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路滑,風雪大,即使是馬不停蹄,回到芙蕖的老家,也已經是凌晨時分。十多個小時的高速走下來,幾人已是萬分疲憊,可是一打開車門,冷冽的北風往臉上一吹,那困意馬上就消失了。
剛進城的時候湛海問芙蕖,家裡地址怎麼走,芙蕖一想到去年春節回家時所看到的那番景象,馬上就搖搖頭,不肯回去了。然而,不回去又能去哪裡呢,時值年末,酒店裡的客房都已經被回家探親訪友的人訂住一空了,幾個人開著車找來找去,終於在一家豪華酒店裡找到了一家頂級套房居住,當芙蕖聽到服務生報出的價格時,嚇了一跳,她看了看正在一旁登記入住手續的湛海,最後低聲地說了一句謝謝。
不知道是因為聲音太低,還是湛海故意充耳不聞,他對她的感謝,沒做任何表態,辦完手續後就跟著服務生往樓上走了。
一進了套房的大門,暖氣就撲面而來,剛褪去的睏意,又被暖氣熏醒了,湛海拍了拍芙蕖的肩膀,說:「去吧,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然而卻睡不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徹夜難眠。明天,明天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也處理,明天要找那個遠房親戚,明天要去殯儀館認屍,明天要去墓園挑選墓地,明天要聯繫追悼會的事情。還有壽衣,還有棺木,還有訃告,還有許許多多等著處理的事情,一件一件壓下來,讓人喘不過氣,閉上眼睛,腦子裡都仍舊盤旋著那些煩心的事。
既然睡不著,那就起來,披衣出了客廳,卻看到湛海的房間裡傳來微弱的燈光。她知道他還沒睡,因為他沒有點燈入眠的習慣,可是卻不知道他為了什麼原因和她一樣,不肯睡,按理說開長途車的人是最容易疲憊的。
芙蕖正在揣測著湛海房間裡的動靜時,房門開了,湛海走了出來,他看到芙蕖坐在沙發生吸煙,嚇了一跳,然後徑直走到她面前,牽起了她的手:「既然你也睡不著,那就正好。」
進了房間才知道他沒睡的原因,原來一直在用筆記本上網,網上是當地幾個墓園的情況,以及一些墓穴的價格和風水格局的介紹。兩個人在床 上坐了下來,湛海指著其中一塊墓穴說:「這塊好不好,位置獨特,高,看得也遠,前面有河,後面靠山,山高水深,風水不錯,就是不知道龍穴是不是在那裡。」
芙蕖看了一眼價格之後,就說了:「用不上那麼好,活著時盡給我添麻煩,死了之後也不指望他能給我帶來什麼好處了。」
「那,這個呢?」湛海又指著另一塊墓穴說。
「隨便」芙蕖擺擺手:「他這樣的人,生前窮困潦倒,死後就更不可能飛黃騰達了。」
「正因為是生前窮困潦倒,所以才要他死後能風光大葬,至少彌補了生前的遺憾。」
「哼」芙蕖立馬就冷笑了一聲:「彌補,我彌補了他,那誰來彌補我。我媽都沒這樣的福氣去躺在那樣的墓地上,憑什麼我要給他這樣的好處!」
「你,」湛海斟酌了一下,才用小心翼翼的語氣問芙蕖:「還恨他?」
「恨?」芙蕖愣了一下,隨後才施施然地說:「恨倒算不上,對一個死人說恨,那是浪費感情。可是」芙蕖閉上了眼睛,無力地感歎說:「我不恨他,難道我還愛他?他那樣害我,難道我就要隨著他的死去而解恨了?」
「……」
