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妝初好 第二章 屏風·金釵
    綠簾馬車駛上了靜謐的官道,車輪碾過雪花寂落無聲,浩浩然一場冬雪覆蓋了浮世的凹造,連同那些涅槃的喧囂也離得遠了,叨擾不及馬車內的人。

    水沐清靜靜望著靠在肩上酣眠的女子,望著她低眉順目宛然賢妻的神情,莫名竟有一絲恍惚——不像,已經越來越不像了……

    不過短短三年的時間,眉璽身上殘留的她的影子,差不多就要消失不見——除了那落梅妝,除了那妙筆丹青,他似乎再也找不出其他,如似妃夷的影子……

    固然妃夷端莊秀妍,但那秀致的眉峰間多少會有一些凌厲在的,眉璽沒有。

    固然妃夷知書達理,但她絕不會這般唯唯諾諾,眉璽卻是。她的眼睛如同兩潭死水,任何風浪也拂不起半絲漪漣,沒有溫度、沒有喜怒、沒有——感情。

    三年前他娶了他,只因她是杜家二小姐,只因她七分相似的容貌,而三年一過,竟連這七分相似的容貌都只剩了三分!以至於在碧琉當鋪望見她的瞬間,隔著那層薄薄的紗簾,他幾乎認不出她來!然而……

    三年前——

    杜府長廊,冬雪小歇。篆花的欄柱子上結了幾盞明紅的燈籠,朦朧的燭火從紅紙裡透出來,與簷下懸著的冰凌花彫相掩著,頗有一番喜氣。府宅並不大,久折漫回的廊道卻也別緻,神色恭謹的家丁正領著一位杏袍公子往 t呷ャ?

    走過折梅留榭時,杏袍公子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望著從矮牆越出的幾枝醉雪紅梅出神。紅白相掩的姝媚向來是最賞心悅目的景致,偶有積雪簌簌落下,壓得花枝一陣亂顫。

    「呵,都說台城柳最是無情,這梅花定也是不輸它的。」水沐清垂下眸子兀自低喃,幾綹黑髮半遮著側面,讓人瞧不清他眼裡的神色,「你都那麼久不曾來過這裡,這梅花竟還能開得這樣艷……這樣,無情……」

    妃夷,你若瞧見了今日這番景地,是否也會難過?

    「水公子,老爺早在正廳等候多時了……」家丁小心翼翼地指指延廊拐角處的正廳,不敢喚得大聲,怕驚擾了觸景傷懷的人。心想這水公子對大小姐當真是用情極深,縱然四年已過,卻始終排遣不了對大小姐的思念吧……

    「去告訴杜老爺,我馬上就過去。」揚揚袖子,水沐清轉身往梅榭裡面走去。

    折梅留榭外天氣晴好,梅苑入深處卻是氤氳瀰漫,揮袖勻不出半方澄明的天。芳樹無人花自零,散入霧巔便不見了影。而水沐清的視線就在撞見那身緋衣的剎那凝固——

    忽濃忽淡的霧靄裡,緋衣女子正踮起腳尖,小心地將絲帕扎上梅枝。絲帕上繡的也是白底紅梅,細緻的幾小朵,與這滿樹的梅花倒成了姊妹。看不清女子的容貌,只能感覺出她的動作極是輕柔,像生怕弄疼了對方。又似乎太過專注,任飄零的梅瓣灑了一頭也渾然不覺。

    而細看之下才發現,那梅枝身上有道劍痕,不知是誰練劍時割上去的。而她現在用絲帕裹住劍痕,意思是要為它包紮麼?沒有生命的老梅樹「受了傷」,竟也要——包、扎?!

