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安七年,中原頤安王朝遣使與西域三十六國通好,四睦和諧百鄰安居,絲綢之路綿延至遠,日現繁榮之景。
錦國樓蘭,水家綢鋪的後苑裡,如今已入深秋,滿苑蓊鬱的綠樹卻不見敗落之勢,反倒樂得共與日色歡好。樹陰下石凳環桌,有一杏袍長髮男子拄頜閒坐,手指輕叩著桌面,一面嘴裡唸唸有詞:「簾掩綠滿梢,屏鵲枝上鬧。飛絮漫過塘,芙蕖花開好……」
石桌上呈的是一方金絲繡緞,上頭繡的是江南碧樹小橋流水,顰簇花樹栩栩如生,巧奪天工的繡藝令人歎服。只是看得久了,男子的眉峰卻不自覺地攏到一起,「詠春……」
「大少爺——」似乎還來不及深思下去,家僕言忌急急的呼喊便擾了他的頭緒,「大少爺快出去看看吧!樓蘭國的桃意公主與梨孜公主為爭一方綢緞子吵起來了!」
「嗯?」杏袍男子聞言微微側身。他本隨意綰了個髻,斜挑了一支青黃的玉簪也是鬆鬆垮垮的,與那身暖色杏袍倒是極配,而這樣一偏首,那髮髻更像隨時都會散了架子,「我似乎早有交待過,那匹綢緞不可今日拿出的吧?」聲音輕淡,但那副眉目倒是溫暖得很。
「這……」言忌面露難色,心想莫非這大少爺水沐清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自己也提醒了不下好幾遍,怎料還是被劉副管忘得乾淨……
便見水沐清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將面前那副天工繡圖疊好收入袖中,「你去告訴劉副管,明日便不用來鋪裡了。」
「……」言忌的面色微微一抽。他早知道大少爺處事果決,甚至有那麼些不近人情,可如今迫在眉睫的事——應該是怎樣應付那兩位驕縱的公主,而不是讓劉副管捲鋪蓋回家吧?
「這裡迷箋最擅長繡蝠紋,且用時最短。」水沐清食指扣頜自說自話起來,口中的「迷箋」,便是整個水家綢莊繡藝最精湛的四十九位繡娘之一,「你先去同她們周旋,並暗中協助迷箋在那匹錦緞上繡朵蝠紋,那桃意公主看見了自然便會放棄了。」
言忌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
水沐清便又笑,「桃意之母臨逝前曾夢見自己被蝙蝠纏身,桃意公主便將它認作不祥之物,自此一見蝙蝠即生厭。」他半垂著眸注視著自己袖口的金蝶繡紋,笑容透出些許清冷,偏又矛盾地讓人覺得他本是個溫柔的主兒——或許騙人的僅是那雙雍貴無害的眉眼罷。
「就這樣照我吩咐的去做吧,之後的事交由我處理便是了。」他揚揚袖子笑得和善,彷彿連袖口都溢出暖融融的杏花香,「劉副管上了年紀,記性也不怎麼好使。之前便有過不少次的疏忽,這次又給我惹了這麼大的麻煩,我還真不怎麼樂意再多看他一眼。」
好一句輕輕巧意的話,卻已判了他人死刑。言忌神色微緊,恭身退了出去。
之後發生的事便如水沐清所料——
桃意公主乍一見那精巧的蝙蝠暗紋,臉色倏然大變。但那蝠紋繡在綢面上極不起眼的地方,便以為是自己不留心忽略了。
「哼,不過是匹破布,姐姐我讓給你好了!」桃意表面上趾高氣揚,心裡更將這綢莊罵了不下百遍——該死的中原人!今日回去一定好好向父王告他們一狀!哼!
咬牙忽略掉梨孜眼裡得逞的笑意,桃意大步往外走。走出綢莊沒多遠,卻被身後一個和煦的聲音喚住——「公主請留步。」
現在才想討好她?去死吧!桃意氣急敗壞地暗啐一聲,轉眸一對上那男子的臉龐,不禁呆了一呆,片刻後俏臉飛上紅霞,「你叫本公主?」話鋒竟不自覺地磨去了不少戾氣。
水沐清歉然一笑,拱手作揖,「草民方才聽說便急著趕出來,家僕不懂規矩,令公主不快,實在抱歉,還望公主海涵。」
不急著答他的話,桃意倒是饒有興致地打量起他來,「你便是那綢鋪的老闆?」想不到竟是這般風流俊雅的公子,比起她那些不肖的皇兄著實好看太多。
「現在是,不過估計明天便不是了。」水沐清莞爾微笑。
「這是什麼話?」桃意皺眉不解。中原人說話都喜歡拐彎抹角嗎?
