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妝初好 第四章 疏葉·芙蕖
    隨著一陣「嘻嘻」的清脆笑聲,水杏雲榭外的蔽日古樹後探出一張玲瓏的臉。丫鬟裝扮的女孩不過七八歲大的樣子,一雙湛靈靈的大眼睛更是喜煞了人。

    「果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南何,還傻站在那做什麼,快來見過大少爺呀。」眉璽笑吟吟地朝女孩招手。她的聲音向來軟綿綿的,不見得一絲身為少夫人該有的魄力,這樣一招呼倒頗有幾分長輩的模樣。

    「噯!」南何便一步一跳地跑至水沐清面前,仰頭毫不避諱地對上他的眼,「大少爺,奴婢叫南何,『南方』的『南』,『何處』的『何』,取詩中『南山何其遠』之意。」

    好一個伶俐的丫頭!水沐清的眼裡有了讚許的笑意。畢竟聰明的孩子皆是討長輩喜愛的。

    「南何南何,南山何其遠……」水沐清憐愛地撫上她的發,眸中微有薄霧流浮,「告訴我,南何——你喜歡什麼?嗯?」

    話出口時,眉璽抬眸看了他一眼,眉峰不自覺地蹙到了一起,手指在袖中蜷緊,卻無人發覺。

    「奴婢喜歡——喜歡聽聲音!」南何忽然歡喜地一拍掌,「蟲鳴鳥叫的聲音奴婢統統喜歡聽!」

    「哦?」水沐清倒真是來了興趣,索性撩過長髮坐回石凳上,長手一攬便將嬌小的南何抱坐到自己膝上。這樣親密無間的姿勢,全然不同於身份懸殊的主子與下人,倒像是——親眷,甚至父女。

    「真是少見的喜好啊。為什麼喜歡聽?」

    水沐清說話時有意朝眉璽望去一眼,他又不動聲色地將視線收回。

    「嘻嘻,不信的話,我來模仿一段鳥叫聲給你聽!」不消片刻的工夫,恃寵而驕的孩子已直接由「大少爺」改稱為「你」了。

    「好啊。」嘴角浮起愉快的笑意,水沐清興致甚好。

    不期間一陣犀銳的鳥鳴聲劃破長空,像百鳥之王的引吭嘶鳴,少了些婉轉卻錚錚硬烈得讓人耳目一震!而跌宕的鳳鳴聲還未收尾,緊接著便是無數鸞鳥的和鳴聲,聲聲啾啾飛揚入天,其間更有撲稜稜的拍翅聲,群鳥結對南歸,彷彿這麼一鳴,竟是將春天都喚回來了!

    等到南何歡快的笑聲漫過苑子,之前震撼人心的鳥鳴卻一直縈繞耳際久久不散。經過的丫鬟們紛紛舉目望著天,好似還在搜尋著鸞鳳來過的痕跡。

    半晌,水沐清回過神來,狹長的眼尾處笑意愈加深幽,「南何,你表演得這麼賣力,我該賞你才對。」頓了頓,他似有一些惘然,「妃夷若有孩子,也該有你這麼大了。」

    滿意地將身邊女子倏變的臉色納入眼底,水沐清笑意舒展,「我便收你作乾女兒,如何?」近在耳畔的極盡溫和的話語,只是往日堆在眉梢的暖意卻在無形間消磨殆盡。

    收作乾女兒,便給了她最名正言順的身份,不僅擺脫了從前身份不明的嫌唾,今後她在水府更有享不盡的富貴榮華,如此天大的獎賞——誰不樂意接受?