    「哧——」水沐清忍不住輕笑出聲,為對方孩子氣的舉動。笑過之後才察覺到自己的唐突,正要道歉時,卻只聽對方淡淡地開口——

    「其實繁花草木,也是有生命的。」緋衣女子竟沒有回頭看他一眼,就這麼自顧自地說下去,「有些人笑它們渺小,又料定了它們不會反抗,便可以任意欺之凌之。說什麼弱肉強食,可在這浩瀚的天地間,強者自己的生命不過也只是滄海一粟,紅塵一埃吧……」

    頭一次聽見這樣的話從一位女子口中道出,水沐清的眼裡逐漸有了讚許的笑意,「你說得不假。但畢竟我們是人,它們是樹,就算你真要給它們療傷,似乎也不該用這個法子吧?」說罷也不管對方同不同 猓 便自作主張地伸手將那方絲帕取下,手指摩挲著它的質地,「這麼好的綢子,若只是用來綁一棵樹可就浪費了。」

    他笑著揚揚眉,原是想刁難她,不料等了半天卻不曾聽見對方答話,真不知是她脾氣太好,還是……

    水沐清正覺得無趣時,忽聞緋衣女子溫吞吞地「呀」了一聲,轉眼望向他,因驚愕而微微睜大了的眸子,好似現在才發現他的存在。

    毫無預兆地撞見那張過分相似的容顏,水沐清也在剎那滯住呼吸——

    「你……」

    「你——」

    異口同聲,只是兩張臉上神情大相逕庭。

    緋衣女子眨眨眼,有些疑惑地將對方臉上所有的震驚與悲慟看在眼底,似乎覺得這樣望著人家的臉委實不妥,便又巧巧地將視線撇開,柔聲問:「不知公子是……」

    滿心的波瀾反而突兀地平靜下來,攜同所有荒誕的冀念都涼至谷底凝結成冰。

    「你就是——」水沐清面上含笑,只是出口的每一字都像是拼盡了力氣從喉嚨眼裡蹦出來的,「傳言中的,杜老爺失散多年的小女兒——杜、眉、璽?」

    那一瞬,他的眼裡分明升起一種無可名狀的恨意——恨眼前的女子不該那樣像她!她不該有這樣美麗的眼,不該有這樣詩意的唇,更不該和她化著同樣的落梅妝!妃夷,他至愛的妃夷,明明是獨一無二的啊……

    那樣深切的恨意眉璽看得清清楚楚。短暫的沉默,她忽又俏盈盈地笑了起來,而後朝他攤開嫣紅的掌心,「那麼,姐夫——是不是該將絲帕還給我了?」

    相思恨短,千年未央。

    再一次相見時已是初春回暖,枯木萌芽,那許多詩意闌珊的情思卻依舊停留在折梅留榭,梅靨裡銘刻著兩人初遇的地方——

    梅苑裡大多的梅花皆凋落了,唯剩極少數的幾朵還戀戀不捨地攀在枝頭,雖七分是頹敗之勢,卻自見一番半開半謝的風情。水沐清照舊一身暖色杏袍,背著手悠哉游哉地走進去,走至半路便見十幾架屏風一字排開,屏風上繪著各式山景,煙雨船眠,霧林楓晚。

    屏風逶迤似嶂,像是故意要攔住他的去路。

    有道纖細的身影站在屏風後,半透明的霧光照得一身緋衣明艷,是她——眉璽。

    「眉璽。」水沐清輕喚一聲,無端的心情大好。他本因處理綢鋪的事經過杜府,便順道過來看她——毫無來由的,只想見她一面。

    「姐……夫?」是眉璽溫軟的聲音,帶些不確定的迷惑口吻,分明是沒有料到他會來。

    水沐清手指輕叩屏風,不輕不重的力道,方巧點上她的額頭,聽見她輕輕「呀」了一聲,有些慌張地捂著額頭小退好幾步,他唇角的笑紋不覺加深,「是你出來,還是我進去?嗯?」可惜沒有望見她方才驚慌失措的樣子,定是有趣得很吧?

