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妝初好 第八章 枕面·休書
    半個多月之後,水家的馬車已經安然返程。連綿近一個月的大雪之後,氣候終於日漸回暖,府裡的許多開在早春的花也都興致正好地打出了骨朵。白嫩嫩的苞尖描著一點粉紅,似少女含羞微抿的絳唇。幾朵豐美的瓣上還沾著雪,晶瑩剔透的愛煞了那群惜花的丫鬟們。

    萃倚閣,迎風半敞的窗戶前,眉璽兀自清閒地繡起了枕面上的龍鳳呈祥紋樣。纖纖素指走線飛針,轉瞬間枕面生花,錦簇花雲間一隻織金的白鳳騰然欲飛。

    「喜宴果然並不甚太平。」水沐清悠閒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全然是副旁觀者的口吻。

    指尖微頓,而後接著針下的線引,那鳳尾的紋理竟還分毫不亂,「好在是化險為夷了。」她柔聲笑笑。既然淵王府裡沒傳出什麼供人樂道的噱頭,便一定只是無關緊要的小磕小碰了。

    「不假。」水沐清笑著走至她面前坐下,「樞念的妻子也算是順利娶過門了。」

    「西晷早該尋個良人嫁了。」眉璽的嘴角浮出欣然的笑容,「她本就是個清清白白的女子,也不曾傷害過無辜,整個上古傾曇裡——」

    「你——竟也是上古傾曇的人?」水沐清略微驚訝地打斷了她的話。意料之外的巧合令他笑也不是,歎也不是,「我們水家與上古傾曇還真是……有緣得很。」他習慣性地揉揉額心,猛然憶起蹊蹺——「不是說上古傾曇裡只有女子嗎?」怎麼她的主上……

    「主上是唯一的男人。」眉璽垂眸輕歎,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也是……自上古傾曇成立近百年來的第一個。」思及不妥,她忽而又改口道,「應該是從上古穆教成立來的第一個,『上古傾曇』這個名字是八年前易了新主之後才改的。呵呵,就連東唯和南何的名字也是他一時興起給改了的,當時可是鬧了好大一場風波呢。」她雲淡風輕地笑笑。

    心知她是故意要將整個上古傾曇的來龍去脈同自己交待得清清楚楚,水沐清只覺得心中一堵,竟有種說不出的抑鬱,「眉璽你……其實不用和我說這麼詳細的,我從來沒有想要追究你的身份。」他輕輕握住她的手,「你現在,是我水沐清的妻子,是眾人口中的杜家二小姐,與那烏七八糟的上古傾曇再沒有任何關係。」

    眉璽溫柔笑起,放下手中的繡面,「是是是,妾身現在是名正言順的水家少夫人。」她與他十指交扣,斂靜的眸子難能露出那樣舒心的笑意以及恰到好處的一點頑皮,「妾身立志要為賢妻,要協助戚總管操勞家事,要與下人們和睦相處,還要相夫教——」

    她趕忙掩袖輕咳一聲,臉頰不自覺地添上了羞色。

    其實心底還是藏著羞愧的啊!因為她並非完璧——而她的第一次,竟是給了一個連模樣都未曾見過的男人……當時她才多大?卻未嫁先失身,於任何女子而言都會是個不堪啟齒的污跡!儘管他甘心包容她的一切,也從未勉強過她什麼——只要她不願,他便適時止步。以至於兩人成親到現在都沒有真正行過夫妻之禮……然而他愈是這般寬容,她心裡的愧恨便愈深——因為她深愛著這個男人,想要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他啊……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原來這首詩裡的遺憾,她竟是到此刻才深切體會到……

    「眉璽……」正當她百感交集時,水沐清的聲音已經近在耳畔,下頜枕著她的肩,「上邪和無欺又跑去偷情了?」他輕輕一吹她新換的玉露梅花耳墜,些許煽情的笑意滑出嘴角。大半個月沒捉弄這兩個小傢伙,他手癢。