「氣壞了公主千金之軀,草民豈還有膽再讓綢鋪開門?」水沐清一幅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口吻,清湛的眸底流轉著笑意,蘊了幾分風流,只是臉上始終帶著謙恭的神情。
「貧嘴。」桃意忍不住喜笑顏開,心底的不快也隨之煙消雲散,「本公主才不會那樣小氣呢!」
……
原來三十六計中的「美人計」並不單指「美女」。遠遠地望著桃意公主滿面容光地離開,言忌不由得在心裡感慨。
正遐思時,水沐清已折身走至他面前,「言忌,你去打點一下,明日便隨我回中原。」似乎是猛然聯想到了什麼,他又從寬袖中取出原先那副繡圖,凝視著上面精繡的字畫若有所思。
「這繡圖……」瞧見那獨特的反繡工藝,言忌立馬便猜出來,「出自素白之手?」
水沐清點頭,「兩個月前隨同最新的那批綢貨一道運過來的。」
言忌隱隱覺得不同尋常,正要發問時,便又聽水沐清接著道:「今日一早我便收到從蘇州送來的急信,信上說——」他緩緩抬起眼來,眸光沉浮不定,「素白死了。」
言忌的身體陡然一僵,「死……了?」
「嗯,他殺。」依舊是不輕不重的語調,水沐清再度將繡圖收入袖中,只在低眉的瞬間斂去所有迷惑人的笑意,「而兇手,就在水府之內。」
兩個多月之後,江南已入寒冬。蘇州城內的四季最是分明,似乎昨日才別了秋的蕭瑟,今日的北風便毫不客氣地撲面而來。這風裡是攜著刃的,刮在臉上絲絲凜冽的疼。
碧琉當鋪,暖閣垂了紗簾,薄薄的兩層細縵罩子,擋不住那侵骨的寒意。
「吱呀——」隨著輕柔的推門聲,原本清閒的當鋪走進來一位緋衣女子。她的身上裹著厚厚的狐裘披風,白茸茸的裘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倒是應了外面的雪色。只不過,即便是臘月酷寒的天,這樣厚實的裝扮在江南也極是少見的,想必是個畏寒的人。
「喲,是杜姑娘。」畢老闆親自招呼上去,言語裡儘是掩飾不住的欣喜,「可把你盼來了。」
「外頭風雪大,馬車不好走,耽擱了些時辰。」應他的是一個溫靜的聲音,太細緻的話語,像怕打擾了別人。緋衣女子將裘帽拉下,露出原本姣好的容貌,並從袖中取出畫卷遞過去。
畢老闆眉開眼笑,攤開畫卷,畫上的是兩隻翩躚的紫蝶。雌引雄追,太鮮活的色彩,彷彿隨時都能從畫上飛出去。沒有花草雲天的鋪綴,簡單的兩隻紫蝶兒極是清落。只在畫卷的右下角留著一枚篆書印章,暗赭色的「璽」字,便是她的名——眉璽。
驚歎地注視半晌,畢老闆忽然慌亂地用手一遮,脫口喊道:「祖宗喲,你可不能飛——」
賣力的表演終於換來佳人掩唇輕輕一笑,笑也是無聲的,小心翼翼得很。
店內打掃的夥計卻已經忍俊不禁。畢老闆趕忙捂嘴輕咳了兩聲,「咳、咳咳,杜姑娘的畫藝實在是精妙!精妙無雙啊!」
「畢老闆過獎了。」眉璽低眉莞爾。
「……」
每次來都是千篇一律的對白以及千篇一律的,這一副溫靜淑好的微笑。這笑容從不曾從她臉上褪落過,便好像,它其實已經融進了她的皮膚裡,如同——
畢老闆下意識地抬起眼,望見對方額心那一朵紅梅。是很精緻的落梅妝,鮮艷的紅梅瓣裡微微勾出些銀絲,雍容而貴氣。如今的名媛千金都鍾情於化這種妝,尤其在冬日裡。那朵紅梅像極了盛開的火焰,驅走了臘月天的寒意,是很容易讓人覺得溫暖的。
哪怕是,虛設的溫暖。
思及此,畢老闆不禁啞然失笑,他在唏噓什麼呢?這杜姑娘雖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卻梳著婦人的髻,一顰一笑端莊秀妍,也意味著她已為人妻。不過,她只讓自己喚她「杜姑娘」,從不透露夫家的姓,莫非因為……
「畢老闆可有新到的珍珠?」眉璽適時出聲打斷了對方的臆想,卻並未抬眼接上他的視線。君子多情,止乎於禮——身為人妻的她一向很有分寸。
畢老闆猛然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哦有,有有有!前不久才有人當了一對珍珠呢!」他彎腰去取存放珍珠的檀木匣子。
眉璽面上的笑容不變,而後極不經意地,往右側不遠處的暖閣投去一眼。
是那樣無心的一眼,隨後不動聲色地收回。
心下已有了數:有人在看她!從她進門起便隱約注意到了,那道視線來自暖閣——便在那雙層紗縵之後。很奇怪的一道視線,沒有輕佻,沒有放肆,反倒有些……耐人尋味的感覺。
這碧琉當鋪設在蘇州城城西臨近驛站的地方,離府較遠,何況這三年來她深居簡出,除了每月初十會拿丹青來這裡換珍珠,按理說不可能會碰到熟人啊。究竟是……誰?
