來又想使調虎離山計想騙他離開,被他識破時又千般阻攔——這女人分明是在助紂為虐啊!
「不是——不是她——」眉璽驚慌失措地抓緊了他,生怕他去尋仇,「西晷只是想幫我……她只是——」手指忽然竟使不出半絲力氣再抓住身前的人,緊接著虛弱的身子往下一軟,她閉上眼睛,淒然失笑出聲,「不想讓夫君看見,妾身其實是——」
「你是我的妻,眉璽。」水沐清再一次打斷了她,語氣竟是一如既往的溫柔,一如他眼裡的柔情亦不曾變過,「眉璽,是我不該——我不該帶你來淮南,不該讓你參加這喜宴——我們現在就回蘇州,可好?」他幫她將髮絲抿至耳後,小心翼翼地捧住她受傷的頰,「從此以後,不要再離開我身邊半步,可好?」
他驀地站起身,朝著黑夜朗聲道:「從今日起,若有誰再敢尋我愛妻杜眉璽的麻煩,便是與我水家為敵!便是與我水家三百二十八家綢莊分鋪兩千七百零三十三名護主隱侍為敵!便是與我水家傾國的財力為敵!」他仰天大笑一聲,如墨長髮逆風張揚,溫和的眉目卻早被刻骨銘心的仇恨滿滿充溢,令他俊美的容顏殘冷如魅,「縱然我水家早已不干預江湖之事,但倘若——我們水家再與武林至尊瀲水城聯手,相信閣下今後的日子應該不怎麼好過吧?」
最後一句他說得極是輕巧,甚至帶著那麼些輕描淡畫的的笑意——卻無疑是種威脅。是了,他水沐清雖不再是從前那個心高氣傲的弱冠少年——如今的他絕不輕易誇口與人爭鋒,但若立下這番狂言,便必然會讓之實現!
他相信那個男人能聽見。
「夫君……」眉璽的聲音早已哽噎。這個男人啊,竟甘願捨棄水家一世清譽只為保護她這個渾身污孽的人……
「回家吧,眉璽。我們回蘇州。」水沐清溫柔一笑,俯身幫她整理起凌亂的衣衫。微露的肌膚冰滑無骨,一如她始終冰涼的指尖……心頭莫名升起一絲異樣,水沐清的手指微頓。
「妾身自己來便是。」猛然察覺到他的舉動有多親密時,眉璽慌忙伸手要攔,卻被他反手握住——
「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不讓我碰你?」他揚眉好笑,說著這樣曖昧不明的話,神情卻始終謙謙有度。
眉璽的臉色又紅又白,說不出第二句話來。
水沐清這才滿意笑起,指下動作極是輕柔,一面溫聲道:「你的體溫總是這樣低,難怪是屬蛇的,以後記得多喝些祛寒的花茶……」
他的視線無意間落在她微敞的胸口,卻在望見那枚熟悉的蛇紋胎記時猛地一滯,來不及思考時,手指已經不受控制地往下想要去觸摸,卻被眉璽慌不迭地攔手摀住——
「夫君!」她又羞又急地喊了一聲。
「你怎麼……也有……」水沐清的視線卻一直沒有離開過她的胸口,瞳仁裡寫著莫大的震驚——她怎麼——怎麼會有和妃夷一樣的蛇紋胎記?
那一瞬所有紛亂旖旎的畫面統統躍入腦海,不曾遺忘過的是七年前的那個夜晚,是那個濃情迷醉的暖帳春宵……
「這是……胎記?」青燈柔漫,他戀戀地吻著她胸口的蛇紋印記,軟聲呢喃。
耳邊傳來低低的一聲:「嗯……」太過迷離的語氣,不知是她細碎的嚶嚀,還是真真應了他的話?
「你的身體……怎麼還是這樣涼?」些許不正經的笑意從唇畔滑出,聲音裡已然有了調情的味道。同時細緻的吻沿著頸線往上,含住她小巧的耳垂,「還這樣青澀啊,你當真是……生於乙子年的?」他使壞地朝她的耳畔呵氣。
懷中的人兒似乎並未聽清他的話,細小的一聲「唔……」倒像是敷衍了。他的容顏在眼裡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即便是他近在耳畔的話語,聽進去的只有混沌的嗡嗡聲,是否意味著……自己的生命也已經到了盡頭?
她心裡一怕,情不自緊地伸手抓緊了唯一能感受到的存在……是這個男人,是這個叫「雒曇」的男人啊……心裡莫名有些溫暖,忽然輕輕地「呀」了一聲——他竟懲罰性地咬了她!