    眉璽的面色更紅,偏還要假裝專心致志地繡起枕面來。心裡藏著鹿兒亂撞,沒發現枕面上的紋理早就亂成了糟,「妾身想在這枕面上繡上夫君的名,可好?」她急著岔開話眼,連聲音裡都有了些微妙的顫抖。

    「嗯……」水沐清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細緻地吻著她的頸,「不過我更希望你將繡我的字繡上去。」他忽而又道。

    「字?」眉璽一訝。

    「怎麼?我竟沒有與你說起過?!」水沐清笑著離開她的頸,伸手扳正她的頰,「水為姓,沐清為名,字為——雒曇。」

    手中的枕面應聲而落。眉璽睜大了眼睛望著眼前的男人,眼裡的神情又豈能用「震驚」所能言喻?不不,這一定是巧合,一定、只是、巧合——巧合到諷刺啊!倘若——倘若她今後每喚他一聲「雒曇」,是否便要回憶一次七年前的那個夜晚,回憶她曾在那個同樣名為「雒曇」的男人懷裡交出自己的童貞?哈,老天啊,為何要給她開了這麼大的玩笑?

    「眉璽?」水沐清驚訝於她從未有過的神情,伸手在她眼前一晃,「你怎麼了,眉璽?」他不過是告訴了她自己的字而已——儘管以前除了妃夷以外,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他本字「雒曇」。

    怎料眼前的女人竟忽然欺身向他,同時手指探進他的裡衣,觸摸到一處地方——是他最難防備的底線,太過熟稔的指觸卻令他措手不及!

    「眉璽——」他捉住她的手,俊龐微微泛紅,連呼吸也陡然亂了節奏。她若再進一步,他可不能保證自己還可以坐懷不亂下去……

    眉璽的眼裡忽然有了驚喜的神采,那一笑,更是讓她整個人都越發明艷起來,美到不可思議,「雒曇……」被欣喜填滿的腦海裡已容不下更多理智的思緒,僅是確信——七年前的那個男人就是他,就是他啊!「雒曇……雒曇……雒——呀——」

    不防水沐清竟一把將她橫抱起來,逕直朝裡屋走去,「眉璽,你應該清楚挑戰男人自制力的後果。」他聲音低啞地告訴她。

    眉璽面上一赧,手指顫抖地揪住他的衣衫,轉念間忽又鬆開,轉為環上他的頸,將臉藏在他懷中。早已顧不上去追根溯源,理清七年前的恩恩怨怨,此時此刻她只想重溫曾經的柔情歡好,心裡有種濃得化不開的喜悅,或許更是一種期待吧……

    可惜無論春宵良辰多麼令人難耐,卻永遠有那麼一種不解風情的人在——

    「大少爺!鹽商柳家的少主子已經在正廳等候多時啦!」言忌的聲音恁不合時宜地從半敞的窗戶縫裡溜進來。

    「呀,窗戶還沒關……快些放妾身下來。」眉璽頓時急紅了臉。

    「讓他明日再來。」水沐清分外不悅地皺起了眉,手中的力道卻絲毫未松。

    「可是——人家柳少主特意從雲南趕過來見大少爺……」言忌一副為難的口吻。

    「那就讓他繼續等著。」水沐清的眼裡再度燃起了危險的火焰。

    說話間,懷裡的人兒已經費力掙脫開他的懷抱,「夫君還是先去會客吧,鹽商柳家在南方沿海一帶小有勢力,不可唐突了的。」眉璽柔聲體貼道,「妾身……等著夫君便是。」眼簾低垂,她的聲音細弱到幾不可聞。

    通情達理的笑容好不容易按捺住水沐清心裡的無名火,「好。」他轉身離開,一出門便迎上了言忌憨厚到令人咬牙切齒的笑臉,心裡的火苗重又騰然躥起,「言忌,咱這水府可是養了驢?」他瞇起眼睛。

    「驢?水府怎麼可能會養驢?」言忌撓頭嘿嘿一笑,脊背卻莫名有冷汗冒出,「大少爺可是在跟言忌開玩笑呢?」阿娘哎,殺氣!他他他……他絕對有從大少爺眼裡看見了殺氣!