    眉璽的面色微微一紅,明明再度相遇時的對白早已在腦海裡演練了千萬遍,如今他真真近在咫尺,自己反而不知如何應付,「等我畫完最後一副,可好?」她問得極是小心,一面目不轉睛凝視著他在屏風對面的一舉一動。

    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偏就喜歡這種霧裡看花的朦朧。朦朧的心悸,朦朧的期待。

    「好啊。」水沐清答得乾脆,似乎很縱容她偶爾頑皮的任性——太過寵溺的口吻,倒真像是縱容自己的親妹妹一般,「不過等你畫完了,我不一定還在這裡。」他悠然踱步至最後一架屏風前,屏風上畫的是株百年古梅樹,枯枝落敗,換上新枝傲然屹雪,花開滿枝椏。

    畫中喻意顯而易見:新舊交替。癡情人,莫要守得枯心老。

    水沐清神色微茫,心頭的異樣瞬閃即逝,轉而背靠上屏風道:「如此,你瞧著辦吧。」玩味的語氣裡頗有些漫不經心。

    「噯。」??的腳步聲似有些急了,眉璽也走到那架屏風前,「我會很快的。」

    她取來一支沒有蘸墨的細桿狼毫,望著他背靠在屏風上的身影,黑髮如緞,髮髻卻是鬆鬆垮垮,他還是沒有好好束冠呢。若是有可能,真想親手為他綰一次發……

    這突來的念頭——太過理所當然的念頭,卻讓眉璽心頭大駭,而後趕忙揮筆撣去。真是荒唐!她不過是依主上之命騙來如今的身份——怎麼竟癡心妄想假戲真做起來了?

    是呵!她不過是個傀儡——由主上調教出來的,沒有喜、沒有悲、更沒有心的傀儡!除了對主上惟命是從,換取苟延殘喘的機會——她根本不配擁有感情!

    自嘲的笑意趨走了不該有的雜念,眉璽執筆抵額,復又望向他的背影,忽然有了很好的主意——「姐夫。」

    班牛俊彼 沐清揚揚眉。

    眉璽拿筆鋒輕掃了一下他的後背,細彎的眉梢堆起愉快的笑意,「我來考考姐夫的心算能力,好不好?」她又蜻蜓點水了那麼一下,而後繞著那個點畫了個圈,感覺到他的身體微微繃緊,她眼裡的笑意更深,「我在屏風上寫字,看姐夫能不能感覺出來。」

    「哦?」水沐清倒真是來了興致,順手將長髮挽到一側,「那你寫吧,我肯定能感覺出來。」想他十幾年的功力可不是白練的。

    眉璽抿唇輕輕一笑,在屏風上寫下一字,筆觸極輕。

    「春。」水沐清閉上眼睛道,自信滿滿。

    當真很敏感呢。眉璽莞爾又笑,同時再度寫下一字,筆下的力道比前一次更輕。

    「毓。」水沐清臉上的笑容擴大,傻眉璽,再繁瑣的比劃也難不倒他啊。

    眉璽不甘心地再寫一字。

    「雒。」水沐清依舊毫不猶豫地答出,「這個字……」他喃喃,說了一句她聽不清的話。

    眉璽筆鋒倏頓,腦中忽閃而過四年前的片段,紅燭香燒,噥語癡喃。太多太多因遺忘久了而霉綠斑斕的畫面讓她措手不及,真是鬼使神差——她怎麼竟會寫出這個字來?

    心口莫名堵得慌,有什麼壓抑太久的情感急著要跳出來——原以為自己早已看淡一切,所以逆來順受,所以不會留著遺恨,所以不說後悔——甚至連女兒家該有的羞恥心都覺察不到!卻又為何——為何會因這個男子而亂了心神?哪怕曾經的相遇也只是主上手指輕捻的一步棋,哪怕明知他心裡只容得下另一個女子——那個被自己喚作「姐姐」的女子——杜妃夷。

    眉璽驀地提筆,一口氣連寫下五個字:肯盼君顧否?

    唯有那一瞬,她是真正依著自己的心——拋卻那些浮靡不堪的過往,由衷地問他一句:肯、盼、君、顧、否?