「妃夷,你今晚很心不在焉呢。」他的語氣裡似有淡淡的不悅。
咬在肩上的刺痛令她豁然清醒,這才憶起正事——主上是怎樣教她的?是了!要誘惑他許下諾言——要他承諾會娶她啊!「雒曇……娶我吧……好不好?」她聲音柔柔,藏著微妙的不安。
他終於忍不住笑起,原來她竟是在擔心這個,「都已經是我的人了,除了我,還有誰敢娶你?」他欺身覆住她的唇,將她來不及說完的話都細細融噬在綿密的吻裡……
細語癡喃,又是半宿貪歡。待他睜開眼睛,昨夜依偎在懷的女子已經和衣坐在床沿,手指貪戀地撫著他的眉眼,用一種似哀似怨的神情注視著他,「可要記得你許下的承諾。我杜妃夷會一直等著你水家的花轎……」
「你怎麼……哭了?」他捉住她的手,驚訝地望著她泛紅的眼眶。
不料她忽然不顧一切地撲進他懷裡,指尖狠狠掐進了他的背像在發洩自己的恨意,「雒曇,你只准愛我杜妃夷一個人!一輩子都不要愛上其她女人——」她忽又抬起眼,淚眼迷濛的模樣比起平日的清傲更多了一絲楚楚可憐,「就算——就算你今後愛上了別的女人,我杜妃夷也永遠是你第一個女人,對不對?」竟是她頭一次向這個男人妥協。
他啞然失笑,溫柔地將她擁緊,忽略了她身上滾燙的溫度,「是第一個,也會是最後一個。我明日便向你爹提親,可好?」
而水沐清永遠不會知道,便在那一夜春宵之後的尾聲——
寒露清湛撲若流螢,花重紅濕處,一條碎石幽徑綿延至霧色深巔。燭鑼聲早已敲過了三更天,略微涼卻的月華下,一襲緋衣正吃力地扶著欄杆輕走慢停。隱約有風聲入耳,攜來兩盞青黃色的枯燈飄悠悠落定在她面前。
「能自己走回來,看來是順利完成任務了?」帶著些痞痞的笑聲源自其中一位執燈的青衣女子,正是西晷。
眉璽的臉色倏地變白,耳根子卻紅得發燙。
西晷順手披了件外袍在她單薄的身子上,還是一貫笑嘻嘻的語氣:「呵呵,我這個人忒淺薄,是說不來什麼好話的。只是覺得,如果命定的劫數躲不過,那麼逆來順受也是好的。」
眉璽咬緊下唇,沉默了好半晌才輕輕道了聲:「謝謝。」
「我原以為,你跟我們不一樣。」一直默不作聲的南何終於冷淡地開口,她甚至不屑於看眉璽一眼,語氣裡更像是懷著莫大的嫌惡,「現在看來也是半斤八兩了。哼,作繭自縛。明明是個好人家的女孩子,偏要自甘墮落,現在弄成這副慘樣,以後還有誰要娶——」
「喂小鬼!」西晷揚聲打斷了她的話,並狠狠捏了一把她的臉,「你這傢伙怎麼比姐姐我還沒口德啊?姐姐我——」她忽然不說話了,因為指尖觸摸到一片濕涼。她趕緊縮回手撓撓自己的臉,不安分的眼珠子又開始四處溜躂,看天,看地,就是不看眼前這兩個人。
沒有被南何話中的利刺扎傷,眉璽卻溫柔一笑,甚至眼眸裡還有一絲欣慰在,「真好啊,南何,我又可以聽見你的聲音了。呵呵,你還是很吵啊。還有——又可以……看見你的臉了。」她習慣性地伸出手想要觸摸南何的臉,卻被她忿忿地拍開——「啪」的一聲脆響。
「髒死了,別碰我!」南何瞪紅了眼眶朝她吼。
眉璽神情一滯,而後尷尬地抽回手,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不敢靠得太近。
南何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卻終究將話都嚥回了喉嚨眼,片刻後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自始至終都沒再看眉璽一眼。
只剩了兩人面向而立,西晷用力擠擠自己的臉,成功地讓自己擺出春天般的笑容,「啊呀啊呀,那啥——眉璽啊,你也知道小鬼一向嘴硬心軟啦,其實這衣裳還是她讓我帶的,還有——」
「我已經……回不去了。」眉璽忽然低低地打斷了她的話。夜風將她身上的外袍吹落,卻沒有再想起去揀,「主上說……我體內的寒毒已經根深蒂固,雖然有銀蛇相剋,讓寒毒每逢十五才發作一次,卻依舊不可能徹底清除……總有一天也還是會徹底失去五感,再也看不見,聽不見……」低啞的聲音像是欄杆上游浮的月影,茫茫然不落實地,「我現在,只想活一天是一天,倘若還有幾年的時間,還能像這樣看著你們,便也夠了……」
「眉璽——」西晷突然不受控制地打斷了她的話,想要說些安慰的句子,卻在撞見她迷惑的目光時忘了接下來的言語,「那個……那啥——啊,那個男人長得怎麼樣?」半晌卻是憋出這麼一句。
不期間思及方纔的歡好,眉璽的臉又是一紅,慌忙別過臉道:「你明知道我看不清他的模樣。」怎料還是清楚地記得他指尖的溫度,甚至他每一個或深或淺的吻,那樣小心……
「呃……總會摸到的吧?」西晷乾笑著撓撓鼻子,一面暗罵自己真是低俗透頂。
眉璽垂眸愀然,「是一個,很認真,很細緻,很溫柔的男子……」有些淒苦的笑意從嘴角蔓延開來,說出的話卻誠摯得沒有半絲虛妄,「希望……他能娶個好人家的女孩兒。」
乍然風起,將她由心的話語吹入霧色深處,消弭在那模糊的缺月裡,再也觸之不及。春日偏能惹恨長,斬不斷的哀愁離緒,便只任它被這寂寞得貪食起相思來的永夜慢慢銷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