    南何的臉上頓時笑開了花,「多謝——乾爹!」她笑嘻嘻地撲進水沐清懷裡,「乾爹乾爹乾爹……」她喜不自禁地黏緊了他,忽然又仰起臉來,掛上討寵的笑容,「對了乾爹,乾女兒還有一手更絕的活兒呢,乾爹想不想聽聽?」

    「還有更絕的?」水沐清劍眉揚起,面上盎然的笑意不變。

    「我啊,不僅會模仿鳥鳴的聲音,還會模仿人的聲音呢!」南何獻寶似的眨眨眼睛。

    水沐清難得哈哈笑道:「那可真是奇了,趕快模仿幾聲讓乾爹聽聽!」

    南何張口正要說話,忽聞一句輕描淡寫的「過了」——是出自身邊的女子嘴裡。水沐清朝眉璽望過去,溫和的眉眼斂去了笑意,頗顯得有些高深莫測。

    「什麼呀,眉璽姐姐?」南何偏著頭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彷彿沒聽見她的話,眉璽依舊望著杏樹發怔,太自我的神態卻似自始至終都專注得很。

    「眉璽。」水沐清笑著喚她一聲。

    「噯?」眉璽恍然回過神來,略微驚詫地對上了身邊兩道齊齊的目光,眨眨眼,而後掩唇赧赧一笑,「抱歉,你們方才……可是在叫我?」

    簌簌的落雪聲蓋過了她輕巧的言語。近身的那幾軋杏枝鮮綠得可愛,葉根滾出了晶瑩的雪珠,從交錯的脈紋裡緩緩淌下來,像是它的淚。而覆雪的杏梢之上,似有一行雁字掠過了雲涯,顰然消寂於無蹤……

    天氣越發冷冽了,彷彿連延廊上的燭火都被凍結成了冰藍色的細稜。水家主子卻不知從哪得來的情致,竟又在書房裡生起了爐子,煮的是一盅清酒,用薄釉的白玉杯盛著,酒面上撒了一層風乾在九月裡的金桂。

    「大少爺。」言忌搓著雙手哼哧哼哧地進來,即便是如他般的七尺男兒也吃不消這樣酷寒的天,「送去淵王府的聘禮已經按照大少爺的吩咐準備妥了。」

    水沐清心領神會地笑笑,遞了一杯熱酒與他,「陪我喝一杯吧。」

    「不知淵王府是誰有喜事?」一杯熱酒下肚,當真驅走了不少寒意。言忌清秀的臉龐泛出紅光,瞥眸看見水沐清袖下壓著的那幅錦圖,嘴角微有一絲抽搐,果然還在研究啊……

    「老東西的第十七個兒子,樞念。」水沐清聲音輕淡。

    言忌的面色微微一抽。都有十七個兒子了啊……咳、咳,當真是,精力無限……

    「哈!」感趣於言忌豐富的面部表情,水沐清笑著將酒一飲而盡,「看來你是不知,人家今年年初才添了一對龍鳳胎。」

    言忌的面色又是一抽。今年年初啊……咳、咳咳,老當益壯,老當益壯……

    「樞念不同於其父。他啊,清閒得很,整天就見他循水去釣魚,釣魚卻不用餌,八百年釣上一條最後還會放生。」思及故友,水沐清的面色轉為柔和,「脾氣又好得要命,樂坊裡的姑娘喊他去捧捧場子聽個小曲也笑著說『好啊好啊』,說他不務正業都不過分。哈……」

    看來大少爺是極欣賞這個人的。言忌心裡有了數。

    「老東西十七個兒子中,他是最無慾無求的一個,卻是活得最自在的一個。」水沐清的眼裡升起捉摸不透的深意,「不過真是想不到啊,他竟要娶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為妻……」

    「來歷不明?這……」言忌大感驚訝。兒媳婦身份不正,那老謀深算的淵王爺竟也會答應這樁親事?

