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之後,去往淮南淵王府的行程皆已安排妥當。晨起時大雪方歇,凝妝初好。無論窗前簷下皆是纖塵不染的白,映著滿庭韶華,將偌大府邸也填斥得亮堂許多,偶爾點綴著幾枝紅骨朵更是讓人賞心悅目。
水沐清走至萃倚閣外,輕叩門扉喚了一聲:「眉璽。」
「門沒關,夫君進來便是。」裡面傳出女子溫柔帶笑的聲音。
水沐清應聲推門而入,迎面撲來的不是以往的棲巧檀香,卻是馥馥的梅花香氣。便見雕蘭小案上擺著一隻雙耳長頸瓷瓶,裡面斜插幾枝剛採下的紅梅,梅蕊還蘸著雪。
「馬上就要啟程了,你這梅花採了給誰看?」水沐清好笑道。
緋衣女子正對鏡描妝,細毫筆端微抬,一朵金粉的梅花便開在額心,唇角溫柔上翹,卻並不回身,「怕這空閨耐不住寂寞,留幾枝活梅陪著也是好的。」
水沐清聞言失笑,「若非這話出自你口中,我定要以為是哪個怨婦說的。」他走至她身後,望著與平日不盡相同的落梅妝,「怎麼今日畫的不是紅梅了?還有這——」他俯身下來,細細凝視著她眼尾處斜飛的紅痕,竟是第一次從她的臉上瞧出了嫵媚的神采——與她原本恬靜的模樣倒有些格格不入了。
他略微失怔,似乎……妃夷從前便也是這樣畫的?但妃夷骨子裡的驕縱適合那樣的妝,而眉璽——「不適合。」他兀自搖頭,「還是換回以前的那朵吧。」
說罷就要伸手幫她拭去,卻被眉璽急急地攔住,「夫君,妾身是要去參加淵王府的喜宴的。以前的紅梅妝未免小家子氣了些,妾身好歹也是水家的少夫人呀!」說罷乾脆又用寬袖擋住自己的臉,藏著眼裡複雜的神色,「妾身本非出自名門,沒有千金小姐的氣質,若沒這金梅撐撐檯面,怕是真要連累夫君被笑話了。」
她的語氣裡有討巧,有善意,好似通情達理得很,偏又藏著一種他讀不懂的情緒……
水沐清心頭泛起異樣的波瀾,卻還是依了她,「這一次,我聽你的。」他笑著伸手撫上她額心的那朵梅花,「不過回來之後你就換回從前的,可好?」
「嗯。」眉璽輕輕點頭,雲袖方巧遮住了眼底的悲涼。如果,還能回來的話……
南方接連幾日冬雪成災,星雲易位,為不詳之像。生辰八字相欺相剋,本不宜結緣,喜宴定會生事端,而她自己也會遇到主上——她的預感從來沒有這樣強烈過。但她不會躲,因為知道躲不開,該來的遲早會來……
「我道——你究竟還要遮遮掩掩到什麼時候?」水沐清忽然用勁拉下她掩袖的手,逼人的氣息陡然近在咫尺——四目相對,瞳仁裡印著彼此的倒影,了無塵隔。
「……呀。」眉璽溫吞吞地輕呼一聲,無辜地眨眼看他,「夫君這是……」
又被她藏起來了。水沐清在心底歎了口氣,以為方才出其不意的瞬間就要看破她的真實想法,卻不料她的心思藏得比自己更快……「我記得,馬上要出嫁的人好像是某個樂坊裡的姑娘,而不是什麼杜家千金吧?」他氣定神閒地調侃她道。
眉璽面上一紅,趕忙起身離開了妝台,「妾身已經準備妥了。」
「等等——」水沐清忽又發現異樣,「你的耳墜——」怎麼不是從前那兩條銀蛇了?
