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妝初好 第三章 酒釀·花茶
    幾日後的夜晚,水府書齋內的青燈驟然被點亮,寂寥的火光映著榻上男子寂寥的倒影,長髮披散更添了幾分倦意。窗戶開了小縫,有風盈袖竟是瀉得滿地月華斑駁。

    水沐清翻身下床,推開窗子。窗戶朝著後院,恰好讓他瞧見樹梢托著那明晃晃的玉盤,這皎潔的明月卻只照得心緒更亂。

    「明日便是十五了……」對月空歎,水沐清想起三日前送來水府的那張請帖——是遠在淮南的荀初郡主遣人送來的。下個月十九,淵王府有喜宴,要他——「務、必、親、臨」。

    想到信末那鏗鏗勁烈的四個大字,他不禁覺得好笑,荀初郡主大大小小的邀請自己已經婉拒過不下十次,一如婉拒了她多少次的心意。但這一次,他並不打算推辭。

    心裡早已有了打算,轉身時卻聞輕輕的叩門聲從外面傳來:「夫君……睡了沒?」

    「眉璽?」水沐清揚眉一訝,她怎麼會來?還是挑這樣的時間?

    事實便是——兩人成親近三年,卻從未同房過。她住她的萃倚閣,而他——每次回府都會獨留書房過夜。

    水家的老爺夫人去世得早,二小姐水沁泠為當朝女丞相,久住京城;三少爺水源沂自成親後也常被妻子雲絳砂拉出去遊山玩水,鮮少歸家。因而家中之事全由大少爺水沐清一人說了算。即便他這般冷落妻子實在不合禮數,卻也無人會說句不是。

    何況他這兩年忙於西域經營,水府上下的事大多數交由戚總管去打理,他無暇過問。或許哪一天他在外面另娶妾室也不足為奇——而這一點,他的妻子早已看透。

    「這是妾身剛為夫君做好的冬衣,原是預備著過年穿的——」書齋門開,眉璽笑著將整齊疊好的杏色厚衣遞給他,卻並不打算進屋,「方纔才想起來,那些繡娘們今年都留在水府過除夕,夫君定是不缺新衣穿的。妾身——」她依舊低眉順目,神色卻有些無可名狀的拘謹,「妾身的繡藝遠不如她們好,衣襟和袖口處繡的幾隻蝶都是歪歪斜斜的。若是過年穿,定是要讓旁人笑話了去。但——如何是好呢,衣裳都已經做了,夫君就勉為其難收下吧。」

    聞言,水沐清卻難得舒懷地笑起來,「既然是新衣,那就留著過年穿吧。」他爽快地伸手接過,並順勢捉住她的手腕將她引進房裡,「外頭風大,進來說話吧。」

    眉璽的臉色微微一紅,有些不大自然地抽回手,「不了夫君,時候不早,妾身還是先回去比較好。」說罷就要轉身往外走,卻被身後的人喚住——

    「慢著。」

    水沐清略一旋身便攔在她面前,並輕巧地闔上了門,「有件事,我還要尋你的責任。」他揚揚眉,儼然一副鄭重其事的口吻。

    眉璽略微驚惑地對上他的目光,心弦卻緊了幾分。這幾日來只見他存心隱瞞,分明是不願揭露她的真實身份,甚至連素白的死都未曾聽他提起過,如今卻——

    「之前你明明告訴我——家裡一切都好。」水沐清背著手往裡走,一字一頓有板有眼,「可是戚總管的病——真教我擔心得很呢。你身為水家少夫人,好歹也該體恤一下民心吧?嗯?」

    說的卻是事實——戚總管這兩年來時常咳嗽咳血,原本硬朗的身體每況愈下,每天喝何大夫配的養生花茶也不見好轉,為此沒少讓府上的丫鬟們操心過。

    「因為他……」喝的是有毒的茶花啊。眉璽將下半句話咬在齒間,他又怎會知道——瑾苑那邊的花泥裡有毒,而戚總管喝的養生花茶卻是拿種在瑾苑裡的茶花為引的。

    「茶花四六朵,仙鶴草三錢,蓮藕一兩——」水沐清腳步倏頓,而後輕笑,「白茅銀一兩,以六碗水煎成兩碗,分三餐服用,可治咳嗽、咳血。」他轉身看她,話語裡藏著模稜兩可的意思,「眉璽你道,這藥方究竟靈不靈?我——該不該讓他繼續喝下去?」