    水沐清笑了笑,也不解釋,卻是專心致志地研究起面前的那張繡圖來。

    「大少爺若再這麼狠瞧下去,這繡圖遲早會被瞧出一個洞來。」言忌忍不住玩笑道。

    「恐怕就因為我一直這樣瞧,才會走進死胡同裡出不來了。」無奈地揉揉額心,水沐清索性將繡圖轉到言忌面前,「要不換你來,看看你能不能瞧出些名堂?」

    言忌睜大眼睛尋究了半天,而後搖頭,「除了覺得它好看,還真瞧不出特別的東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然後指指繡圖上成蔭的柳樹,「呵呵,言忌大粗人一個,哪懂欣賞這些文人的東西?說出來您別笑呀,大少爺,這柳樹,一開始言忌還覺得它古怪來著,一邊的葉子這麼多,一邊的葉子這麼少。」

    聞言,水沐清的眼裡有了讚許的笑意,「別妄自菲薄,這次還真被你看出點名堂了。」收到言忌太過驚詫的視線,他又笑著解釋起來:「這柳葉確實古怪,起初我只覺得突兀,後來才想起來,古書有云:尋葉知南北。葉密為南,葉疏為北。」

    他的眸光微微變冷,「可事實上,江南的氣候偏濕潤,白日光照也較均勻,按理說南北兩邊葉子的疏密不該這麼明顯,所以我便斷定——素白定是故意將它繡成這樣,借此來告訴我們線索的。」

    說罷手指微微一點柳樹上方的雁陣,唇角的笑意愈發深不可測。

    言忌恍然大悟,情不自禁地低呼出聲:「啊呀大少爺!這圖果然有問題——南方有問題!明明是春天,可她繡的大雁卻是往南飛的呢!」

    水沐清淡淡微笑起來,其實回蘇州之前並不是沒有懷疑過眉璽——只有她的萃倚閣位於水府的最南方——且素白是自她嫁入水家之後才死,他不得不起疑心。

    可如今——這大半個多月的進一步相處以來,他早已斷定:眉璽根本毫無害人之心!所以會在出釵前手下留情,所以故意打翻了戚總管的養生茶,更……不曾想要害他。

    但他——依舊看不透她。

    偏又奇怪得很——他明明清楚這個女子心有城府深藏不露,卻絲毫沒有覺得她可怕,或是想著對她處處設防,反而只是想知道她藏在心裡真正的想法,哪怕是聽她說一聲拒絕——竟是一種,連自己也捉摸不透的微妙心境……

    思及此,他又垂下眸子,視線落在那首五言《詠春》詩上。詩上還有幾滴顯眼的墨跡,是她上次打翻了硯台潑上去的,擦也擦不淨。

    眉璽——明明不是個急性子的人,當時卻驚慌失措成那樣,究竟是——為何?難道只是不想穿用死人留下的繡料做成的衣裳?只因自己曾試探性地說過——「所以我想——將這最後一幅反繡圖做成綵衣,穿在你身上,可好?」

    不不,不可能這麼簡單,難道是——毀屍滅跡?莫   非毀了這幅繡圖才是她的真正目的所在?嘖,眉璽啊眉璽,你包庇真兇的罪名可也不小呢。

    玩味地哂笑一聲,水沐清再度望向那些被墨跡沾染的字眼。大多是極細微的碎滴蘸上去的,無關痛癢,而被完全遮住的只有兩個字:芙蕖。

    眸中的精光倏忽一凝——原來如此!

    翌日午膳時間,水府斯淨堂。饈齊茶滿菜色分明,水沐清與眉璽也已相繼入座就膳。主子不喜油味偏重的山珍海味,桌上七菜兩湯倒也清新得很。

    「乾爹——」人未至聲先聞,自然是不久前才認的乾女兒南何了,「抱抱——」南何一面跑進廳堂一面笑嘻嘻地朝水沐清張開小手。

    彷彿很受用她甜膩的撒嬌,水沐清笑著接住她的滿懷,順勢將她抱坐到自己腿上,「乖,今日乾爹吩咐廚子做了你愛喝的酒釀元宵羹。」和煦的聲音如沐春風,最是那寵溺的神情,羨煞了恭恭謹謹站在一邊的下人。

    「嘻嘻,還是乾爹最好了!」南何一時歡喜難喻,索性在水沐清的臉頰上親了一口,「噫——乾爹的皮膚好好哦!一點也不輸給眉璽姐姐呢!南何長大了也要把皮膚養得嫩嫩的滑滑的才行!」她毫不避諱地喊得極大聲,怕是連耳背的人也都聽得一字不差了。