    「哦?那我倒是奇怪了。」水沐清挽過長髮說得好生輕巧,只是眼裡的笑容沒有一絲溫度,「既然水府沒養驢,為何你的腦袋時常被驢踢?嗯?」

    「……」

    清楚地聽著門外這對主僕間的對話,眉璽也忍不住掩唇慼慼一笑,難得留下空暇整理起紛亂的思緒來……

    八年前,為了換取那兩條銀蛇緩解自己體內的寒毒,她甘願受命於主上。是主上教會了她一切——教她化落梅妝,教她妙筆丹青,教她儀態修養,更親身教她如何去媚惑男人——所以她會知道水沐清身上最敏感的位置……

    當時她只當是主上存心讓她破璧受辱,又怎會想起去追究這其中淵源?而如今她心裡已有了數——七年前的那個晚上,和水沐清共醉歡愉的人是她自己,而不是杜妃夷!

    既然如此,那麼當時的杜妃夷又去了何處?而主上與杜妃夷之間又有怎樣的恩怨糾葛?如今看來,「雒曇」這個名字,包括他身上最防備不及的位置,除了她杜妃夷,又有誰能知道得這樣清楚?那麼主上會知道——是否意味著他與杜妃夷關係匪淺?

    一定是了!眉璽愈加堅定了自己的推測。難怪主上每一次的探問,只要自己說杜妃夷的好話,說水沐清永遠最愛杜妃夷,他便欣喜若狂……

    而倘若——倘若這一切的目的只是為了要讓水沐清許下承諾去娶杜妃夷,那麼杜妃夷為何不親自獻身於他,卻還要找一個替身來與她深愛的男人共赴魚水之歡?換成任何女人都不可能會這麼做的啊!何況杜妃夷是那樣驕傲的女子?除非——除非杜妃夷的身體——

    這突來的念頭讓眉璽嚇了一跳,而後趕忙抵住額頭,阻止自己繼續臆測下去,「杜妃夷都已經離開那麼多年了,再這樣妄加微辭實在不該——」

    她話語一頓,剎那間有種不可思議的念頭一閃而過——杜妃夷,當真是離開了嗎?

    眉璽霍然驚站而起,臉色慘白如紙,「不、不不,不可能會是這樣……不可以這樣想……」

    然而腦海中許多紛亂錯織的片段齊齊湧入,壓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究竟是從多少年前開始的回憶了?當時的她才五歲啊……

    為何醒來時發現自己隻身躺在萬丈崖底?為何會失去從前的所有記憶,然後被上古穆教的主上帶回?為何她會擁有和杜妃夷七分相似的容顏?為何八年前,當她第一次站在那個男人面前時,他會露出那樣仇恨的眼神?那樣深切的恨意,就好像,他們很久以前便已相識……

    「你竟然……還活著?!」是他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然後便是他瘋狂地揪著自己的頭髮歇斯底里地尖喊,幾乎破碎的喉嚨眼裡只重複著那一句——「既生瑜,何生亮?」

    還有,那日,東唯跑來留給她神秘的耳語:「天吶,我竟然偷看到那陰陽鬼褪妝後的臉了!好像跟你有幾分相似呢?不會是你失散多年的哥哥吧?哈哈……」

    上古穆教從不收男人,而他是第一個男人。

    「哼,你們定是沒聽說過罷?那蠶衣神功唯有女子能練得,而練成之後……」耳邊迴響著北鳶輕蔑的聲音,眉璽忽然驚恐地摀住嘴,所有混沌的一切也在剎那鮮明到刺目。

    「無緣無故,幹嗎要老子殺他?」兩年前接到殺害戚總管的任務時,南何兀自低惱。

    那一瞬,她分明是聽見了那個男人的聲音,虛飄飄的好不真切,「他是第一個膽敢阻攔我的人。我、恨。」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大小姐抱著少夫人往井裡投,老奴也不會信的……不過……那麼久以前的事,少夫人定是不記得了……」是戚總管絮絮叨叨的聲音。