    眉璽的視線方巧錯開了他的,「既然夫君已經回府,自然該由夫君做主。」她——不想管。

    水沐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岔開話題:「眉璽你來,幫我看幅圖,如何?」他走到紫檀雕螭的香案前,取出一直藏在袖中的那副繡圖,好似很放心地在她面前展開——

    錦圖繡的是江南春意,青石古道小橋流水,疏密有致的垂柳上頭雁字成行,紛飛的柳絮斜天漫過眼。看得出繡圖的人是頗費了一番苦心的,圖上每一片葉,每一塊石都栩栩如生。而繡圖右上角還有五言《詠春》詩一首:簾掩綠滿梢,屏鵲枝上鬧。飛絮漫過塘,芙蕖花開好。馥馥蘭香溢,融融春光昭。

    並不甚出彩的詩句,瞧那格律應是朝八句律詩方向而作,可惜只繡出六句便沒了下文。

    「這是素白繡的,她最擅長反繡工藝,兩面都成錦。可如今這手藝怕是要失傳了,所以我想——」水沐清傾身貼近了她,目光曖曖,令她分辨不清裡面的真意,「將這最後一幅反繡圖做成綵衣,穿在你身上,可好?」

    眉璽的眸中流光忽閃,還未等水沐清覺察出那道精光究竟意味著什麼時,她忽然激動地大退一步,她退得太急太切,以至於寬大的衣袂順勢一帶,便將案上的墨硯掀翻了開——立時墨汁飛濺出來,撒在香案一角,更有幾滴落在那幅繡圖上。

    「抱、抱歉!」眉璽的臉上頓時羞紅一片,急著從懷中取出帕子來拭,不料卻被水沐清先一步捉住了手腕——

    「杜眉璽,我曾說過——」他緊緊凝視著她的眼,那些虛構在眼尾處的溫暖也統統消失不見,「你有拒絕我的權利。不樂意便只管表現出不樂意的樣子,沒有人敢說你一句不是!」他指下用力,沒發現自己已經捏疼了她,「在我面前說出一個『不』字,當真有那麼難?」

    只要是她不願啟齒的事,哪怕她只是露出一個不樂意的神情——他自會識趣地不再多問。可這笑不由衷的演繹又算什麼?她難道——就那麼不情願同他多說一個字嗎?

    短暫的四目相視,眉璽清楚在他的眼底望見了慍意,剎那間竟有一絲恍惚。她以為,這樣的男人——這個擅長用虛設的溫暖來偽裝自己內心的冷漠的男人,是不可能因自己而生氣的……便如同自己,也不該因他牽生出萬般情緒。

    但這一次,她和他,皆失了態。

    眉璽趕忙又將視線移開,餘光瞥見一旁正煮著梅花清酒的爐子,忽然間竟有個不可思議的念頭躍入腦海——她終究,還算不上他的妻吧?倘若——

    眉璽和緩地走到爐子旁,「天氣涼,喝杯熱酒暖暖身子吧。」

    說話的時候,已端著兩杯清酒走至他面前,笑意宛然。撞見他眼裡的錯愕,她又低眉侷促地道:「當然,憑夫君的內功修為,定是不畏寒的,妾身只是——只是……」

    她難得有這樣不知所措的時候的,竟支吾了半天也沒道出個所以然來。只因她始終垂著眼簾,自然不會看見在他眸子一瞬即逝的悲慟以及——憤怒。眉璽啊眉璽,你當真要絕情至此——不留一絲餘地?

    「好啊,我正想借酒消『仇』呢。」實在看不下她裝模作樣的為難,水沐清索性答應得乾脆,只是唇角的笑容再沒有半點溫度,「你道,我該喝哪一杯?」

    心慌意亂的人分明沒有聽出他的言外之意,便不假思索遞了其中一杯給他——指尖相抵時,她的手心裡儘是薄汗,分明是在緊張——呵,緊張什麼呢?

    水沐清的眼睛瞇了瞇,藏住眸底的鋒華,而後端起酒杯,正欲一飲而盡時——

    「噯,等等——」眉璽忽又急急地伸出手,企圖挽住什麼——

    緊接著「砰」一聲,舉杯的人很自然地「失手」,而後是酒杯砸地四分五裂——太過連貫的舉動,也讓眉璽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她居然——到現在才明白——他根本不相信她!他早已認定了那杯酒裡被她下了毒,不是嗎?