    就坐在一旁用膳的眉璽溫吞吞地笑了笑,並不插話。她今日的胃口並不好,卻不方便過早迴避,意思性地就了幾口湯後便埋頭數起米粒來。

    「呵呵我啊,老了。」有意加重了歎息,水沐清滿眼的笑意卻堆聚在一個人身上,「都快三十的人了,豈能和你們年輕人相提並論?」

    「才不是!乾爹才不老!」南何急紅了臉,一面使勁搖了搖身邊的眉璽,「眉璽姐姐一定親過乾爹的,乾爹的皮膚很光滑的對不對?對不對?」

    孩子氣的話一出口,所有在場的下人都變了臉色。這口無忌言的孩子——不是故意要讓少夫人難堪嘛!水府上下的人誰不知道?自少夫人嫁過來起,大少爺連碰都沒碰過她……

    水沐清的臉上也浮出一絲難懂的神色,帶著些許少見的玩味。他不說話,只是等著眉璽的反應。原以為她又要裝聾作啞跳過這不甚敏感的話題,卻萬萬沒有料到——

    眉璽只是怔忡地望著南何,原本就不佳的臉色愈發蒼白。那雙眼睛究竟在說什麼?震驚,不安,抑或是……害怕?他讀不懂,亦猜不透——那樣的眉璽,竟是他從未見過的……

    但失態僅是一瞬,而後便見她笑著搖搖頭,「這可如何是好,我……記不得了呢。」她答得模糊,轉而柔柔地望了水沐清一眼,豎指半掩著唇角的笑容,「夫君不會怪妾身吧?」

    狹長的眼睛微瞇,水沐清依舊笑得神采奕奕,「怎麼會?相反倒是為夫該去好好檢討一下了。」

    太過曖昧不明的話語,讓眉璽的臉色再度變了一變。嘴唇似在囁嚅,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隱約察覺出這一番對話中的玄機,水沐清的心頭陡然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安,且這不安愈演愈烈,滿滿地塞斥著整個心房。彷彿不久以後,他就要失去眼前這個女子……不、不不,這叫什麼話?他根本就不曾擁有過她!多荒唐……

    三人皆不說話,一時間氣氛尷尬異常,下人們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出。

    所幸戚管家的到來及時拯救了他們——「咳、咳,大少爺準備何時動身去淵王府?老奴好去打點一下。」說話間望了眉璽一眼,笑容敦敦可掬。

    眉璽也回以莞爾一笑,面色不自覺溫暖許多。

    「戚總管忙了一晌,還沒用午膳吧?過來一起吃。」並不急著回答對方的問題,水沐清倒是熱絡地招呼起戚總管來——

    「這……謝大少爺。」幾番推辭不過,戚總管恭敬地走到水沐清對面坐下,「少夫人今日氣色不大好,可千萬別染了風寒呀。」他擔心道。

    眉璽淡淡笑了笑,正欲接話時卻被水沐清先開了口:「對啊眉璽,那邊的冬天比起蘇州要冷得多,你身子又弱,記得路上多備幾件厚衣。」他望著她,眼裡有溫情款款。

    「嗯。」眉璽垂了眼眸巧巧地避開他的目光,手指已在袖中蜷緊。他今日是怎麼了……

    「眉璽姐姐也要去淮南?」南何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水沐清聞言「哈哈」笑起,掌心摩挲著南何的發,「乾女兒真聰明,知道淵王府在淮南呢。」他的聲音極輕,眼裡也儘是溺愛的神采,「去過淵王府我們就順路去西域,不回水家了。」忽而又笑望了戚總管一眼,「戚總管也隨我們一道吧,西域那邊的管家換了一個又一個,都不合我意。想來還是你最讓我放心。府裡的事毋庸操心,源沂和弟妹出去玩了這麼久,也該回來照顧一下家了。」

