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魅時。是誰偷摘了殘月藏身蔽影?剎那間星雲易色,熟睡的人又豈知瞬臨的危險?便聞「吱呀」一聲,萃倚閣朝南的窗戶灌進了凜冽的寒風,緊跟著一道黑影溜入,寂寂默默地闔上了窗。
床上的女子聞聲利落坐起,嗅到來人身上的血腥味頓時一詫,「你怎麼……」已然知道了來者何人。
「哼,你不是應該高興才對嗎?」冷冷的譏誚聲,那道黑影轉瞬便已近身至床前,「該死的,躺在戚總管床上的竟是言忌!」
「……呀?」眉璽豎指掩唇,好似不明所以的口吻。心下卻已有了數,水家綢莊每一分鋪都有好幾名「護主隱侍」,他們表面上與家僕無疑,功夫之深卻堪比大內高手。想必言忌也是其中之一了。
「少跟我來這招!」來人氣哼一聲,忽然蠻橫地伸手捉住她的發,????的不知在扯著什麼,一面嘴裡喋喋咒罵著,「見鬼!你怎麼沒早先告訴我——那言忌算什麼狗屁家僕?憑他的內功底子,恐怕連西晷都未必是他的對手!」
連自己的破殺「柳葉刃」都能輕鬆接住並反手送還過來——手臂上的割傷便是因它而起。簡直是奇恥大辱!害自己不僅殺不了戚總管,倒過來還要被自己的武器弄傷!若非自己輕功勝他一籌,怕是連脫身都難!
「我……這裡有金創藥。」不能點燈,眉璽小心摸索著正要下床,卻被對方出手攔住——「來不及了。你——先忍一下。」
眉璽霎時只覺得右臂一疼,對方已用柳葉刃在她手臂上割了一道不深的傷口,緊接著便聞屋外一聲驚呼——「有刺客!」伴著混亂的嘈雜聲紛紛往萃倚閣這邊湧過來。
而真正的「刺客」卻已經翻身至床底下躲了起來。
黑暗中摸索到床頭的那瓶金創藥丟進床底,眉璽歎息著搖搖頭,唉,好像她又該當替死鬼了吧?無妨,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匡——」的一聲,萃倚閣的門被大力推開,呼嘯的北風肆無忌憚地登堂入室,明黃的燈火映亮了門外一張張驚恐不安的臉,站在最前面的言忌更是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怎麼會是……她?
便見床上的女子合衣而坐,烏髮凌亂披散,遮住了她的表情。她微微側著身,倒像是故意讓言忌看見自己右臂上的葉刃傷口。
就在下人們皆瑟縮著身子不敢輕舉妄動時,只有戚總管一臉惶急地亟欲上前詢問:「要命了要命了!少夫人定是被那刺客——」
還未邁出幾步卻被言忌謹慎地伸手拉住,「戚總管,那刺客,可能就是……」他為難地皺緊了眉,沒有說下去。
「不可能——簡直胡說八道!」戚總管激動地揚袖大喝,他原本身體就不好,這樣一喊更是連連狠咳了好幾聲,「咳、咳咳……少夫人怎麼可能會是……」
眉璽默不做聲地低下眉來,心裡竟有一絲欣慰:幸好,您沒事……
「可是少夫人手臂上的傷口——還有——」言忌急著跑到窗前,推開窗戶,指著雪地裡留下的兩行淺淺的腳印,「還有您看這腳印——」
「當真是她留下的?」不期間一個微笑的聲音打斷了言忌的話。
眉璽渾身一震,本能地抬首,望向正背著手悠悠然走進來的男子。他依舊是那副閒然自得的神情以及春意盎然的微笑。然而定是她的錯覺吧?他凝眸望著自己的眼神,竟真真是,溫暖的……
她又慌忙把眼簾垂下去,交疊的十指莫名顫抖得厲害。隱隱期待著他知道真相,卻又矛盾地害怕著——害怕當這一切水落石出的那刻,她便再也沒有理由,留在他身邊……
「大少爺!您可終於醒了!」言忌暗暗鬆了口氣,心想這大少爺還真是要人命的淡定,早先安排他「守株待兔」說到時候自己會來接應,結果等刺客真露出馬腳了卻不見了他的影子!