    而水沐清的臉色也同樣變得鐵青。他氣——卻不是恨——很可笑不是嗎?事到如今他竟然只是氣她的無情——她真真對他沒有半分情意?

    「這白玉酒杯,定是價格不菲呢。」眉璽竟彎下腰拾起了地上的碎片,一面自顧自地喃喃著,「水家雖不缺這東西,打碎了總是會心疼的……呵呵,不過只怪妾身是小家媳婦不識大體,捧在手裡藏在心裡的無論什麼都以為是最好的,其實拿出來根本一文不值……所以夫君,定是不會在意的……」

    是啊!他從來就不曾在意過——包括她的情意,包括她敝帚自珍的旖色心思。

    所以他不會知道——在她發現金釵中的秘密時,就已毫不遲疑地將那張紙箋連同那支塗毒的金釵一齊燒成灰燼!她絕不會害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哪怕自己身上的寒毒一輩子也根治不了!

    所以他更不會知道——方纔她只是想趁他不留神時挽住他的手臂,同喝一杯交杯酒——新婚之夜他們並沒有喝過,如今她只是想貪心地補齊這個儀式——哪怕是自欺欺人的。

    可惜,終究是太奢侈了。是她貪心不足——活該被他懷疑,被他厭惡——都是她活該!

    「眉璽!」水沐清忽然激動地捉住她的手,望著她滿手心被酒杯碎片劃出的血痕,「你做什麼?」他渾身大震,連聲音都在顫抖,「你是故意的……對不對?你是故意的,眉璽……」統統都是故意的!故意要讓自己的傷口蘸上酒液,故意向他證明酒中沒有毒,故意——讓他懊悔自己齷齪的小人之心,是嗎?

    眉璽,你怎麼可以如此殘忍?怎麼可以——連自己都不肯放過?

    「其實夫君猜得沒錯,那杯酒裡確實有毒。」眉璽驀地又吃吃地笑起來,那一笑,竟是說不出的嬌媚,也說不出的——淒涼、痛苦,「呵呵,不打緊,妾身早先便服了解藥,就算——」她話語一噎,沒有說下去。

    「看來是不肯原諒我了?」水沐清淡淡苦笑,眼裡浮過微妙的波瀾,而後低下頭來——竟要去嘗她手心的血!

    眉璽頓時大驚失色,趕不及要抽回手藏在背後。那一扯定是使出了她渾身的勁,以至於蒼白的臉也鍍上了一層分明的潮紅。她張口想要說什麼,忽又咬住唇,望著他,只是搖頭。

    水沐清轉而莞爾,「無妨,我自小嘗遍奇草百毒不侵,也不怕你下毒整我。」他笑意滿滿,眼神卻是從未有過的認真,彷彿也是在那瞬許下亙古不朽的誓言——他絕不會再懷疑她!

    「夫君……」眉璽百感交集地垂下眸子,心底卻湧起一絲不可名狀的甜蜜,微微泛著苦。水沐清,這個心若神明的男人——竟是她喚了三年「夫君」的男人啊……

    似猛然憶起了什麼,水沐清忽又謹慎地伸手探住她的脈門——「只是寒氣重了些,並無其他異樣。」他皺起了眉,既然如此,那張紙箋上所說的「秘藥」又是為誰研製的?於她很重要的人嗎?

    眉璽的臉色又是一變。他怎麼知道——不,幸好他並不知道——其實主上所說的便是她體內的寒毒啊!平常的日子有上邪和無欺——便是那兩條寒心銀蛇相剋,壓制了體內的毒性。但每至十五月圓之日,體內積澱的寒毒肆虐,便要先後承受眼盲、耳聾、無味、直至徹底喪失五感的痛苦。

    而相比於寒毒侵骨,那種如臨死亡的恐懼感才是最大的折磨……這麼些年來,她早已習慣。她並不怕死,但她害怕被他知道。

    因而她喜著緋衣,緋色——本是一種明艷到讓人覺得溫暖的顏色。

    因而這七年來她對主上言聽計從,包括那虛假的「杜家二小姐」的身份,包括隱瞞素白的死,更包括戚總管喝的有毒花茶——她雖不曾參與這些殺戮,但包庇真兇又豈是輕描淡寫的罪孽?可這一切,她都不能告訴他。