    水沐清的身體陡然僵硬,喉嚨似嚥下了熱碳,說不出話來。

    良久的沉默,便聞眉璽掩唇輕笑出聲,「奇怪,原以為是從《詩經》上看來的這句,莫不是我記錯了?呵呵,讓姐夫見笑了……」自我調侃的語氣一如既往地平靜無瀾,只慶幸屏風遮住了自己的神情——若是被他瞧見,定是狼狽透頂吧。

    水沐清深吸一口氣,轉而正面朝她,「眉璽,你出來。」

    眉璽的手指狠狠一顫,幾乎握不住筆,「姐夫……」她搖頭,本能地往後退了幾步,已經,沒有勇氣再面對他了啊……可是怎麼會——怎麼會變成這樣?明明可以當作什麼也沒發生——明明可以的啊……

    「眉璽,不要讓我親自動手。」語氣裡多了威脅的性質。水沐清氣定神閒地瞇起眼睛,難得有這樣好的耐心等著她撤下屏風,看著她邁著極小的步子往自己走近,想要開口卻終究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地站到他面前,眼簾低垂。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頜,讓她與自己正視,「告訴我,那並不是個玩笑。」他定定地凝視著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那本該是,只屬於妃夷一個人的啊!

    他的眼裡有霧氣疊嶂,望進去深不見底,「姐夫……」眉璽不知所措地咬住下唇。玩笑?呵!若是有可能,她倒真願意當它是個玩笑——絕非出自真心的,無傷大雅的玩笑。

    水沐清不悅地挑眉,聲音卻有了捉摸不透的笑意:「你當真打算這樣叫我一輩子?」

    眉璽渾身一震,卻還來不及體會他的言外之意時便被他霸道地攬進懷裡,「嫁給我。」他低啞的聲音枕著她的肩,少了柔情,多的是千年永鐫的落寞以及厭倦——是對凡塵俗事的深惡痛絕,「眉璽,你有拒絕我的權利。」他咬著她的耳朵,極其溫柔地呵氣。他在誘惑她——或許更是料定了她不會拒絕。

    是啊……她又怎麼會拒絕?她更沒有權利拒絕!哪怕注定了只會是杜妃夷的替身。

    眉璽笑著將眼淚逼回了眼眶,「嗯。」

    ……

    回憶至此,水沐清不禁悵然歎了口氣。心頭纏了千千結,剪不斷理還亂。亦不止一次地問自己為何會娶她?難道只因她那七分相似的容貌?只因那分毫不差的落梅妝?抑或是因那日,她用最細膩的筆觸在他背上寫下:肯盼君顧否?

    肯……盼……君……顧……否?

    藕色心字,一如那雙清湛無垢的眸,望進去是碧水瀲灩。怕在當時也已惘然。

    呵!定是他鬼迷了心竅才會第二次去杜府提親,言不由衷地對她許下「執子之手」的諾言——可縱使娶了她又如何?新婚之夜便留佳人獨守空閨,紅燭依依,卻點不燃最初的那份思念。眉璽就是眉璽,終究,無法代替妃夷……

    所以他待她如客,相敬如賓,甚至三年來都不曾碰過她!等水家家業穩固後,他又醉心於西域經營,兩年未歸,連封家書也無。卻怎料——兩年後的再次相見,她竟成了一個,寡情寡慾、無喜無悲,甚至連脾氣都沒有的……死人。

    「眉璽……是我不該娶你,不該將你禁錮在水家,還要將你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死人……」他的唇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容,涼薄如這雪夜,沒有半絲溫度,「其實我早該清楚,你亦是身不由己……等我可好?等我查明所有真相,我便,放你自由……」

    肩上的人兒依舊酣睡,近在眼前的是她額心的那朵紅梅,這樣盛烈的紅,紅得幾乎燃燒起來。他的手指輕撫上去,紅梅卻冰涼徹骨——原來那些溫暖都是虛妄。

    他心頭微漾,轉而抬手取下她頭上的那支金釵,指尖叩上鳳尾的一個隱蔽的凸起,便聞極細微的一聲「喀」,金釵一分為二,空心的釵管裡塞著一張極薄的紙箋——不怪他如此駕輕就熟,只因方才為他插釵時便已發現了其中的機關。

    意料之外的是,紙箋上竟空無一字!