水沐清不以為然地揚揚眉,「這穴道可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自行解開的。」轉而笑望了床上的女子一眼,眸光有剎那間的深不可測,「真不得了,那刺客都將我的賢妻嚇傻了。」他走至床前,很自然地伸手輕碰了一下眉璽的臉頰,「有溫度了。看來很聽話嘛。」眉眼融融,他笑得極是滿意。
太過自然的親密舉動卻讓在場的下人皆瞪暴了眼珠子,甚至懷疑眼前看到的人究竟是不是大少爺,那個幾乎不曾正眼看過少夫人的大少爺……
言忌更是摸不著頭腦,愣愣地望著眼前溫情脈脈的一幕,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明明昨晚懷疑少夫人的人是他,怎麼如今袒護少夫人的也是他?咳,原來男人心也是海底針啊……
眉璽不自覺地將臉別過去一點,「妾身惶恐,讓夫君見笑了。」
「可以下床嗎?」水沐清忽而柔聲問。
眉璽揚眉微訝。
卻見水沐清眼裡的笑意愈深,「還是要我幫你穿鞋?」說罷就要俯下身去。
眉璽趕緊扯住他的衣袖,「妾身自己來便是。」她有些手忙腳亂地穿上鞋,而後五指成梳,將自己凌散的長髮都攏至一側整理好。心裡直喊糟糕,那綰髮的緞子,被她拿去了……如今這副模樣站在他面前,真是……不像話。
「沒事就好。」水沐清笑意不變,更無人瞧見那低眉一瞬在他眸中驟冷的鋒華。
「大少爺……那刺客……」言忌終於忍不住出聲打破室內的沉默。
狹長的眼兒微微瞇起,水沐清面上笑意不減從容,「別急,我這就把她找出來。」說罷直接攬過眉璽的腰,輕輕一個飛掠便出了窗戶,落定在皚皚雪地裡。
如今已是深夜,無數聚集而來的燈火卻將雪地照得一片通亮,水沐清故意拉著眉璽在原先那排腳印邊走了幾步。而言忌的眉頭也隨之鎖得更緊——原先的腳印大小與眉璽腳下的竟是分毫不差!這下真是有口也難辯了!
眉璽若有所思地停下腳步,轉而望了水沐清一眼,卻並不做聲。
「已經看出破綻了,是不是?」是他留在她耳畔的耳語以及他眼裡柔和的笑意,唯有她能瞧得真切,「你啊,就這麼情願……當她的替身?」
眉璽輕輕一笑,眼神竟有剎那的空茫,「妾身一直都是啊。」是啊,一直都是,杜妃夷的替身……
水沐清的身體陡然一僵,瞬間明白了她話中的真意。但那輕描淡寫的語氣裡,竟是沒有半分埋怨,抑或遺憾的成分在——彷彿只是簡單地闡述著一個事實,而她只是個旁觀者,心靜如水,無慾無求——這樣的眉璽,讓他心疼。
「你……並不是。」水沐清低聲喃喃。太朦朧的聲音,竟連自己都覺得恍惚。
仿若沒聽見他的話,眉璽抱膝蹲下身去,低垂的眼簾隔絕了眾人猜忌的目光,兀自消遣地在雪地裡勾畫起來。纖指翻飛,一隻鮮活的蝴蝶便躍然雪地上,卻無故折斷了一邊的翅膀。
怔怔地望著那只折翅的蝴蝶,眼裡忽地起了霧氣,卻又被她飛快地眨去。
水沐清歎了口氣,轉眸不再看他,而是望向那些交頭接耳的下人們,「你們只瞧見腳印的大小無差,便認定了是同一個人的?」他笑意輕淺,目光卻迸出凌厲之息,「若那刺客穿了我的鞋子在這雪地裡走一遭,是否你們就要懷疑我是刺客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
言忌這才發現,儘管前後的腳印大小如出一轍,但那深淺卻相差懸殊。少夫人留下的腳印足足實實,而之前的那排……卻未免太淺了。
「但那刺客……」言忌的面色略顯侷促,「輕功甚好。」
「不假。」水沐清倒是應了他的話,「輕功好,腳步也虛,腳印淺一些應該也在情理之中。」他笑著支起頜,語氣卻似透著不解,「不過我倒是奇怪,既然她輕功那麼好,好到可以飛簷走壁足不點地,為何還要故意留著腳印下來?」他瞇起眼睛,笑意落淡許多,「這樣做,反而更容易讓我以為,她其實是——栽、贓、嫁、禍。」
聞言,言忌更是窘迫,卻依舊不能完全信服,「大少爺所言極是。但言忌之所以懷疑少夫人,還因為這個——」他從懷裡取出一根紅緞子,「是刺客逃跑時被樹枝勾下來的。而少夫人的頭髮……」他尷尬地望了眉璽披散的長髮一眼。
「哦?」劍眉斜挑,水沐清倒像是來了興致,「是在哪棵樹枝上勾下來的?」
「是……那棵。」言忌篤定地一指離窗戶不遠處的那株矮松。
而一見那株不足四尺高的矮松,水沐清終於忍不住「哈」地笑出聲,「言忌啊言忌,你還真是糊塗得很!」好笑地搖搖頭,他轉身將眉璽扶起來,「這發緞綁在她頭上,起碼也要到這個位置——」他捉住她的長髮比劃了一下,「言忌你道,莫非那松樹能踮起腳去夠?」
絲絲入扣的推理令言忌豁然如夢初醒。暗罵自己真是恁要命的糊塗!原來那刺客是存心要嫁禍給少夫人呢!