    見她緘口沉默,水沐清便也沒有多問,「這裡有金創藥,等著,我去找來。」

    水府裡用的都是最上等的金創藥,不消幾天的工夫,眉璽手心的傷口已差不多癒合,只剩下幾道淡粉色的疤痕,明疏交錯,浴在清晨的光暈裡倒有種說不出的嫵媚。

    冰涼的手指緩緩握緊,又像不捨地鬆開再望了兩眼,而後微笑滿面地往廚房走去。

    「啊呀呀,可不就應了那句話——既生瑜,何生亮!」霧氣繚繞的廚房裡,不知是哪個丫鬟的嬉罵聲逐漸擴大,「就算她長得再像又有什麼用?大少爺永遠只愛杜家大小姐杜妃夷!」

    「是啊,在她之前還有那個叫藍茗畫的,可不也是這樣的下場?」丫鬟們定是料著晨起時無人,竟連前任主子的名字都敢直呼了,「什麼『江湖媚姬』,再媚有什麼用?大少爺照樣沒跟她圓過房!若非她後來跟瀲水城歪連鬼扯的,大少爺一紙休書休了她,恐怕她到死都是老處子吧!嘻……」

    「對了好姐姐,說起來我還真是好奇——」嘴利的丫頭更是來了話興,湊近了身邊人的耳朵道,「都說那杜妃夷跟大少爺成親當晚便一病不起,那她究竟有沒有跟大少爺……」

    「啊喲喂,這種事,你們要問也得問我呀!」話鋒卻被一位年長些的丫頭興奮搶去,「告訴你們一個天大的秘密!七年前,那淵王爺……對啦!就是荀初郡主她爹——給咱水家綢莊施了不小的壓力呢!大少爺原是不打算和杜家大小姐成親的,結果那天晚上……然後就……」

    「噫——」話一出口,所有在場的丫鬟都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未嫁先失身,那可真是天大的醜事啊!

    「所以千萬別相信那些表面上看起來文文弱弱的人,其實骨子裡還不知道有多——」

    「你們——都不要幹活了是不是?咳、咳……」不期間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了丫鬟們愈加放肆的言論,所有的丫鬟都在撞見那張嚴厲的面孔時立馬變了臉色——正是那戚總管!

    「戚……戚總管……」

    「這個月的賞銀沒你們的份了!咳——還愣著幹什麼?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難得發脾氣的戚總管氣不過地朝她們叱道。心裡不免感歎,這水府的主子們走的走,玩的玩,當官的去當官,沒人管這個家,連同以前訓練有素的丫鬟們都越來越沒大沒小了……

    「是。」丫鬟們趕緊收拾好東西往廚房外走,卻在看見廚房門口的那道纖弱的身影時再度驚恐地瞪大了眼——「少夫人!」

    完了完了……這下不光是沒了賞銀,恐怕連這水府也呆不下去了……

    「怎麼都出來了?難道是做冰糖蜜橘的材料沒有了?」眉璽疑惑地往裡面瞅了一眼。

    「呃……」綠致語塞,與姐妹們對視一眼後斷定對方並沒有聽見方纔的那番談話,小臉立馬堆上明媚的訕笑,「有呢有呢,多的就是了!奴婢來幫少夫人做吧?」

    「呵呵不了,你們的做法我可吃不慣。」眉璽好脾氣地朝她們笑笑,逕自往廚房裡走去。

    「這群饒舌的丫頭們也是閒得無聊才開這種玩笑的,少夫人千萬別跟她們一般見識。」戚總管笑著迎上前,滄桑的眉目裡多的卻是慈愛。

    眉璽無聲地笑了笑,並不答話,似乎此刻她更專心於做自己的冰糖蜜橘。

    戚總管眼裡的慈愛愈深,夾雜著許多溫存的懷念,「呵呵,少夫人可是從小就愛吃這冰糖蜜橘了……」他自顧自地幫眉璽剝起了橘子,一面開始絮絮叨叨,「老奴二十年前還是杜家的管事,那時候的少夫人剛滿週歲,大小姐要年長六歲……」

    眉璽漸漸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也沒有抬眼看他,只是望著他那雙蒼老的手——手背上遍是皺紋縱橫,手心裡也全是蠟黃的繭,卻莫名地讓她覺得溫暖,甚至熟悉。

    「我和姐姐,當真長得很像?」眉璽無心問道,同時手指無意識地撫上腰間一個精緻的繡囊,那是主上交給她的。也正因為這個家傳的信物,她很順利地成了杜家二小姐——杜老爺在十六年前失散的小女兒。