    ……

    其實東唯原本不叫東唯,而南何原本也不叫南何,「東風唯親鑒,南山何其遠。」是他為兩人易名時念出的詩,是水沐清作的詩,是他用那樣眷戀的神情念出的詩啊……

    其實上古傾曇原本不叫上古傾曇。

    「上古傾曇,傾曇,傾曇……」眉璽倉惶地笑出聲,「便是『傾心於曇』啊……」陡然間渾身無力,她踉蹌著跌坐在床上,「杜妃夷,妃夷……姐姐……哈……」

    正失魂落魄時,忽聞「骨碌」一聲,袖中的紫檀木匣滾了出來,一股勁滾了老遠,而後是細微的一聲「喀」,匣蓋子被擦開。

    「上邪,無欺……」思緒稍霽,眉璽下意識地伸手去取,卻在雙眼捕捉到匣中的一幕時渾身大震!緊接著一陣徹骨的寒意令她由頭皮一直涼到了腳底——

    便見鋪底的軟緞上,無欺——這條昨日還與上邪纏綿交合的雌蛇,正一點一點地將上邪食入腹中……

    「啊——」

    待眉璽從昏睡中睜開眼時,窗外的夜色已經湮沒上來,遮住了古梅樹浮搖的枝椏。床頭兩盞青燈依依不滅,水沐清便安靜地坐在床沿,只等她醒來,嘴角才浮出些許朦朧的笑意。

    「可是這幾日在馬車上睡得不好?」他溫柔地扶她坐起,為她披上厚衣,「身子這樣弱,你當真是上古傾曇出來的?」他半開玩笑道。

    本能地回想起昏迷前的所有真相,眉璽的身子又是一顫,「除了妾身,她們每一個都身手不凡。」她淡淡地笑了笑,心裡卻不甚淒涼。竟是在今日才徹底堪破所有的秘密,難怪主上收她卻從來不許她習武——是因為留著她還有更好的利用價值罷?

    妃夷姐姐啊,你不愧為全蘇州城第一才女——你真真是,聰明絕頂。

    可悲的是,明明知道這一切的真相,她卻沒有辦法告訴他——他心中的妃夷是完美無瑕的啊,她又怎能告訴他——其實這七年來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杜妃夷精心設下的局?

    是呵,正因為她愛他!所以情願讓他留著最澄淨無垢的回憶,情願讓他一輩子惦念著至愛的杜妃夷,情願——讓他認為杜妃夷曾將清清白白的自己交給他,而她杜眉璽卻是一身的污孽……

    唇角不自覺地勾起一個淒楚的弧度,垂眸不去看那張隱隱模糊的容顏,她又接著道:「妾身好奇,為何當初夫君會娶藍姐姐?明明還是那樣喜歡妃夷姐姐呀……」是她一貫乖巧的聲音,紫紗帳內青燈的陰影打在她臉上,讓他看不清她眼裡的神情。

    直覺以為她是在吃味,水沐清不禁笑著將她擁入懷裡,「當年水家的一位護主隱侍不慎中了奇蠱,藍茗畫說她能解,條件便是要我娶她。」

    「夫君便答應了?」依舊是她平靜無波的語調,隱約滲著一絲莫可言狀的情感,卻被心有旁騖的人忽略了。

    「你知道的,眉璽。妃夷離開那兩年,我確實——」話語微頓,水沐清小心地尋找著合適的措辭,並下意識地將懷中的人兒摟得更緊,「心灰意冷——便將自己埋於綢鋪生意裡,眼裡容不下其他女人。二妹又常催我另娶,我便……答應了藍茗畫。」

    「這樣啊。」眉璽輕巧地應了一聲,語氣裡更沒有絲毫嫉羨的成分在。

    水沐清無端又有些抑鬱,「眉璽……」他雙手扶住她的肩,深深地望進她的眼睛裡,「你的大度,有時候會讓我……害怕。」他又喃喃重複了這個詞,「我,真的很害怕……」害怕她對自己的感情放得太輕太淡,更害怕自己一不當心便失去她……