    水沐清微微蹙起了眉,送她無字之箋,究竟有何意圖?是有心試探,抑或是……他們之間的暗語?心頭升起莫大的不悅,正要將那紙箋塞回去時,忽而聽見輕微的「絲絲」聲,是從那紫檀木盒子裡傳出的。

    水沐清下意識地打開紫檀木盒子,卻在望見眼前的景象時怔了一怔。竟是兩條銀蛇——兩條貪食珍珠的銀蛇!想必也是餓得慌了,原本管口大的珍珠眨眼間只剩了綠豆粒的大小。

    他轉而去望眉璽耳下的銀墜,只剩了光禿禿的墜鉤子,至於銀蛇——自然便是眼前的這兩條了。似乎早先便聽誰說起過這巫谷寒心銀蛇,雌雄結對,專門食珍珠而生。

    「難怪……」水沐清心下瞭然。難怪她要用丹青去換珍珠,竟是為了滿足這兩個傢伙的胃口!只是明明水府裡有數不盡的珍珠,只要是她堂堂水家少夫人想要的,哪怕是南海的黑珍珠也能為她尋來——卻為何偏要去當鋪換?難道只因……她不想欠著水家的?

    是啊,不留一分意,不欠半分情,這樣很好。眉璽,你真真是個明智的女子。

    水沐清淡漠地抿起唇角,而後探指輕碰了一下其中一條銀蛇,那銀蛇頓時僵化,死屍般地伏在珍珠上動也不動——乍看根本與精雕細琢的銀耳墜無異。

    「呵……」水沐清忍不住失聲笑起,真是個有趣的小傢伙。不知她高興起來會不會逗它們玩?思及此,他的目光又落在眉璽臉上,她依舊睡靨安恬,五官精緻,似珍藏千年的上古瓷器,滌去了斑紅駁綠的夙塵,出落得嫻靜而婉約——便如她的人。

    可惜,瓷器沒有心。縱然有,也是冷的。

    水沐清又淡淡地移開目光,正要將那金釵恢復原樣,此時大風捲了簾縵,飄進了雪花,恰有一枚落在那張紙箋上,融化成水。

    而就在水沐清的視線落在那攤水漬上時,眸光豁然一亮——紙箋上竟有紅字顯現出來!

    「原來如此。」他心中已有了數。原來是用栗砂墨寫出的字。栗砂墨,本為江南四大奇墨之一,取胭脂膏、罌粟粉與豆蔻少女唇上血砂糅雜研磨而成,墨干字銷,遇水重現。

    水沐清當即破掌而出,掌心凝聚真氣,霎時便捲了許多雪花進來,在他手心化開,而後便見他將水敷上紙箋,看著那些隱晦的字眼一個個清晰顯現:我已研製出秘藥,若想得之,拿水沐清的命來換。

    不過短短三句話,卻先後用顏體、柳體、和衛夫人的簪花小楷來寫,且字字形准神更似,想必也是格調高雅之人。

    「要我水沐清的命?嘖,勇氣可嘉。」水沐清恣意輕笑一聲,用內力將紙箋烘乾,重新塞入釵管內,「你會給他嗎?嗯?」他的聲音滑入她的耳際,虛飄飄的似籠著輕紗的夢,眼底的柔情剎那湮沒,而後便見他將那支金釵重新插入她的發間,解了她的睡穴。

    「夫君……」眉璽緩緩睜開眼睛,卻始終不看他,「夫君早知碧琉當鋪有劫,卻不去阻止?」

    不料水沐清卻反問她一句:「我為何要去阻止?」他問得輕巧,眼角更有笑意溫暖如春。彷彿他理所當然就該當一個冷眼旁觀的人,不管不顧旁人的生死。

    眉璽這才抬起眼看他,神色平靜,「夫君之前想點妾身昏穴,也是不想讓妾身身陷囹圄?」是呵,倘若她水家少夫人插手了,便是為水家牽扯來了江湖恩怨,便是——有損水家的名門清譽!