    「同一對父母生的,怎麼可能不像?」戚總管點頭,忽又搖頭,「不過老奴倒覺得,少夫人跟大小姐並不甚像。」

    眉璽微露困惑的神色。所有人第一眼看見她都說她與杜妃夷長得太像,有時候連她自己都要誤以為自己真是她的妹妹了——儘管事實絕非如此。

    「算命的說,大小姐要比二小姐狠,將來可能會害了二小姐,當時有誰信吶?大小姐小小年紀就會背四書五經三綱五常,口齒伶俐又知書達理,是鄰里千金該學習的榜樣……」似乎年紀大的人一打開話匣子便收也收不住,戚總管也不例外,「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大小姐抱著少夫人往井裡投,老奴也不會信的……不過……」他的聲音低啞下來,「那麼久以前的事,少夫人定是不記得了……」

    仿若聽不見他悵然若失的感慨,眉璽只是專注地盯著自己的手心看,再抬眼時又是笑意婉然,「戚總管,您的茶快熬好了吧?」她指指旁邊正冒著熱氣的藥爐子。

    「喲!少夫人要是不提老奴都快忘了!」戚總管憨聲笑笑,就要去取藥。

    「我來幫您吧。」眉璽熱心地幫他去端爐子。

    「這怎麼成——這——」戚總管剛要接手便只聽對方驕矜的輕呼——

    「噯呀——好燙——」

    緊接著「匡當當」的脆響……

    「抱歉——我——我只是——」眉璽大驚失色,臉色又紅又白。

    「少夫人可燙著了?」戚總管哪顧得上自己的養生茶,急著要去看主子的情況,確認對方無恙才鬆了口氣,「少夫人這不是要折老奴的壽嘛,這種粗活哪能由少夫人動手喲……」

    眉璽紅著臉說不出話來。

    戚總管當她是臉皮薄,便又笑道:「這茶潑了還可以再煎,反正瑾苑的茶花多的是!」他朝外面看了一眼,「成,老奴這就去喊靛秋丫頭幫我採去!」

    眉璽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卻終究沒有開口。回憶起方纔的舉動竟連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她做了什麼?故意打翻那爐有毒的茶水,是想救戚總管?然而又有什麼用?今天打翻了明天還有新的,這慢性的毒又豈是一朝一夕的事啊……

    「哦對了!」戚總管走至半路又折回來,笑著從腰間的錦袋裡摸出一把東西遞到眉璽手裡。

    而一望見手心接過的東西,眉璽也怔了怔,因為他竟是遞了一把瓜籽過來!

    「呵呵,少夫人以後要是覺得閒覺得悶啦,就嗑點瓜籽吧!從前的兩位夫人都是陽春白雪,瞧不起我們這些下里巴人的樂趣,倒只有二小姐和三少奶奶極喜歡這些東西。」戚總管笑得滿臉皺紋都開成了蠟蕊,「少夫人這幾年一直吃冰糖蜜橘,偶爾換點新鮮的東西嗑嗑也是不錯的。」

    說罷就背過袖子笑呵呵地走開了。

    只留下眉璽怔忡地望著手裡的一捧飽滿的西瓜籽,再也笑不出來。

    「你最近打碎了我府裡不少東西呢,我是不是該找你要賠償了?」

    不期間一個微笑的聲音盈入耳際,訝然抬眼,那個笑意盎然的男子正斜倚在門欞上看著她,玉簪挽著長髮欲散未散,寬袖杏袍一如既往的暖意融融。

    眉璽轉而望著腳邊還來不及收拾的藥罐碎片,神色略顯拘謹。

    「忘了告訴你,瑾苑花泥裡的毒早被我清理乾淨了。」水沐清勾起唇角,修長的眉目掠過少見的清傲以及那麼一點恰到好處的張揚,「『花殘隱』,遇泥而生,尋草木而盛,若植草木於其上,則其花葉皆滲其毒,倘若食之——」他故意停頓,好似很受用地將她木然的表情看在眼底,「不過這『花殘隱』的毒性實在是弱,最短也得花上三年的時間才能取人性命。」