「我恨他,很難,我不恨他,更難。當我恨他時,一想到他也曾伸出援手救過我們母女,我就恨不起來,可是當我不恨他時,一想到我這半生的悲劇都是由他而起,我就對他恨得咬牙切齒。我的體內就像有兩個人不斷地在拉扯,他們要把我的靈魂撕裂。以前,我真希望他能馬上死去,他死了,一切都一了百了了,可是現在,他真的死了,我才發現,原來這一切非但沒有一了百了,反而更加深刻了。我一路上都在不停的問自己,我到底恨不恨他,我對他到底是怎麼樣的感情,可是問到最後,連我都糊塗了,糊塗到我連恨是個什麼樣的東西都不知道了。湛海」芙蕖轉過頭,望向他,說:「你試過嗎?這樣的感覺,靈魂變成了黑白色,那麼的涇渭分明,可是你卻連自己應該站在那一邊都不知道,左右為難,進退不得,無論你選擇了黑色還是選擇了白色,對你的良心,對你的感情都是一種褻瀆,無論你選擇做天使還是選擇做魔鬼,你的下半生都會在遺憾中度過。你的情感永遠是空缺的,你的另一半顏色,永遠得不到填補。」
「我明白。」
「你明白?」芙蕖挑挑眉:「你不明白,你這樣的人怎麼會明白呢,永遠都那麼順利,什麼東西對於你來說都是手到擒來,你要什麼有什麼,你怎麼可能會明白呢。像我這樣的人,你怎麼會明白得過來呢。」
芙蕖還在感慨與自嘲,湛海卻已經一把抱住了她,將頭顱埋在她的肩膀上,悶悶地說:「鄭芙蕖,你聽著,這世界上沒有誰的人生會一直順利下去的,每個人都有他求之不得的東西,每個人都會有他填不滿的遺憾。」
「是啊,」芙蕖恍然醒悟說:「你是有遺憾的,你和我一樣,都在為一個死人而遺憾。」
湛海沒有說話,雙手將她抱得更緊,像年幼的孩子害怕失去手中的玩具一般。可是芙蕖卻要掙扎著離開,她說:「你何必再來招惹我,我又不是沒了你不行,就算我們長著同一張面孔,就算我們有著相同的血脈,可是我也不是她,她也不是我。你說我恨不恨他,你說我很不很,憑什麼從同樣的娘胎裡出來,她能過的這麼好,我就過得這麼差,憑什麼當初賣的是她不是我,我哪點不如她了。你說我恨不恨,我怎麼可以不恨。」
說到最後,掙扎變成了哀嚎,芙蕖伏在湛海的肩上,失聲痛哭,一聲一聲,像冬夜裡的雨點,滴落到了琉璃上,那麼悲涼,聽進了有心人的心裡,心如刀割。
「我知道,我知道,」湛海拍著芙蕖的肩膀,低聲地安慰說:「我什麼都知道。」
「你知道有什麼用」芙蕖立馬就反駁了:「你也不過是個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人,我要是有你一半的功力,那麼我今天也不止於此。」
「亡羊補牢,為時未晚,一切都還來得及,你我都還年輕,以後的歲月都還漫長,我們可以拼了老命去活著,到那時我們再看看,這世上,我和你,誰少了誰就過不得。」
「哈哈哈哈」芙蕖大笑起來,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滴到了湛海的手臂上,冰涼:「我不跟你耗了,這沒有盡頭的日子,我要結婚了,我要嫁人了,隨便是誰,總比無了期地等下去要強,這世上總有那麼一些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你說我是不是很傻。」
湛海伸出拇指,輕輕地擦著芙蕖的眼淚:「好,那就結婚,左右不過一紙婚書,容易得很。」
這次輪到芙蕖沒有說話了,定在那裡,怔怔地看著他,臉上是未干的淚痕,半天,才想到什麼似的,從震驚中醒過來,然後站了起來,離開。
次日,鵝毛大雪仍舊繼續,天地之間,白茫茫一片,好像送葬的孝衣。芙蕖先去找那個遠房親戚,寒暄幾句之後,就到殯儀館去認屍了。說是認屍也不過是讓人心裡好過一點罷了,其實誰都知道,此刻躺在冰冷的冰櫃裡的那具屍體,是鄭父無疑。
一去到殯儀館,找到了相關負責人之後,就直接往太平間走去。走到了太平間的門前,芙蕖站住了腳步,然後對湛海說:「你在外面等著吧,裡面不乾淨,又要過年了。」
湛海點點頭,沒有反對,然後目送著芙蕖姐妹倆進去。
一進到太平間的大門,一陣寒意就撲面而來,穿透過厚厚的羽絨和毛衣,直達人的骨髓。