「啊呀,說來也真是稀奇,剛才那當珍珠的人——」這一邊,畢老闆一面將檀木匣子打開,一面還在興致勃勃地同她攀談著,「明明是個大男人,卻要濃妝艷抹,把自己弄得花裡胡哨的!這麼冷的天裡居然只穿著單衣,還要袒胸露骨——嘿,我一見還真愣在那裡……」
說者無心,聽者卻倏然繃緊了心弦——濃妝艷抹,花裡胡哨的男人?是主上!一定是他!那個男人最好塗脂抹粉,且四季都只著露骨單衣,從來不知寒為何物。如今他現身於此,莫不是有……新的計劃了?
「杜姑娘的畫實在是好看,如今連水家的人都想買它回去當繡樣呢!」沒有看見眉璽眼裡的謹慎,畢老闆依舊聊得不亦樂乎,「水家你知道的吧?就是那富甲一方的商賈大戶!還有水家那三個傳奇,大少爺水沐清——」
他的眼睛忽然睜大,張口結舌再也說不出話來。
剛……剛才是他眼花了吧?她右耳下的銀墜子——那條水紋銀蛇,似乎……自己動了?
用力揉揉眼睛,女子的笑容依舊溫婉,微帶困惑的神色。
「怎麼了,畢老闆?」
「哦沒、沒什麼。」畢老闆舉袖拭去虛汗。真是自己嚇自己,方才定是他激動過頭看花了眼吧!卻忍不住又望了那對銀耳墜一眼,精雕細琢的水紋銀蛇靜靜懸於小巧的耳垂之下,瞧不出分毫異樣。他又尷尬地收回視線,「吶吶吶,杜姑娘,我早說過你這畫不止從前那個價的,你偏要和我妄自菲薄,每次只換兩顆珍珠走,這樣好了——」似猛然間憶起了什麼,畢老闆又碎碎絮叨著從匣子裡取出一支鳳凰銜珠的金釵來,「正巧那個人還當了一支金釵,你也一同拿去吧!」
一見那支雕工非凡的金釵,眉璽心中已有了數,「這金釵——倒著實漂亮。」她垂眸讚歎,纖白的手指戀戀地撫上去,藏住眸底霧樣的漣華。這釵子裡定藏著他的秘箋!
指尖稍頓,細心地瞧見那銜珠鳳凰雖一身金衣,鳳嘴卻微露褐色,她亦瞭然。使毒——當真是屢試不爽的一招啊。主上親研的毒是可以隨著人死而消泯殆盡的,殘毒不留體內,哪怕官府神探也查不出真正的死因,便如——素白的死。
那一瞬,眉璽竟有些惘然。素白,似乎是他最欣賞的繡娘呢,也不知遠在西域的他收到消息沒有?但,即便他真真聽說了,也只會淡然置之吧?如他那般寡情的人,除了杜妃夷,除了骨肉至親,定是沒有什麼能入得了他的心的——包括自己卑微的情意。哪怕……哪怕某天自己死了,他或許都不會回來服喪,而是直接在西域另娶吧……
但倘若——倘若他真能這般放得開,又何嘗不是天大的好事呢?