    眉璽始終保持沉默——或者亦是一種默認。良久,她動身往廚房外走。

    「去哪?」氣定神閒的詢問,水沐清並不急著跟上去。

    「自然是回房去多繪幾副丹青,然後賣個好價錢——好賠償夫君家的瓶瓶罐罐呀。」眉璽回眸一笑,嫣然如畫。

    水沐清的唇角勾起一個淺弧,這才隨上她,「不過在那之前,先賠我個人情如何?」

    眉璽揚眉微惑。

    「下個月十九,我應邀去淮南淵王府,也就是——」下意識地走在右側為她擋去北來的風勢,水沐清的語氣裡有著捉摸不透的深意,「荀初郡主的家。」

    「哦,很好啊。」答得過於輕巧,倒有些興趣缺缺的味道了。

    但水沐清並不打算到此為止,「你隨我去吧。」用的竟是肯定句,天經地義的口吻。

    眉璽又不答話了。此時兩人已走至水杏雲榭——整個水宅最雅致的一處景苑,眉璽便找了個圓凳坐下來,而後悠閒地摸出方才戚管家送的瓜籽來嗑。

    又跟他來這一招……水沐清的眼睛瞇狹起來,看來他真該好好教他的「賢妻」長長記性才行!不過……他的餘光瞥見被她嗑得稀爛的瓜籽,怔了一怔——

    「你沒嗑過瓜籽?」他訝道。瞧那西瓜籽都被她連殼嚼爛了,還能吃得到裡面的籽肉?

    眉璽誠實地搖搖頭,垂了眸子,卻難得見她臉上染了一層淡淡的赧色。

    水沐清沒來由的心情大好,伸手笑道:「給我幾顆。」

    眉璽便乖乖地遞了幾顆過去。手伸至他面前時似覺得不妥,抿抿唇想說什麼,卻還是沉默下來,只任他探指捻去了瓜籽。再被他捉住時,幾顆飽滿的籽肉已經放在她手心——

    「拿去吃吧。」聲音含笑,甚至有些寵溺的意味。

    眉璽驚訝地抬起臉,卻只望進那一雙春泓裡。那一刻,他眉梢的暖意幾乎讓她以為——其實他本就是個溫暖的人。而那輕描淡畫的一點溫暖,或許有時也是可以施捨於她的。

    她又惶惶然將視線移開,看見桌上的幾枚整齊的瓜籽殼,不禁尋思起這籽肉究竟是他用手剝開的,還是……她趕忙將籽肉放進嘴裡,卻已嚼不出半點滋味。

    「呵,怕也只有大閒人才喜歡嗑瓜籽了罷。我是嘗不出什麼特別的滋味,偏沁泠喜歡嗑這玩意兒,上哪去都會隨身備上一袋。」隨口扯了幾句家常,水沐清又遞了幾顆籽肉過來。

    眉璽的面頰又添上熱度。抬眼瞧見他的目光並不在自己身上,才稍稍放寬了心,「二小姐如今是當朝第一女丞相,城裡所有人都在誇讚她呢。」她笑得乖巧,但生分得很。

    「虛名罷了。也不知從前那太后撞了什麼邪,竟選上她。」輕撇嘴角,水沐清好一副不以為然的口吻,卻也掩飾不住眉目裡的溫情,「不過倒也幸好有她的官位在上面壓著,那淵王才不敢正面與水家為敵。」最後一句話不當心地溜出了口,他的笑容也僵冷許多。

    不期間又岔到敏感的話題裡,眉璽便索性裝耳背,低眉細緻地捋起袖口處的繡金褶紋來。

    還真是屢試不爽的一招嗎。水沐清再度瞇起眼睛,視線不經意間落在她耳下的銀蛇墜子上,忽然有了很好的主意——這一次,他定會好生教她記得自己的話!