「這緞子上有金邊刺繡,是上等綢料。」從言忌手中接過那根紅緞,水沐清眸中的精光又幽沉了幾許,「想必這府裡除了兩個人,應該沒有第三個人能戴了吧?」
說罷往萃倚閣內瞥去一眼,朗聲笑道:「乾女兒,別跟乾爹玩捉迷藏了,躲在床底下那麼久定是累壞了吧?」
「呸!老子才沒你這個爹!」
伴著一聲鮮辣的啐罵,南何陰沉著臉從暗影裡走出來,及地的長髮凌亂披散,右臂上的傷口猶在滲血。如今的她眼裡儘是殺氣,哪還有從前明媚乖巧的影子?
被對方惡語相譏,水沐清竟也不生氣,依舊笑得春風拂面,「果然不像。」卻是道出這麼一句不著邊際的話來。什麼不像?不像誰?
唯有眉璽心裡清楚,水沐清口中的「不像」並非指南何的容貌,而是她的眼神,或許他在很早以前便已看出破綻——南何的眼神太過穩練,根本不像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該有的。
南何輕蔑地斜他一眼,「哼,鬼才像那個死人。」轉而望向眉璽,「還有半死不活的那個——好驚訝嗎?喊你一聲姐姐就把你喊懵了?發善心發過頭的傻子!哈!你們都是傻子!告訴你們——素白就是老子殺的,因為只有她一個人看出老子的真實身份,還有——」
那一瞬,眉璽的眼裡分明掠過一抹驚異的神采。她竟然……
「要殺戚總管也要先過我這一關!」
被激怒的言忌作勢就要出手,卻被水沐清淡聲喚住——「讓她說下去。」
南何冷冷一笑,神色荒漠,「戚總管,要怪只能怪你跟老子的主子有仇,他非要你死不可。」
「不知閣下的主子又是何方神聖?」水沐清客氣問道,心下不免疑惑,近二十年的相處,他不會不清楚戚總管的底細——家世清清白白,上至幾代都本分務農。而他本人也寬厚老實,為人多善,從未見他在外樹敵,照理說不應該會惹上這麼厲害的仇家才對……
而戚總管本人更是不解,「不知老身跟令主子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老子怎麼知道,問你自己去!」南何煩躁地睇他一眼,嘴裡懣懣嘀咕著,「他原本就是個不可理喻的鬼東西,哼,整天陰陽怪氣的,沒準是哪天走在大街上看你不順眼了吧。」語氣裡竟有說不出的深惡痛絕,意味著她原本就不滿於這個主子。
聞言,水沐清若有所思地望了眉璽一眼,南何的主子——便是那日縱火焚鋪的妖譎男子,是否也對她惡語相向、蠻不講理過?而依她不慍不火的性子,一定也只會默默隱忍吧……
不期間撞見他滿是擔憂的神情,眉璽的臉色卻是倏地一變,握緊拳頭,指尖幾乎要將掌心掐出血來。不自覺地往後小退了幾步,再也沒有勇氣與他靠得太近。他怎麼會知道,她的主上,竟是親身教她做那種事的男人啊!不、不可以,絕不可以讓他知道……
「喂水沐清!你究竟是何時看出老子的身份的?」南何冷聲問。
「在你——點了我的穴之後。」水沐清微微一笑,卻不說是在那幅繡圖上看出的玄機。
南何挑眉,「怎麼?老子模仿她的聲音不像嗎?」她有意無意地朝眉璽望去一眼,笑意森冷,「枉我特意熏了大半個時辰的檀香,不料還是被你聽出了破綻。嗤,無趣。」
水沐清笑著搖頭,「不,正因為太像——所以起初我真以為是她。」他的目光變柔,「只是當我看到面前的倒影時,就知道不是她了。」
南何陡然皺起眉,「你當時瞧見老子的倒影了?」
「你錯了。相反,若我當時瞧見的真是她的倒影,我倒要考慮是不是旁人易容來的,」水沐清不以為然地笑笑,一副心平氣和的口吻,「可正因為沒瞧見,所以我肯定是你——整個水府只有你的身高不足我的坐身長。」
南何頓時惱紅了臉,「呸!狗屁倒灶!」她氣得又罵粗口。這該死的傢伙——就因為他太擅長用這副溫和無害的神情說著讓人跳腳的話,才更讓她怒不可遏!