    他說得輕巧,甚至有那麼些自作主張——完全不由分說的。

    眉璽頓時只覺得胸口壓抑得慌,幾乎喘不過氣來,不禁難受地皺起了眉。而那點恰如其分的病態也方巧掩飾住了眼底的一抹悲涼。水沐清,你果然已經發現真相了是不是……呵呵,也好,也、好……

    而這一邊,南何的眼眶已經紅了,卻強忍著沒有哭鬧,「乾爹要走了,眉璽姐姐也要走了……還有戚伯伯……」她哽咽著,然後拚命幫他們夾起菜來,「你們都多吃一點呀,聽說西域那邊很苦的,你們以後肯定會想念自家廚子的手藝的……」

    「南何——」就在南何的筷子即將伸到戚總管碗裡時,眉璽忽而攔住她的手,「南何乖,我們並不是,不回來了……」她放柔了語氣,像在哄她,手指卻顫抖得厲害。

    南何的眼淚終於肆無忌憚地落下來,同時掙脫開她的手,夾菜的速度更凶,像是故意要和她賭氣似的,「才不是,你們都不要南何了……你們肯定不會回來了……」

    哭噎聲,安哄聲,下人們的竊竊私語聲……百態紛呈,鬧得不可開交。

    見狀,水沐清卻只是不動聲色地在一邊看著,唇邊的笑意還在,只是眼神沒有一絲溫度。

    「南——」便見眉璽的臉色倏地由白轉青,一口氣未提上來,緊接著身子一軟,竟當眾昏厥過去!

    「少夫人!」

    ……

    當眉璽將側臉埋入水沐清懷裡的瞬間,身體竟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恍惚間似又回到七年前的那個夜裡,當時的她也是這樣被另一個男人擁入懷裡,然後是春紗帳暖,一宿貪歡……

    她慌忙將眼簾闔起來,不願再去觸碰那段隱晦不堪的過去。

    「我會吩咐下人將午膳處理掉。」水沐清的聲音淡淡盈在耳際,模糊了裡面的深意,夾雜一絲捉摸不透的歎息,「為何要告訴我真相?」

    眉璽閉著眼睛不說話,下唇被咬出青白的齒印。

    「想要……解脫嗎?」好似自說自話的聲音聽不出絲毫情緒波瀾。水沐清的視線越過漫漫長廊上的直欄橫檻,落到很遠的地方,「也對。水家,確實不是個很好的容身之所……」

    是一個,很放得開的男人啊……比她要灑脫許多。眉璽在心裡苦笑,表面上卻始終乖巧得不發一言,只任他將自己抱到床上放下。

    「在那之前,我是否也該盡一次身為夫君的義務?」近在耳畔的聲音裡有了曖曖的笑意。

    眉璽驀地睜開眼睛,所有來不及掩飾的驚恐,慌亂以及源自女兒家天性的羞赧——皆被納入他的眼。

    唇邊的笑容不自覺地加深,水沐清搖搖頭,只是細緻地幫她將被子拉好。而後傾身湊近她的臉,曲指輕碰了一下她冰冷的頰,忍不住皺起了眉,「你的臉色——確實不佳,怕真是染了風寒了。那就乖乖地不要動,之後的事不用你操心。」那最後一句話分明別有用意。

    「嗯。」眉璽溫順地點頭,同時身子不自覺地往被窩裡縮了一寸,說不出口的心慌意亂竟只因他蜻蜓點水的碰觸。

    水沐清起身離開。他的面色始終沉靜如一,心裡卻早已五味陳雜。眉璽,眉璽……自己竟是到現在才恍然驚覺——這個女子身上,根本沒有半點妃夷的影子啊!妃夷不會像她這樣安分,不會像她這樣隱忍,更不會像她這樣——心甘情願地將自己當成紅塵粟埃,心無奢念,默默地淡看滄海桑田……