    「眉璽,」他緩緩傾身靠近了她,笑瞇的眼兒看的卻不是她的臉,而是她右耳下的那條水紋銀蛇,「淵王府離得遠,這一路需花去半個月的時間,我們過幾天便動身,可好?」

    眉璽稍稍將臉別過去一點,眼神不大自在地往旁邊那株枯謝的杏樹上瞧了又瞧。

    還是聽不見他的話?水沐清眸中的精光微凜,但笑意愈深。同時一手撐上桌沿,一手已伸至她的耳畔,過分曖昧的姿勢,眼裡卻沒有輕佻的意思在。而後便見他蜷起食指——

    恍然驚覺他的用意,眉璽心下一緊,剛要出聲阻止,卻已經來不及——

    「玎玲玲……」耳下的銀蛇被人撩撥,順著指力來回顫動起來,卻並無異樣。

    無欺,難為你了……眉璽在心裡苦歎,臉上卻適時泛起困惑之色,帶些迷惘以及恰到好處的一點羞赧,「夫君這……是……」

    「這耳墜倒是不錯。」水沐清臉上的笑意擴大,復又字字進逼,「眉璽你道,去淵王府要穿什麼衣裳好?你偏愛紅色,倒是喜慶。我明日便吩咐繡娘幫你新做一身紅衣,如何?」

    眉璽咬住下唇不說話。她耳背,聽不見,聽不見……

    水沐清的笑容裡有藏不住的邪佞,同時食指再度曲起,再彈——

    「呀。」輕呼一聲,眉璽的眼簾掀起,無辜地對上他的眼,「夫君……」語氣裡已有了乞求的意思,卻依舊執拗地不肯說出一個「不」字。

    滿意地將她一步步的妥協看在眼裡,水沐清乾脆將那條銀蛇握入手心掂量,「你道,憑我的內力,能否將它化為銀粉?」繼而溫柔一笑,翩翩俊雅,「荀初郡主也算是與我關係不錯的朋友,去參加淵王府的喜宴,這聘禮自然不能少——」

    「妾身不想去。」眉璽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她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水沐清聞言「哈哈」笑起,鬆開手,並小退一步到離她最合適的位置,「你啊,終於長記性了。不錯。」他難得會露出這樣饜足的笑容,哪怕是這樣微不足道的。原來所有的試探僅僅是為了聽見她說一個「不」字,僅僅是——想聽見她親口拒絕自己罷了。其實他早就知道她不願去,亦不曾想過真要為難她什麼。

    「眉璽,我心知你只是不想欠水家的東西——即便水家到處是珍珠,你也從來不碰。卻情願自己賣了丹青來換……」水沐清轉身往水杏雲榭外走去,聲音裡太過輕巧的歎息讓她聽不真切,「將心比心,我亦不願欠著你什麼。倘若——我真做了什麼對不住你的事,你可務必要告訴我才好。」

    他照舊背著手走得悠然自在。陽光落滿他墨緞般的長髮,被裁剪得整整齊齊的光斑跳躍在青黃玉簪上,斜挑著那近乎散落的髮髻……眉璽茫然地探出指尖,彷彿那一瞬,她只想好好為他綰一次發,好好地,為他更一次衣、納一雙鞋——作為他的妻。

    但那終究只是某種遙不可及的奢想吧。眉璽悲哀地抽回手,指尖深深掐進手心裡。

    呵,說得真叫冠冕堂皇!就算他真虧欠了她什麼,依她的性子,又怎會開口說一句不動聽的話?水沐清漠漠地自嘲一聲,就要走出這水杏雲榭時,卻聞一個低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這三年來,我鮮少出過門,整日除了繪幾副丹青,便是等著窗外的梅花何時再開,時不時便發呆了去……」這一次,她沒有用「妾身」自稱,「我天生是個悶葫蘆,說的話也不討人喜歡,除了南何,已沒有哪個丫鬟願意與我談心……所以我,定是個很無用的妻子吧,不如從前兩位夫人那般賢惠能幹……若是與夫君一同出去,怕是要連累夫君被人笑話的。我……不願。」

    水沐清的身體猛地一震。恍然回過頭去,便見那個眉目淑巧的女子溫柔地朝他微笑起來,梅妝緋袖一如三年前的那身大紅嫁衣,那樣的明艷,那樣的,一直寂寞著……

    這個雲淡風輕的女子,他整整忽略了三年——竟是到此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存在——不是代替妃夷的,卻同樣無與倫比的存在……

    「眉璽……」彷彿是第一次喚她的名字。眉璽,這樣陌生。

    「不過啊,妾身方才想到,若是喜宴上有人遞瓜籽過來,而妾身又不會嗑——」眉璽微笑著,一步一步走近了他,然後朝他攤開手心——細嫩的掌心遍佈著許多來不及褪色的傷疤,以及為數不多的幾顆西瓜籽。坦然地對上他驚愕的雙眸,眉璽又笑,「有夫君在啊,倒也是……不錯的。」

    水沐清神色倏然轉喜以及滿腔的柔情還未來得及開口時,卻見眉璽臉色一白,短暫的驚愕化為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便見她朝水沐清身後喚了一聲:「別躲了南何,我看見你的裙子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