瞧見她咬牙切齒的模樣,水沐清反而愈是笑得愉快,「果然還是小丫頭一個,經不起別人的激將,兵家大忌啊。這一點,你倒真該好生向她學學了。」最後一句似在自言自語。
「大少爺!」言忌終於忍不住了,「她沒準是敵家派來的殺手——」瞧這架勢,敢情他們還探討起孫子兵法來了?
便見水沐清面色一凜,彷彿這才顧起了正事,「南何,只要你放過一個人,從前的事我便不予追究。」他沉聲道,墨瞳乍看平靜無瀾。
南何眼睛一瞇,瞬間明白他話中有話,「若我不放呢?」她目不轉睛地望著眉璽。
水沐清聞言又是一笑,不答卻問:「南何,你的百會穴可還疼著?」
南何的臉色驟然大變,「你——」話至一半便吃痛地抱住自己的頭,剎那間的天旋地轉,腦中的筋脈好似就快斷裂,「你——混蛋!」
「玄陰烏針,緣自苗疆,沒入百會穴便成蠱,若不依施蠱者所願——」水沐清唇角的笑意還在,但那幽離的眼神卻像極了黑白無常的勾魂索,讓人從骨子裡覺得陰寒,「我也沒試過,不過應該會很有看頭。你道如何?」
「你——你怎麼可能——」南何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你當時只顧著在戚總管的菜裡下毒,自然沒有工夫去注意我是何時動的手。」水沐清答得悠閒,「也多虧你當時就坐在我膝上,更方便我下手。」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便也是如此了吧?
「夫君……」眉璽抿緊了唇欲言又止。但她眼裡的擔心他又怎會讀不明白?
水沐清復又正了神色,望向南何,「南何,我只問你一句——我要的人,你究竟放是不放?」他問得極是認真,連那眉梢裡的暖意也再不是虛妄。
南何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水沐清——哈、哈!難得你會如此用心——好!老子姑且信你一回。」她又深深望了眉璽一眼,眼神竟是從未有過的溫柔,「你最好——永遠都不要給我回來要人的機會,否則我絕不會再放人!」
話音未落,便已不見了她的身影,唯留一地空茫的遺恨,卻連恨裡都是滿滿的柔情,只因始終握在手心不肯放的眷戀與不捨吧?
耐不住寂寞的冬雪又下了起來,皓皓然遮蔽了整個夜幕,青溶溶的煙樹靜候在流光裡也撲朔也迷離。冰凌泣淚從簷上往下滴落,是離人用相思織成的鏈……
「她明明很袒護你——」
待硝煙漸散,水沐清扶眉璽回房。闔上窗子,點了兩盞青燈,轉而走至她身前溫言道:「為何她之前還要嫁禍於你?」
「或許……」淡淡一笑,眉璽執起桃木梳將自己的長髮梳理好並綁上發緞,「她只是想帶我離開。」所以使計讓整個水家的人誤以為她是刺客,甚至包括他——令她再也無法在水家容身,便可以理所當然地帶她走……
「既然如此,為何她後來又要替你圓辭——將責任全部攬在自己一人身上?」水沐清越發不解,這丫頭片子的思維還真是古怪得很。
眉璽溫柔地低下眉來,「可能她忽然又改變主意了吧。」又或者,是她看出自己眼裡的不捨,才會無奈地放棄原先的計劃。而今日在用膳時故意說出那樣的話,其實也是在試探——試探自己,亦是在試探他吧……
原以為自己藏得很好,不想卻還是被她發現自己對他的情意——所以當時會那般驚慌失措……其實自己又怎會不知?南何,那個總是嘴硬心軟的孩子,這麼多年來,一直是最照顧自己的那一個啊!之所以會選擇用慢性毒來取戚總管的性命,也是因為想留出更多時間來陪著自己吧……
「對了夫君,那玄陰烏針……」她的眼裡流露出分明的擔心。
水沐清心領神會地笑了笑,「只要她不打你的主意,自會安然無恙。」
眉璽的手指本能地蜷緊,臉色因驚惶而微微發白,「夫君不問?妾身其實是——」