眉璽輕聲歎息,而後從袖中掏出一隻小巧的紫檀木匣子,遞到他面前,「夫君看了自會明白了。」輕咳一聲,她有些不大自然地將眼光移到了別處。
水沐清依言打開,乍一見鋪底軟緞上那兩條糾纏的銀蛇還有半刻的驚愕,而後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呵,我只當凡人會動春心,不想連它們也有情難自已的時候。」
眉璽垂著眼簾不說話,臉色卻有些發白。
「草木蟲獸皆有情,果然不假。」淡淡一笑,水沐清將木匣遞還與她,語氣裡竟有一絲莫可名狀的失意,「許多凡人未必能如它們般恩愛吧。」他話裡暗含的深意——聰明如她,又豈會聽不明白?卻不料對方答的竟是——
「夫君和姐姐可不就是最恩愛的一對了?」她眉眼彎彎,笑得明媚而乖巧,更沒有半點嫉妒、哪怕是歆羨的成分在,「呵呵,妾身時常聽府上的丫鬟們這樣說呢。她們都說夫君——」
「眉璽!」水沐清忽然激動地打斷了她的話,眼裡升起少見的慍意。他氣——氣她的雲淡風輕心如止水!他更恨——恨她的置身事外冷眼旁觀!這一副平靜到荒漠的口吻,就好像……她對他,根本沒有半分情意在。
然而再度望進那雙平靜無波的眼,他又陡然挫敗下來。他根本……沒有恨她的理由。
「妾身可是說錯什麼話了?」眉璽豎指掩唇,一副驚慌失措的神情。
「沒有。」唇角僵硬地勾起,水沐清揉著額心往後退了幾步,笑容裡透出漠漠的自嘲,「你沒有錯,一點、半點也沒有。」
眉璽咬唇沉默了半晌,才低低地開口:「妾身以後……再也不會說這樣的話了。」
視線落到窗外,水沐清笑容輕淡,「我說過你沒有錯。」
「可我……並不喜歡。」眉璽緩緩抬起眼,對上他的視線,「我原以為……我還可以像從前那樣,無慾無求,凡事逆來順受,便可以心平氣和地說出那樣的話——」她茫然搖頭,「可我現在發現,我已經……沒有辦法再回到從前的心境了。」
「眉璽……」水沐清眼裡有了欣足的笑意以及藏在心裡太久的話還未來得及道出,便被窗外一個恁不解風情的聲音打斷——
「大少爺,再不動身馬蹄子都快凍僵啦!」
狹長的眼睛危險瞇起,裡面跳躍著漆黑的火焰。言忌,言忌,逢言需忌,忌時勿言。看來本少爺還應該多教你識幾個字才好……
皚皚冬雪時降時歇,馬車一路駛來卻是風平浪靜得很,不足半個月的時間便已順利抵達淮南淵王府。
待淵王府的家丁一通報,最先迎出來卻是位錦衣華服的公子,聲音清亮如珠潤:「姓水的,這次怎麼沒讓我八抬大轎請你了?」
眉璽下意識地抬眸望去一眼,那公子論模樣只算得上是清秀,但眉心的那股英氣卻令他看上去神韻極佳。烏髻束了玉帶,挑出幾撂寫意垂於額前,看得出髮色極美。
只一眼,眉璽心下已有了數,而後恭恭謹謹地欠身行禮,「眉璽見過荀初郡主。」
精心扮成的男裝被輕鬆識破,荀初先是一訝,而後不悅皺起了眉,視線卻始終緊盯著水沐清,「你告訴過她我喜歡扮男裝?」忍不住又低啐了一句,「自作主張的傢伙。」
水沐清不急著答她,卻先伸手將眉璽扶起,而後才朝她客氣一笑,「我好像——並不記得你有這個癖好。」簡單一句話,便已將兩人的關係撇得清清楚楚。
「三年沒見,你還是老樣子。」荀初見怪不怪地哼了一聲,轉過眼,似乎這才想起要細細打量起眉璽來,越看卻越是止不住唇角泛冷的嘲笑,「水沐清,你還真是癡情啊——真不知道你究竟是癡情於那個人,還是癡情於那張臉?」她故意湊近了眉璽的耳畔,「瞧瞧這張漂亮的面皮,還真是——分毫不差嘛。」
聞言,眉璽只是溫吞吞地笑了笑,似猛然察覺不妥,慌忙頜首道:「眉璽惶恐,眉璽身份卑微,豈能比得上郡主金枝玉葉?」她低眉順目極是誠懇。
她這一答,卻讓荀初聽得臉色大變!這叫什麼回答?沒有聽出她話中的關鍵,反倒是揀些細枝末節入耳——以為自己是誇她好看呢?