    然而又是為何,心底升起一種莫可名狀的憐惜,竟是對妃夷也不曾有過的……

    「夫君!」

    水沐清聞聲回頭,淺淺地揚了揚眉。

    眉璽跪坐在床上,有些不大自然地交疊十指,「妾身想為夫君綰一次發……可好?」

    她低眉順目,只為遮飾面頰上的紅潮。她聲音輕好,卻難掩怯怯的緊張。她第一次越過了兩人間固守的底線,只是依著自己的心願——只是想好好為他綰一次發——作為他的妻。

    短暫的沉默,水沐清溫聲笑起,「好啊。」

    是夜,瑾苑裡月色稀寒。辛勤的下人們早將厚積的冬雪都鏟至苑中一角堆著,砌成七八尺高的雪堆。潑了水便凍上一層光滑的冰面,月光下能清楚地瞧見自己的倒影。

    苑角有楠木圓凳對稱環桌,凳上墊著金蟒翻花厚褥。對月成鏡的冰面前,水沐清微微偏首,下意識地又望了新梳的髮髻一眼——等察覺到自己的舉動有多孩子氣時,不禁啞然失笑,「像個傻子。」信手攬過整齊垂落的長髮,他自在地坐下來。

    不經意間回想起她為自己綰髮時細膩的指觸,唇角再度勾起一個淺弧。眉璽,這個蕙質蘭心的女子,是他的……「妻。」篤定地念出這個字,莫名竟有一絲寬慰。似誰在沉寂七年的心湖裡倒了一斛暖酒,醇美,酣暢,酒面映著紅顏笑靨溫柔到不可思議。

    然而……眼前倏忽掠過另一道人影,修長的雙眉不由得微微攏起,「東風唯親鑒,南山何其遠……」喃喃念起從前輕狂不馴時寫下的詩,他眸中的精光又開始流浮不定……

    那時的他——弱冠翩翩,心高氣傲,舉手投足間儘是醉傾千江月的風情,也是在那場花燈會上,在雲集來的人群吟詩作對比才學的地方,他遇見了全蘇州城第一才女——杜妃夷。

    因乎,風流才子,玉貌佳人,兩情相悅出雙入對——傳在當時亦是一段錦繡良緣的佳話!若非後來荀初郡主出現,水杜兩家結為姻親之好也著實無可厚非……

    那時他爹娘相繼去世,由他接手的水家綢莊陷入空前未有的困境。而那淵王爺又暗中作難,幾近脅迫他娶荀初郡主為妻……

    又若非——若非七年前的那個晚上,兩人情難自禁,直至木已成舟——他或許真真沒有足夠的理由去娶妃夷……

    卻怎麼料到——這良辰美景竟皆成了虛設!妃夷在成親當晚便大病嘔血,自此臥床不起,尋遍名醫也不見好轉,直至兩個月後香消玉殞……

    「妃夷……」恍惚間揚手,寬袖帶出極細微的「匡呤」聲,卻讓沉思中的人心弦驟緊!這才發現——楠木桌上還擺著一個精緻的暖手小爐,是丫鬟隨手放上去的,如今爐眼裡冒出的卻是幾縷蒼翠的冷煙。

    眉間微露困惑,水沐清伸手輕撫上去,細細摩挲爐面上凹凸錯致的鏤刻,恍然又回憶起了兩年前的那只暖爐……

    「路上風雪大,夫君留著它暖手倒也不壞。」當時的眉璽照舊一身明灼緋衣,白裘披風張揚在凜冽的冬雪裡獵獵翻飛。她笑容柔婉,於臨行的馬車前遞上一隻精巧的暖爐。

    眼尾處的溫暖虛浮得不落實地,笑了笑,水沐清客客氣氣地伸手接過,「早些回去吧。」是他僅留的一句話。

    此次西行自玉門關至樓蘭,途經「死亡之海」莫賀延績,沙漠氣候變幻難測,何況車隊跋涉便更是艱辛。水沐清先前又怎會料到,小小一隻暖爐,竟起了那樣大的作用……

    爐中燃的是一種特殊的「冥焰」,焐著掌溫便不會滅——故而一路伴著他度過嚴寒。待穿越莫賀延績,赤日炎炎,銀沙刺眼時,那暖爐竟似有靈性般降下溫度,反倒成了納涼用的「冰爐」!後來才知道,她在爐內第二層鋪的是「赤穆凌」——府內用來降暑的珍品藥材。

    水沐清不得不驚訝於她的細心——燒完冥焰便正好步入沙漠,連時日都算得分毫不差!平日裡只見她一個人待在閨中描畫,也甚少見她與丫鬟們交談,她究竟是……如何知道這一切的?