    唯有他心裡清楚,他對眉璽的愛早已超過了當初對妃夷的。縱然眉璽就在自己身邊,他卻依舊無時不刻都在牽掛著她……獨自在書房守夜總是最難捱的時候,只因一閉上眼睛腦海裡便只剩了她溫秀淑巧的容貌,只剩了她眉眼彎彎好恬靜的笑容……

    所以在這個冬天為她栽下了滿苑梅樹,所以放棄了遠在西域的經營只為了留在江南陪她,甚至會心血來潮地起個大早,在廚房苦等兩個時辰只為親自幫她熬一盅祛寒的花茶……而這一切,都是與妃夷相愛時所不曾有過的。

    然而,「我愛你更勝妃夷。」——這樣的話他絕不會對她說,因為心知她不是個貪於浮華辭令的女子。是啊,她是這樣聰慧細心的人兒,又怎會看不出自己對她的疼惜?

    「那夫君可知,為何妾身情願嫁入水家?」眉璽忽而俏盈盈地笑起來。她始終是嫻靜的,乖巧的,但那一笑,竟是從未有過的嫵媚,是一種……讓他心生懼意的笑容。

    「你曾說過,你是奉主上之命……眉璽?」水沐清的心裡陡然升起莫須有的不安,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抬起她的臉,卻被她輕輕推開。

    眉璽搖頭,「不止是這個……還有,其他原因……」她的聲音很疲憊,好似終於厭倦了這七年來的遮遮掩掩,連同從前的柔情也統統消失不見,「你可知道,我已並非完璧?」她毫不避諱地望著他的眼,沒有半絲羞愧。

    水沐清的身體陡然一僵,「眉璽,你知道我並不在意……」

    「你只當是我忍辱受主上折磨,自然不會在意。」眉璽輕笑著接上他的話,始終波瀾不驚的口吻卻像極了是諷刺,「但倘若我告訴你——奪走我童貞的男人其實不是主上,而我也是心甘情願的,你是否還能像現在這般坦然?」意料之中地將他顫抖捏緊的拳頭盡收眼裡,她又笑,「呵呵,我當時真是愛煞了他,所以十五歲便失身於他,還傻傻地以為他會來娶我……」

    她自嘲地抿起唇角,淡濛濛的一撇笑意消逝在帳尾的燈火裡,觸碰不及。

    轉而看他時卻又是笑容滿面,「主上疼愛我,才費盡心思幫我弄來杜家二小姐的身份,騙過眾人的眼,然後名正言順地嫁入水家——」燈影綽綽裡,她的笑容愈發明艷到迷濛不清,「我明明不是處子之身,卻還有臉嫁入你們水家,你道為何?」

    不等他回答卻又自顧自地接上話來:「因為你不曾碰過藍茗畫,不是嗎?」她忽然竟笑得開懷,「因為主上向我保證你絕不會碰我,所以不可能會發現我其實是個——」

    「眉璽!」水沐清忽然激動地打斷了她,拳頭握到青筋畢現,分明是在竭力隱忍著莫大的悲慟,「不要說了,眉璽……就算、就算你當年是自願的,就算你曾經很愛他……只要你如今對我還有一點情意在,我都,不會介意……」他顫抖的聲音竟像是一種卑微的乞求,「捫心自問,當年我亦是因為和妃夷有過一夜之歡,才會娶她……所以我——」

    「你怎麼還不懂我的意思?」眉璽終於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蹙起了眉,「我嫁入水家,只是因為我無路可走了你知不知道?只是因為除了你水沐清,已經不可能會有第二個男人願意將自己的新婚妻子晾在一邊甚至永遠都不去碰她!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氣那個男人……」

    她突然又笑,竟是說不出的嫣麗動人,「我啊,氣他明明答應了要娶我,為何最後卻還是娶了別家的女孩?我氣他明明是將我擁在懷裡,為何嘴裡卻還要念著別人的名字?我更氣的是……明明當年就是他給了我最溫暖的回憶,怎麼後來卻要害我提心吊膽生怕被他發現我其實是個卑賤不堪的女人……」

    她語無倫次地說著只有自己才聽得懂的話,「呵呵……李代桃僵,陰差陽錯,瞞過你也好……反正除了他啊,我今生都不會再愛其他人了……」她倏然又愉快地朝他揚起笑容,「所以現在,夫君是不是可以考慮休妻了?」

    聞言,水沐清踉蹌著往後大退了好幾步,而後費力地扶住桌案才穩住自己的身子,「我、不會、休你。」他字字頓頓,極是堅決。他不信!他不信她對自己沒有半分情意在——難道從前那麼多次的深情凝視都是假的?難道從頭至尾都只是他一廂情願的眷戀?