「好冷。」芙涼低聲的說了一句。芙蕖伸出手,握住了妹妹的手,用她同樣冰涼的掌心去溫暖妹妹的手心。
嘩啦的一聲,屍體推了出來,工作人員揭開白布,鄭父面無血色的面孔就這麼坦呈在姐妹倆面前。芙涼一個激動,馬上伏在姐姐的肩膀上哭了起來。芙蕖一個沒站穩,打了個踉蹌,跌進了一個懷抱裡。不用回頭也知道,那個懷抱是屬於誰的。
芙蕖看著面前的這具屍體,心底生出了一種不敢置信的感覺,覺得他就這麼走了麼,這個她前半生悲劇的罪魁禍首,就這麼走了嗎?他就這麼大方,終於肯放過她,然後走了麼?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好像是聖誕前,他求她找湛海干涉權哥的案子,他對她說:「你就願意這樣看著我死嗎?」他們一言不合,拂袖而去,從此以後,天各一方。世事真是玄妙,你永遠不會知道,你和眼前的這個人,會不會是最後一次的見面。她想,如果她一早知道那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次見面的話,她或許會對他好點,她或許不會罵他,她或許不會揚長而去,她或許會好好地看上他一眼。
出了太平間的大門,芙蕖問工作人員,什麼時候可以火化。結果工作人員答覆說最快也要等到春節過後了。芙蕖皺皺眉頭,她不想將喪事留到明年處理。
「通融一下吧,先生,我們不想一開春就處理這些事情。」
「這也沒辦法啊」工作人員雙手一攤:「什麼都有先來後到的嘛,前面還有那麼多。」
這時芙蕖拿出一封紅包,塞到了工作人員的手裡,對方一看到,馬上又塞了回去:「姑娘,不是我不肯幫你,而是這事情不好辦,我們也不能因為你而開先例啊。這被領導知道了,不好。」
「這樣吧,你們領導電話是多少,我跟他說說。」一直摟著芙蕖,默不作聲的湛海,開口說話了。
工作人員看了湛海一眼,從他的衣著外表看出來者不凡,於是就將領導的電話寫給了他。半個小時後,湛海關上手機,然後對芙蕖說:「好了,明天上午火化。」
彼時離春節也只剩下三天時間了,然而鄭父的身後事還有一大堆要處理,芙蕖雖然執意一切從簡,但是有些東西還是不能免俗的,比如墓地的選址,墓碑的樣式,以及親朋戚友間的告別。
由於時間緊迫,芙蕖和芙涼商量了一下,就將遺體告別定在了次日上午。然後就匆忙的驅車前往墓園了。接下來的行程都安排得緊鑼密鼓,卻又盡然有序。芙蕖姐妹倆一上車,就開始不停地打電話通知親友,告之鄭父去世的消息,一下車,就往墓園的管理處趕,芙蕖還沒開口,墓園的工作人員就馬上詢問了:「是鄭小姐嗎?你要的幾塊墓地我們都已經準備好了,你可以去現場看一下。」
芙涼有點詫異,可是芙蕖卻在心裡猜到了七八分,她看了站在他身邊不言不語的湛海一眼,又說了聲謝謝。湛海皺皺眉頭,臉上有點不悅。
幾塊墓地的位置都不錯,價格也適中,墓地的管理員還不斷地講一些風水命理的事情,試圖誘惑芙蕖買更高價位的墓地。大概看了一邊之後,芙蕖選了其中一塊,那塊墓地和鄭母的墓相隔不遠。
臨走前,芙蕖又去看了母親一眼,姐妹倆靜靜地站在母親的墓前,四周是冷清蕭瑟的松柏。
那個人終於走了,芙蕖在心底默默地對母親說,他折磨了我們這麼久,終於捨得走了,可是,為什麼我就不覺得開心呢?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離開之前,湛海望了鄭母旁邊那塊空蕩蕩的墓地一眼,問芙蕖:「既然是雙人墓,為什麼不將他們合葬在一起呢?」
芙蕖看了母親的墓碑一眼,淡淡地說:「那不是留給他的。」說完就再也沒有任何解釋了,可是湛海卻在心裡咯登了一下,想:難道是留給她的?