愈想愈是怒火中燒,一雙眼睛死瞪著水沐清,「水沐清,七年前你準備了十里紅妝百抬大轎去迎娶杜妃夷——哈!確實,她杜妃夷才貌雙全文武兼備鋒芒畢露——她是全蘇州城第一才女她巾幗不讓鬚眉,就連我荀初也輸得心服口服!」荀初的臉色激動得泛紅,「可如今——你怎麼竟娶了團棉花回來?」她忽然粗暴地伸手抬起眉璽的下巴,「除了這張臉,她根本不及杜妃夷的十分之一!」
所以她恨——恨他寧可娶一個半死不活的替身也不肯接受自己的心意!當年的杜妃夷妙筆生花傾倒才子無數,遺世而獨立是怎樣的風華絕代?與他水沐清又是怎樣的天作之合人見人羨?可如今——這個叫杜眉璽的女人根本配不上他!
「呵呵七姐,你若真喜歡水家嫂子那張臉,我認識一位易容大師,可以將你的臉也易成那樣。不過到時候若水兄依舊不娶你,你可再不能怨天尤人了。」
聽見那道溫和的笑聲,水沐清驟變的臉色也漸而恢復了平靜,轉而望向正背著釣竿提著木桶,竟還不減翩翩風雅地往這邊走來的藍衫公子,朗聲笑道:「都快成新郎官的人了,不去陪你的未婚妻,反倒陪起魚兒來了?」
「樞、念——」被說中痛處的荀初惡狠狠地瞪了來人一眼,「要麼滾回河邊去釣魚,要麼滾回你的樂坊抱老婆去,少來這裡瞎摻和!」
樞念卻不急也不惱,依舊笑得和和氣氣,「我釣了條錦鯉,七姐要不要看看?」
「拿開——快拿開——」荀初立馬嫌惡地往後大退了好幾步。天知道她最怕魚腥味!
「七姐不看?真是好大一條錦鯉!」樞念卻執意要讓她瞧個新鮮,而就在那木桶遞至她面前時,忽聞「嘩啦」一聲——似乎是魚尾掃出的水花滿滿濺出,方巧落在荀初的衣袖上。
「你——」荀初的面色倏然變青,又在下一瞬作嘔地摀住嘴,說不出第二句話便疾風般地跑回府內。
「果然只有這個辦法能治她了。」見她離開,樞念才斂了神色,朝眉璽歉然一笑,「七姐的性子沖了些,水家嫂子莫要見怪。」
他雖不著錦衣華服,黑髮齊腰也未想起要束冠,但那輕描淡畫的一笑,便自現絕塵高雅,竟是任何光鮮的外表也比不上的。
眉璽不以為意地搖搖頭,笑望了一眼他手裡的木桶,「裡面沒有魚。」她說得肯定。而方纔那看似魚尾潑出來的水花——其實是他暗中用內力震出來的吧?