眉璽斂去眸中憂色,些許輕淺的笑意由嘴角牽出,卻沒有半分怨意,甚至是——溫柔的。孰知,心裡的「他」,便是自己喚了三年「夫君」的男人——水家大少爺,水沐清。
罷,罷,想他做甚?徒增三千惱。輕歎著搖搖頭,眉璽轉而又朝畢老闆客氣一笑,拉好裘帽,捧著紫檀木匣施施然走出了碧琉當鋪。
待眉璽走出當鋪,卻驚訝地發現,原本停在當鋪不遠處的水家馬車竟不見了蹤影!沒有她少夫人的同意,車伕豈有自行離去的道理?
此時冬雪又落,路上行人三三兩兩行色匆匆,放眼望去皆是白皚皚的一片。眉璽左等右等不見車來,心底的不安也愈演愈烈——馬車無故離去,當中定有蹊蹺!莫非是……主上的仇家使的鬼?
不、不可能!眉璽當即否定了這個猜測。那個男人聰明絕頂,且行蹤飄忽不定,除了教內為數不多的姐妹們,整個江湖中已沒有人知曉他的真實面目。而他若願意公然現身,便定有辦法銷毀一切蛛絲馬跡,所以這三年來也沒有第二個人瞧出她的真實身份——只當她是曾經的杜家的二小姐,如今的水家少夫人。
但無論如何,當務之急便是趕快尋一家客棧,重新雇輛馬車回府。
主意打定,眉璽裹緊了身上的狐裘,轉而往東走去。她記得離這約七里之外有一家順意客棧,那裡的金老闆與水家綢莊有過不少往來,用他的人定會周全些。
大雪紛飛,暮色籠罩中的蘇州城越發顯得冷冽,轉眼間街道上只剩了她一人,連平日裡熱鬧非凡的店舖也都陸續關上了門——每月初十提前打烊,是這裡的習氣。
不知從誰家院子裡傳來的幾聲犬吠,似受到某種警醒,眉璽的腳步也緩了下來,無須回頭便已明瞭——有人在跟蹤她!且她可以斷定,便是方才在碧琉當鋪暖閣裡的那個人!
來、者、不、善。歎息一聲,眉璽悄悄摸出袖子裡的那支金釵。主上從不教她習武,偶爾偷學來的也只是皮毛而已——但她懂武,知道如何見招拆招。倘若身後人出手,自己便務必要在一招之內勝他——用這支塗毒的金釵。
「呼——」耳後勁風乍起,他出手了!竟是「銀殼一指」——自從江湖元老「白木老頭」歸隱後便失傳二十年之久!指尖朝右本為卦陣所塑的虛像,藉以迷惑對手,而他指風真正所達之處是她左側的耳門穴——好一招聲東擊西!
但耳門穴僅為昏穴——他究竟想做什麼?打昏她之後拿她當人質嗎?
眉璽心下一緊,同時將計就計,左手出掌相抵,乍看似不假思索的愚蠢反擊,其實右手卻已凝力握釵,雙掌交叉——她的掌倒也有個名兒,叫「蒲葦掌」,是西晷玩笑時為她起的,意指她的掌勁綿軟無力,但無妨——蒲葦柔中亦有韌,任他堅如磐石也未必能從容應付!而釵尖一出,恰能與他指尖相接——她的心算從未出過錯。若釵尖破膚出血,他必死無疑!
電光火石間,他的指力已直抵她耳屏切跡,關鍵時刻,眉璽卻陡然遲疑起來!
他不過是想點她昏穴,而她卻要置他於死地,有必要嗎?
來不及考慮更多,她已直接切掌將釵尖吞入指縫間,霎時金光四濺,她亦在剎那反出釵尾相迎——取他的命,她做不到。哪怕這毫無殺傷力的一招使出,送命的人會變成她。
轉眼他的指尖已只差分毫,眉璽索性撤下真氣屏蔽,軟綿綿的釵勁送出,卻不料被對方反手握住,「眉璽。」是他近在耳畔的聲音,輕輕淡淡,聽不出任何情緒波瀾。
眉璽的身體倏然一僵。這個聲音——竟是——「夫……君?」
千真萬確——如今站在她身後那杏袍拂雪的男子,正是水沐清。
「眉璽你,不該……」水沐清雙眉微攢,卻沒有說下去。
她不該手下留情——倘若方才來取她性命的換成別人,她如何還能安然無恙地站在他面前?然而他又有什麼理由責怪她呢?她只是個善良的,會心軟的女子——哪怕那是偽裝出來的。
不經意間憶起素白的死,水沐清眼裡的笑意又沉了幾分,連那點莫名其妙的,類似於久別重逢的欣喜也統統消失得徹底。是了,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她是他的妻,他卻不曾給予她半分情意——似乎也是公平的,一如她對他。
眉璽輕輕地吐了口氣,轉身與他對視,「夫君教訓的是,姑娘家本不該習武。」她笑意婉然,不見得一絲懼意,「妾身惶恐,方纔還以為是『玉面採花蝶』重出江湖,情急之下使的花拳繡掌,讓夫君見笑了……」
說罷有些赧然地掩住唇,低垂的睫毛投下一小方陰影,巧巧地遮住了她眼底的失落。瞧,這便是她的夫君啊——風塵僕僕從西域趕回來的夫君,足足兩年未見的夫君,才一見面便來試探她的武功,是因為……懷疑殺死素白的兇手便是她吧?