    「不——不可能——我不信!」他嘶啞著嗓子朝她喊。

    眉璽沒有再說話,只是用一種荒漠的神情靜靜注視著他。唇角冰冷,沒有一絲溫度。

    「就算……就算你說的都是事實……」水沐清深吸一口氣,忽然竟笑出聲來,可那笑容簡直像是洗濯傷口的水,雖是涓涓細流,也痛苦的,「那我就更不能休你了……你方才不是說,你已經無路可走了……那就留在水家,可好?」

    竟是在此刻才發現自己多麼微不足道,多麼,低聲下氣——哪怕她今生都不會看自己一眼也想盡一切可能地留住她——情願為她守著難以啟齒的秘密,情願一輩子不去碰她。

    恍然間憶起了曾在那張紙箋上看到的「秘藥」——便定是為她至愛的男子所求的吧?呵,原來——原來如此。

    沒有勇氣再望進那雙愈發模糊的眸子裡,眉璽別過臉歎了口氣,「水沐清,你這樣,真的很讓我為難啊……」一面說著一面已經起身下床,兀自疊起了被子,並摸索著將那空空如也的紫檀木匣藏入袖中,「你若是不休我,我又要如何嫁他?」

    水沐清的身體又是狠狠一顫,嘴唇發白,「難道他……」已經,回心轉意了?

    「不然我怎麼敢和你說這些?」眉璽不置可否地笑笑,並不回頭看他,「我又不是傻子。」她的手指忽然攥緊了褥子不動,睜大眼睛,任那大紅綾被褥中央暈染開一圈又一圈的水漬。

    「好,不過是封休書,我這就寫給你。」

    水沐清忽然痛快地大笑而起,走到筆墨具備的香案前,一面利落地翻出紙箋,筆鋒蘸墨,緊接著一個「休」字顫顫巍巍落上了紙面。

    「自古以來休妻需循『七出』:不順父母、有惡疾、口多言、竊盜、無子、妒、淫。」他笑,接著寫下「書」字,手指卻戰慄得幾乎握不住筆,「我父母早逝,無需你盡孝道,便不循第一出;你身子雖弱,卻並無惡疾,便不循第二出;你向來安分少言,便不循第三出——」話語一頓,手心已是冷汗遍佈。他驀然狠勁揉去了早已被淚浸濕的紙箋,卻還是笑著取出新的一張,重寫——

    「至於『盜竊』一出,更是不循——」

    「無子。」眉璽終於出聲打斷了他的自說自話,「最好不過的理由了,不是嗎?」眼淚無聲滑下嘴角,她笑得好生輕柔。

    「至於『無子』,卻要歸咎於我。」仿若聽不見她的話,水沐清依舊自顧自地說著,「是我新婚之夜便將你晾在一邊,是我一去西域便音訊全無連封家書都不樂得寫,是我三年來都不曾不碰過你……」他突然失笑,「傻眉璽,我若真寫了『無子』一出,你未來的夫君可是會有顧忌的。」

    眉璽再度緘口,嘴裡忽然嘗到一絲甜腥,竟是自己將下唇咬出了血。

    水沐清便又繼續道:「你寬容大度,更是不循這第六出。而至於第七出……」他輕笑著歎息,「你心裡只有他,也只與他一人相好過,我又豈能將這樣污穢的字眼加諸與你身上?」

    筆桿滑出指尖,任酣飽的濃墨放縱潑了一地淒艷,水沐清亦在剎那茫然,「這該如何是好?我竟……尋不出一個休你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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