「想親眼見到樞念公子釣上來的魚,這輩子恐怕是沒那福氣了。」水沐清好笑地揚眉。
樞念聞言不置可否地笑笑,抬頭望了一眼漸暗的天色,難得皺起了眉,「瞧這天——怕是又要下雪了。呵呵,這幾日老天爺跟凡人鬧脾氣鬧得凶呢,不止外面下雪成災,恐怕連府裡都不會太平。」
別有用意的話語令眉璽渾身一震,抬眼時卻只見樞念不動聲色地吩咐家丁將水家馬車安頓好,轉而朝自己溫煦一笑。
「二位先進府吧。」
悄步隨著水沐清繞過淵王府內亭台樓榭,眉璽的臉色始終有些發白,「夫君,妾身方才可是又鬧笑話了?」她問得輕巧,思緒卻早已繞過了這句話,不知落在何處。
「你若直接不睬她,興許我會更滿意。」水沐清笑著幫她將狐裘披風裹緊,意味深長道,「我心知你是想給她台階下,所以情願將自己置於弱者可欺之地,好讓她心裡痛快一些,可惜她未必知道領你的情。」
眉璽抿唇莞爾,「說來也是妾身的失算,以為皇室貴族都好面子,沒料到郡主是個愛憎分明的烈性女子。若早知如此,妾身當時便不答話了。」
「你啊……」輕歎一聲,水沐清憐惜地攬過她的肩,「總是想方設法替別人圓場,何時也會為自己著想過?不樂意便只管表現出不樂意的樣子,何必還要強顏歡笑?」
眉璽溫聲笑了笑,並不答話。暗自感懷於他的細緻與貼心,連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小心思都瞞不過他的眼……但其實,許多時候並不是自己強顏歡笑,而是已經忘了要如何生氣了吧?就如同每每聽見不想回答的話會自發過濾,只因為那些話是真的可以不上心啊……
「心、靜、如、水、了、無、奢、念。」她微闔了眼眸,一字一字念得極其小心。然而這樣的境界,似乎已經離她越來越遠了……有些茫然,有些不安,更多的卻是欣喜以及從未有過的希冀,一齊匯成詩意的暖流梳淌到心尖上去……
可惜清湖漣漪還未來得及蔓延開來,心頭的悸念便被一個不悅的女子聲音打斷——「喂,十七,不是說好了今日會來樂坊的嗎?」
循聲望去,便見一位青衣女子倚著欄杆往這邊看過來。初看時只覺得她膚色極白,眉目細長很是討巧,甚至唇角那朵若有似無的梨渦會讓她看上去很和善,只是——
忽聞「嗖」的一聲,好大一隻雪球就這麼被丟了過來,伴著來人恁損良家女子形象的暴吼:「混蛋!今天樂坊裡一點生意都沒有,十七你還快不去犧牲點色相替姐姐我賺回本錢來?」
雪球飛過來時氣勢洶洶,顯然內勁十足。樞念卻也不躲,只任雪球自己偏了方向不輕不重地砸在他右肩上,而後拍拍身上的雪花,好脾氣地朝她笑笑,「西晷,客人來了。」
他微微側過身子,後面便站著眉璽,臉色煞白地盯著地上的雪花發怔。
「啊,還有客人在吶,呵,呵呵呵……」被喚作「西晷」的青衣女子立馬換上春天般的笑容,轉眸看見眉璽時竟還兩眼發直愣了好半晌,然後大咧咧地抹了抹嘴,「啊呀,瞧如今的姑娘家,真是越來越——那啥,國色天香,如花似玉了!」
太過輕佻的話語以及與那張秀致的臉蛋很不和諧的痞痞的笑容——令水沐清的眉頭微微蹙起,同時下意識地伸手攬緊了身邊的人兒。
烏黑的眼珠子不安分地在兩人身上溜躂了幾圈,嘴巴一抿,忽又嘿嘿笑了,「啊呀呀,看來三天後的喜宴是越來越——那啥,百花齊放,精彩紛呈了!」西晷臉兒燦爛地走過三人身邊,「得,十七你就安心陪你的客人吧。姐姐我自個兒回去,不聽曲兒,睡大覺去了。」她掩袖打了個哈欠,似乎覺得冷了又趕緊將雙手交疊藏在袖中,哼著小曲優哉游哉地走了。