然而竟有一絲慶幸,她及時收釵了——縱使憑他的功力,她那一刺根本形同虛設。
「你的馬車是我讓車伕先駕回去的。」水沐清笑著岔開了話題,順手將那支金釵插入她的發間——太過自然的舉動,似乎並沒有察覺出金釵的異樣,「你我也有兩年未見,合該交心長談一回的。我想與你同乘一輛馬車回府,如何?」
究竟是交心長談,還是來刨根問底的?眉璽無聲地笑笑,點了點頭。
方纔他在暖閣中定已將一切看在眼底了,聰明如他,又怎會推斷不出她身份的特殊以及那支金釵的秘密……事已至此,便再也沒有同他分辯的必要了吧?
「家裡可好?」將她扶上言忌駕來的馬車後,水沐清也攬了衣擺在她身邊坐下。他的眼神並不與她交匯,隨口問的也是亙古不變的家常。似乎唯有這樣問時,雙方才存在某種靈魂上的契合——他們,是夫妻。
「家裡一切都好。」眉璽垂眸笑了笑,捋著自己的發,「但綢莊裡,並不是很太平。」她的意思很明顯——素白的死算不上是家事。
水沐清沒有答話,只是安靜地望著她,尋究的目光頗有些深不可測。
眉璽斂眉又笑,「妾身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見他頜首示意,她又接著娓娓道:「夫君的『銀殼一指』並不甚完美,雖正面出招常能以假亂真,但指尖真氣過甚,若從背後出招便極易被對手循著指風破解。若只用三分真氣走否前泰後陣塑造虛像,興許效果會更好。」
「銀殼一指」雖屬武林絕學,但畢竟是白木老頭閒得無聊時自創出來玩耍用的,有漏洞不足為奇。連資質平平的她都能發現破綻,若是碰上其他高手,定會對他不利。
短暫的錯愕後,水沐清「哈哈」笑起,「幸好你整日只在閨閣裡描蝶繡花,從不涉足江湖之事,否則定要成一代女俠了。」
他這一答,眉璽倒是怔了怔。這個男人——分明是有心包庇她啊!明明可以借題發揮甚至逼她坦明一切也不足為過——卻反而為她鋪了最好的台階下,這樣溫柔得就好像——她所有的擔心和猜忌都是庸人自擾,他根本不曾懷疑過她。
眉璽忽發覺得悲哀,不過兩年未見,她竟越來越讀不懂他的心思了。
「你不愛被點昏穴——那我點你睡穴,可好?」不料水沐清忽然道出這麼一句——純然是不著邊際的話。
眉璽訝然抬頭,卻見他將簾縵掀起了一些,而那看似不經意的一掀,卻讓眉璽整個人為之一震——碧琉當鋪起火了!濃煙滔滔翻滾,跳躥著吞噬了原本算得上奢華的房舍屋瓦,貪婪得像食人的巨蟒。熊熊的火光中,她看見一抹魅藍的身影轉瞬即逝。
那個衣衫半解,濃妝艷抹的男人臨走前曾朝她笑了那麼一下,風華絕代。
眉璽的臉色倏地變白,剎那之間,所有關於畢老闆與夥計熱情相迎的片段也離她遠去了,再也觸碰不及……是了,她早該料到——主上永遠都有辦法毀屍滅跡,無論手段多麼殘忍。
然而不等她思考下去,身邊的男人已經不由分說地點了她的睡穴,「你不曾插過手,官府追究起來也尋不到你頭上。」水沐清神色漠然地注視著前方,「言忌,你只管直道回府便是。」
他心裡有數,那個男人——與她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男人,目前還不敢公然與水家作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