「你是我的妻。」水沐清柔聲打斷她的話,眼裡盛著醉人的繾綣。是啊,他不管她有怎樣的過去,只要現在,她是他的妻,還願意喚他一聲「夫君」,那麼他更情願包容她的一切。
眉璽垂眸不再說話,青黃的燈火映著她的容顏,籠著眉間的憂愁也不曾淡去過。
「眉璽……」水沐清輕喚一聲,手指巧巧地撥過她耳下的銀蛇耳墜,不知何時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舉動——不見輕佻,卻儘是溫情,「你真是個,深藏不露的女子……你其實……」他溫柔笑起,篤定了自己的形容,「很明理,很賢惠,很……能幹。」
眉璽的臉頰又染上緋雲,不禁掩唇輕咳一聲,別過臉去,「妾身惶恐,夫君過獎了。」
水沐清瞇起眼睛促狹一笑,同時指上的動作亦不停頓,或捻或彈,樂此不疲地逗弄起那條銀蛇,「那『芙蕖』二字,若非你用墨跡給我提醒,我當真是看不出其中玄機的。」
是呵!「芙蕖」亦是「荷」,夏季才開花。《詠春》詩裡卻見「芙蕖花開好」,分明是個紕漏。可惜他研究了那麼久都未曾明白,反倒是被她一眼看破。
而那日與南何嬉鬧時她說的一句「過了」,看似極不經意,實質卻是對南何的提醒——過多地暴露自己的長處只會陷自己於險境,所以後來被點穴時他更加確信是南何在模仿她的聲音……
明明也是這樣聰慧過人的女子,卻從來不會畢露鋒芒——全然不同於妃夷。
水沐清的指尖一頓,彷彿這才想起要細細注視起眼前這個女子——她細彎的眉,她清湛的眼,她溫軟的唇……他突然渾身大震!怎麼會——怎麼會這樣?從前那七分相似的容貌竟統統失了蹤跡!她分明就是個完全陌生的女子——完完全全沒有妃夷的影子啊!
水沐清驀地抽回手,「眉璽!」他喚得迫切,像是急等著對方來應他。
「嗯?」眉璽略微困惑地對上他的眼。
水沐清的眼神忽又溫柔下來,深深凝望著她,「沒事。」他笑著喃喃,心頭豁然澄明,「我只是……覺得這個名字很好。很配。」四目相對,他眼裡的柔情放得太多,太滿,幾乎要將這冬夜也一同融化了,「眉璽,是獨一無二的。」
太詩意的句子以及靠得太近的呼吸卻令眉璽方寸大亂,慌慌張張地退步至床前,「時候不早,夫君也該回去歇息了。」她忙不迭地鋪起了被褥,不敢回頭再看他一眼。
水沐清卻是不動,「外面天氣太涼——」他一副悠閒自在的口吻,「我今晚留下來,可好?」
眉璽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去,睜大眼睛一臉煞白地望著他。寫在她臉上的卻不是羞赧,而是驚恐,是不安,甚至是——懼怕。
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她露出這樣的神情——每一次當他玩笑說想要親進一步時,她都會變得這樣惶恐不安。分明意味著,她其實很害怕兩人的肌膚之親……
水沐清心頭微漾,卻又在下一瞬「哈」地笑出聲,「你現在這樣,很像……兔子。」他自說自話地加重了語氣,「溫順,乖巧,甚至是驚慌失措的時候……都,像極了。」他笑得很是漫不經心,讓她聽起來像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哎,你不會真是屬兔的吧?」
眉璽暗暗鬆了口氣,並適時擺出溫婉的笑容,「妾身生於乙巳年,是屬蛇的。」
「乙巳年……」掐指一算,水沐清面色微茫,「我……比你年長八歲。」
「妾身知道。」眉璽抿唇莞爾。
「不嫌我老?」水沐清揚眉又笑,話語卻別有深意。
眉璽怔忡地望著他許久,而後將眼簾掩下,輕輕地搖了搖頭。
水沐清這才滿意地轉身,轉瞬便只留下模糊的背影,暖暖的杏色融入鋪天蓋地的銀妝裡,「我回書房了,今晚你好生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