眉璽的手指藏在袖中顫抖起來,手心的那張桃花箋幾乎被自己揉皺——便是方才西晷在揚袖障眼時不著痕跡遞過來的。
桃花箋上寫著兩行小字:潮涯樂坊,主上已候你多時。
是夜,大雪晚停,霧霰攬著月影似迷醉更婆娑。潮涯樂坊,燈火已近闌珊。由湖心牽延至坊牌的紅紗縵也平添三分倦意,縵尾撩撥著湖中雪漪,半掩著玉人冰肌浮浮晃晃。
墨煙凍石的台階前,有襲緋衣跪身於地,低眉順目,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
石階上斜躺著一個濃妝艷抹的……男人。於這樣凝冷的冬日裡卻只是單衣裹體,且上身露了大半,倒像是故意朝人展示他平滑的曲線——以及過分細膩的肌理。厚施的粉黛將他原本的容貌遮去了七分,只剩了眼底的一抹恨意真真切切。
是了,他恨——恨的是眼前的這個女人,且這恨意好似已經根深蒂固了千萬年之久。但那冷厲的唇角卻在轉瞬突兀地扯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眉璽,你愛上他了?」
眉璽垂眸默不作聲。
「便是默認了?」男人的眉梢斜斜上挑,語氣竟有一絲說不出的愉快。
眉璽始終低著頭,並不答話。其實他心裡早已有數了不是嗎?從她燒掉那支金釵起——她若不愛那個男子,又豈會心甘情願受一輩子的寒毒之苦也不捨得傷他分毫?
「那他——有沒有愛上你?」說話的瞬間,男人的容顏已經近在咫尺,眼尾處畫了一隻火紅的鳳凰,將他的笑容也染成了熾烈的紅色,他扣起眉璽的下巴逼她望著自己的眼,「告訴我,眉璽。」輕巧的幾個字,便奪去了她繼續沉默的權利。
「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眉璽笑容溫淡,坦然的神色並不見一絲懼意,「主上明鑒,眉璽雖為他的妻,但他始終心念舊情,相思成繭。這三年來,眉璽與他相敬如賓,平日裡打了照面也無非是些瑣事寒暄,他並不曾碰過眉璽。」
向來言簡意賅的她鮮少說出這樣長得近乎繁瑣的句子,因為心知唯有這樣的答案才足以讓這個敏感多疑的男人信服。
不會忘記兩年前——當他用同樣的神情問出同樣的問題,而自己簡單的兩句「沒有」換來的兩記巴掌以及他瞪紅了眼眶嘶喊的那聲「我不信!」正因為她答得太過簡練乾脆,便給了他足夠的理由認為那是敷衍,他聽不出裡面的誠意。
即便心細如她,卻也沒有辦法猜透這個男人的心思,唯有吃一塹長一智。但她心裡有數,對於水沐清的一切,他似乎更想知個詳盡徹底,甚至更希望她愛上他——是一種……近乎報復般的心理。
顯然滿意於她有條不紊的回答,男人的唇角上勾,笑容越發顯得深不可測,「你道,究竟有沒有人能夠取代杜妃夷在他心中的地位?」
「他至愛杜妃夷,亦唯愛杜妃夷。」眸光清明,眉璽的語氣聽不出半分虛妄,「眉璽以為,杜妃夷在他心中的地位,永遠沒有人可以取代。」
是呵!平心而言,她亦從不曾奢求過要去取代杜妃夷在他心中的地位——倘若還能喚他一聲「夫君」,倘若還能看著他溫柔的眉眼,倘若還能為他綰髮梳髻,便也……夠了。
「永遠……」男人的聲音竟有剎那的飄忽。好似饜足,又好似……迷惑。他驀地加重了指下的力道,眼睛緊盯著她,「既然你愛他,難道就不曾怨恨過?」
眉璽抿唇輕笑,「眉璽自認配不上他。」她吐字溫軟,與她眸中的一點哀色糅合得恰到好處,「且眉璽以為,除了杜妃夷,已經再沒有第二個女子能夠配上他。」