墓地選好了,那就要辦理買賣手續,芙蕖正打算和工作人員交涉,卻沒想到湛海先了她一步,他伸出手,說:「你身份證給我,剩下的事我來處理好了,你到車上去休息一下,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說完,就不由分說地將芙蕖姐妹倆塞進了不遠處的車子裡。臨走前,還不忘將車裡暖氣打開。
芙蕖坐在車裡,看著湛海遠走的身影,忽然之間,一直繃緊的弦就這麼鬆了下來,而那顆一直漂泊不安,也有了片刻的安寧。就好像隨風飄舞的蒲公英種子,流浪過了千山萬水之後,終於找到了生根發芽的地方。
接下來的事情都很順利,無論是墓碑還是壽衣又或者骨灰盒,就連遺體告別時做法會的法師,都接洽得很順利。剛開始時,芙蕖像個盲頭蒼蠅一般,不知何去何從,雖然不是第一次處理喪事了,但是時隔久遠,有些做白事生意的店址她已經記不起來了。多虧了湛海,臨走前問殯儀館和墓園的工作人員拿了一份相關生意的店舖地址,不然的話,芙蕖也只能站在街角,乾著急。
既然知道了地址,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雖然芙蕖要得急,但是也並非不能趕製出來,無非就多給一點錢而已。
這期間湛海一直出了很大力,除了帶著姐妹倆滿世界兜圈找店家以外,還幫忙處理了很多細枝末節的東西,其中包括墓碑的款式,壽衣的料子,花圈的大小,甚至還包括了靈堂的擺設和租賃,墓地的買賣辦理手續等等。
晚上回到酒店,已經是深夜,幾個人都疲憊得不行,匆匆洗了個澡之後,就上床睡覺了。湛海睡得正香,卻被電話吵醒了,拿過來一看,是母親。陸母問他,除夕的團圓飯想吃點什麼。這時,湛海才回想起來,今天已經是臘月二十八了,再過兩天就是除夕之夜了。他在腦子裡細想了一下接下來幾天的行程,只能遺憾地對母親說,趕不回去了。
陸母沒有料到兒子居然會給她這樣的答案,她馬上焦急地詢問說:「你怎麼回事?怎麼趕不回來?你現在在哪裡?」
「我現在在河北。」湛海如實告之。
電話那頭頓時沒有了聲音,陸母沉默了好久,才一字一句地說:「你在那個女人那裡!」
「是的。」
「你,你到底想怎麼樣?你要是忘不了慕瑰,我大可以找個和她一模一樣的給你,你幹嘛總是往她身上湊。你居然連過年都不回來了,是不是再過幾年,你連父母都不認了。」
「媽媽,她家裡發生了些事情,我要留在她身邊幫幫她。」
「幫?你是她的誰?你憑什麼幫她?你連一家團聚的大日子都不過了,就為了幫她!」
「媽媽,一家團聚也不差這一天兩天,不是還有個元宵節嗎?我那時一定回去。」
「你要留到正月十五!」陸母的聲音馬上高了起來。
「我只是打個比方而已。」
「鬼迷心竅。陸湛海,我告訴你,你要是除夕不回來,你要是還這麼跟她不清不楚下去,你再也不用回家了。權當我沒了你這個兒子,你也沒有我這個媽媽。」說完,也不容湛海半句辯解,啪的一聲就將電話掛了。
湛海低頭看著手機苦笑了一下,然後搖搖頭,正打算轉身回房休息。卻沒想到芙蕖正站在他身後,靜靜地看著他。
「不好意思,吵到你睡覺了。」
芙蕖搖搖頭,說:「你回去吧,你幫了我這麼大的忙,我很感激,但是你也不能耽誤了和家人團聚的機會。」
「春節年年有,不差這一時。」
「這到底不是什麼喜事,你衝撞多了,會染上晦氣的。」
「要染早染上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湛海,我不值得你對我這麼好。」
湛海沒有說話,將芙蕖的身體扳了過去,送進了房間裡,臨別前,他輕輕地吻了她的額頭一下,說:「睡吧,你也累了,明天的事情還有很多,但那也是明天的事了,今晚好好地睡一覺,明天還有我。晚安。」