    而這驚訝便在幾天後轉化為震驚——就在車隊步入沙漠中央最詭譎的聖墓谷,遭遇嗜血的邪蟲血蠅結群攻擊時,爐內再度散發出奇香,而那香味恰好是那些血蠅的剋星——「宮芽蕨」。

    直至車隊順利抵達樓蘭的綢莊分鋪,爐中的宮芽蕨也方巧燃盡。

    水沐清開始細細審視起這非同小可的暖爐來,無意間發現刻在暖爐內壁上幾個小字:「若破之,方可知曉最後玄機。」是她娟秀的字跡,藏著欲晦又明的神秘。

    水沐清略有遲疑,而後果斷地用內力震碎了那只暖爐,結果卻是——什麼也沒發生。除了埋在灰燼裡的薄瓦碎片,除了那點若有似無的暗香,竟是什麼都沒留下……

    猶記得繞在心頭那一絲微妙的遺憾,原想再見面時問個究竟,怎知兩年一過,便也將之忘得乾淨了。

    「等明日,一定要向你討個答案才好。」思及此,水沐清的唇角浮出一朵溫柔的笑漪。卻未等這抹笑容在眉角綻放開,便只覺後背一震,來不及回首時便已被身後人封住了穴道——隔空點穴!真真是——該死!若非因她心神不寧,憑自己的武功修為,又怎會給偷襲者可乘之機?!

    月影魅殘,身後是棲巧檀香盈袖,幽幽浮浮,飄忽不定——是她偏好的那一味熏香。一如婉婉縈繞在耳際的聲音,熟悉得讓他心寒,「夫……」又在轉念間換了稱呼,「水沐清,有些事,我也該與你說個明白了。」

    眉璽!她究竟想做什麼?難道是——

    「我並不是什麼杜家二小姐,與你成親本是奉主上之命,並非真心嫁你。而這三年來,你我一直相敬如賓,亦不曾有過肌膚之親同房之契,這夫妻之稱可算有名無實。平心而論,你未曾給我一份情,我亦不曾予你半份意,你我誰也——不欠誰。」

    不、不不——眉璽你還欠我一個答案!水沐清在心底喊,緊蹙的眉峰倒映在冰面上,竟是從未有過的狼狽。卻見他在頃刻睜開眼睛,眸底掠過一抹銳利的精光!原來她——

    「事到如今,我需回去覆命。你我的夫妻情分,便也到此為止了吧。」

    說著這樣絕情的話,語氣卻不見一絲鋒利,只因眉璽原本就是個溫柔如水的女子啊!說話溫腔軟語細聲細氣,笑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打擾了別人——亦是這樣的,善解人意的女子……

    恍若柳暗花明的剎那,雲開霧霽明月也現。攜同所有藏不住的思念都在瞬間清晰起來……滿滿寫在思念裡的再不是從前那道支離破碎的影子——卻是她溫靜淑好的眉目,是她低柔輕軟的話語,是她裝聾作啞時討巧的神情,是她一步步向自己走近,朝自己攤開掌心時那一抹淳熙的笑容……

    「水沐清,你——好自為之。」

    便聞身後一絲輕淺的歎息,衣袂翩躚,終是連那檀香味也飄遠了,飄散了,觸之不及。

    徒留孤影對鏡,水沐清輕歎著闔上眼眸:眉璽,眉璽……原諒我的自私,我已經,沒有辦法放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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