男人聞言「哈哈」大笑而起,細銳的笑聲更為他濃脂厚粉的臉平添了幾分癲狂之色,「眉璽,眉璽,你真真是取悅我了。」他稍一提勁便輕而易舉地將她擁進懷裡,裸露的胸膛緊貼著她的臉,「還記得我以前是怎樣教你去取悅男人的嗎?」
他捉住她顫抖的手,笑容嫵媚而殘忍,「你的手,應該放在哪個位置才好?」
……
「啊呀啊呀,那陰陽怪胎真是越來越慾求不滿了。」
離坊牌不遠處的古槐樹邊,西晷正以手作枕躺在雪地裡,嘴裡叼著不知從哪尋來的長莖野草。她半闔著眼說得極是輕漫,甚至唇畔還漾起一朵淺淺的笑渦。
身邊有人暗暗捏緊了拳頭,「哼,要不是知道那鬼東西沒那個能力,老子現在就要他好看!」常以「老子」自稱的,自然就是不久前尋來這裡的南何了。
「喲,小鬼,連你都知道那種能力了?」細長的眼兒粲然一亮,西晷大咧咧地伸手就要去捏南何的臉,卻被對方毫不客氣地拍開——
「給老子把嘴巴放乾淨點,誰是小鬼?」南何凶神惡煞地瞪她一眼。
「喂小鬼,你很偏心吶。」西晷翻身把臉托起,一面說著話,一面管不住眼裡的流質四處溜竄——意味著她本就是個極不安分的女子,「從來就只對眉璽一個人好。好像姐姐我待你也不差吧?」她嘴巴一抿,說得鄭重其事。
南何冷冷一笑,「整個上古傾曇裡,除了眉璽,哪一個不是心懷鬼胎的?」她瞇起眼睛,「八年前,主上之位莫名其妙地傳給了教外之人,還是個整日喜歡塗脂抹粉的變態男人,那群女人們會甘心?藍茗畫公然叛教就不必說了,還有東唯和北鳶——同樣是覬覦那本秘笈很久了。」她又淡漠地斜了西晷一眼,「包括你——西晷,如果不是因為那另外半張血符,你難道還會留在這裡?」
被她戳破心思,西晷竟也不慌不亂,二郎腿照樣蹺得悠閒自在,「那你自己呢,小鬼?」她笑嘻嘻地將眼簾垂下,藏住眸底的一抹銀華,「除了保護眉璽,一定還有什麼別的目的吧?」
「殺了那陰陽怪氣的鬼東西!」瞥向紅紗縵裡的一幕,南何又開始磨牙。
「不算。」西晷豎起食指搖了搖,「這只能算在保護眉璽的途徑裡面。」
「讓七年前玷污眉璽的臭男人消失在世上!」
「不算,不算。」西晷眼兒彎彎。
「治好眉璽體內的寒毒。」
「還是不算啦。」西晷臉上的笑意逐漸擴大。
「……」南何深深吸口氣,小臉漲紅,「老子想長大!」
「噗——」西晷終於忍不住放聲笑起,完全忽略了對方額頭上蠢蠢欲動的青筋,「哈哈……小鬼你……你實在太可愛了……哈哈哈……」她揉著肚子就差在雪地裡打起滾來。
南何的眼裡殺意瞬現,「西晷,不要逼——」
話未說完卻見西晷忽地坐起,謹慎地與她對視一眼後兩人同時飛身躍至樹上。
遠遠的地方傳來兩個男人的對話聲——「奇怪,也不知這丫頭上哪去了……抱歉,還請水兄稍等一會兒。」
「呵呵,無妨。」
「糟糕!」西晷眉頭一皺,望向不遠處的紗縵春色,「只能用這招了。」說罷兩掌相合,掌心凝結真氣積旋,再霍然破空而出——「水、瀲、御、界!」
霎時萬道白光聚,匯成一道逶迤的水幕將樂坊與外界隔開,水幕裡是鮮艷的紅紗縵影影綽綽,白雪覆水卻再不是從前那般清泠,連著湖心中央也泛起妖譎的濃藍之色。
「啪」的一聲,是誰給了誰的巴掌?細微的嚶嚀以及男人尖銳的嘶喊:「裝什麼純貞?別忘了你早就不是處子了!」隔了這瀲灩水幕,統統都,聽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