    水沐清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點頭,「可以這麼說。」

    眉璽淡淡一笑,不以為然,「其實夫君何必如此顧忌,憑妾身的三腳貓功夫,又豈有那個能耐插足半分?何況——」她頓了頓,而後搖頭,「妾身自認沒有扶貧救弱的善心,哪怕方才是火燒赤壁,妾身也只會當成是過眼雲煙,燒過了便是過了。至於慚愧——或是自責之類的云云,也是從來沒有的事。」

    她這番話只是要讓他明白,她眉璽只是個自私冷漠的女子,不足為人所愛。她對他的情,包括那些於日積月累中慢慢膨脹起來的思念——是那樣微不足道的東西,蒸融了三年的浮華,早已不再奢求任何回報。甚至——她從來就沒有奢望過他能回頭看她一眼。

    因為他——至愛杜妃夷,唯愛杜妃夷。

    「你能安分守己清者自清,又有何不對?」水沐清淡淡皺起了眉,為她的妄自菲薄——眉璽,是這樣溫柔乖巧的女子——眉璽,是他的妻。他不允許任何人說她的不是,即便是她自己,「眉璽,你——是一個好姑娘。我只是——」只是不願意讓她受到任何傷害,而之所以快馬加鞭地趕回中原,相比於查出害死素白的真兇,更多的卻是擔心她的安危。然而這樣的話——說出來連自己都覺得不可理喻的話,他絕不會告訴她。

    聽聽她的形容,說她是——好——姑娘?眉璽再也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而後趕忙用衣袖掩住,同時捶了捶胸口,好像真真被這個詞笑嗆住了,「妾身已為人妻,夫君。」她笑意莞爾,倒也不介意他喚得生分——三年了啊,若是連這點小痛小癢的打擊都承受不了,還真是對不住「傀儡」的稱號了。

    水沐清忽而伸手扳正她的肩,望著她的眼睛,「你是她的妹妹。」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或許更是說給他自己聽的,他對她的關心,對她的在意,僅是因為——她是妃夷的妹妹。

    眉璽的臉色倏地變白。這樣的回答,無疑比那些薄情寡義的句子更令她心灰意冷。這算什麼?愛屋及烏嗎?然而此刻她除了微笑,竟都沒辦法露出其他表情,「那可真是……妾身的榮幸呢。」

    她轉而掀開車簾去望外面的天色,馬車已經駛過官道,就快到水府了。

    車內又是許久的沉默,半晌,是水沐清先開的口:「眉璽,今年除夕我會留在家裡過,一直——」他頓了頓,聲音放柔,「一直到明年春天。」

    眉璽只是專注地望著車簾外的雪景,並不答話。

    「我想聽聽你的回答。嗯?」水沐清的聲音已近在耳畔,淡淡的,或許還會讓人覺得溫暖的吧。那麼一瞬,他是真的希望她可以笑著接受。

    忽略了早已凍得通紅的手指,眉璽掀簾遙望的姿勢不變,甚至動都未曾動一下。

    「眉、璽。」

    「噫?」眉璽這才轉過眼,略微困惑地望著他,彷彿方纔那些意味不明的話她全然未曾聽見。

    「……」水沐清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他怎麼忘了?這個女子最擅長的就是裝耳背。只要是不願回答的話,便全當聽不見。但他只是想知道她的真實想法而已,真真有那麼難嗎?

    「你有拒絕我的權利,眉璽。」他傾身靠近了她,神情是說不出的溫柔以及太言不由衷的笑意,卻像是某種與善意無緣的哄騙,「在我面前,你只管將心裡的不痛快說出來便是。」

    「呀,這可如何是好?」眉璽豎指掩唇。

    剎那間額心的那朵梅骨終於燃起了火,是最絕美的,妖離的心火。

    便聽她接著笑道:「夫君從來不會為難妾身,妾身又要從何拒絕?」

    此時言忌清亮的聲音恰從前面傳來:「到了,大少爺,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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